父子

尚福尔说:“幸福不是容易的事,很难求之于自身,但要在别处得到则不可能。”


我见过很多北方人来到南方,无不抱怨南方的冬天又湿又冷。冬天供暖,让北方人感到无比骄傲和自豪的地方。南方没有供暖,这是不争的事实,这也是普遍现象。


世上的事总是这样,普遍现象中又存在着特殊。紫金山北麓,自1932年在这块宁静的山脚下,建了一座纪念二战以来援华的前苏联,美国,韩国的航空烈士公墓。


经过几十多年的发展建设,现在已经建成了一座国际抗日航空烈士公园。公园里有一座抗日航空烈士纪念馆,纪念4294名航空烈士的英勇事迹。纪念馆对于外地人,鲜有人知。


曾伟下了夜班,看了看时间还早,到航空烈士公园转了转。从纪念馆出来,左转沿着蒋王庙街往前走,过了地铁站,右拐进去就是樱花路。再往前稍微走一段路,就是炼油厂的家属楼。


炼油厂的家属楼,居住的是炼油厂的职工和家属。他们享受的福利,是南方人梦寐以求的福利——冬季供暖。


曾伟的父母住在这个家属楼。他参加工作后,来父母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这次来父母家,想找父亲谈一件事。自从母亲去世,父亲对自己的态度变了,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好像父子之间的感情不再像从前那样。


即使这样,他还是抱有一线希望。因为,他毕竟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直到自己中学毕业后参加工作,住在工厂宿舍。他在路边卤菜店买了半只烤鸭,一只鸭头,一袋花生米。父亲下午五点下班,中午一顿买点熟菜,将就着吧。


路过佐丹妮丝美容院,就快到父母家了。左拐进了永康园,右边第一栋楼就是父母的家。上了三楼,掏出钥匙,进了屋。


先把卤菜放在餐桌上,走进厨房,扭开水龙头,洗个手,洗把脸。在碗橱里拿了两个盘子。


打开冰箱门,冰箱里还有两瓶啤酒,他拿了一瓶。母亲走了,白天家里变得安静了,他有些不适应。不过,工厂里的体力活,身体的疲惫,很快忘掉了家里宁静背后的忧伤。


他进了自己的房间,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回来,窗台上落了灰尘。房间的摆设基本上还保持原来的样子。进门靠右是一个五斗柜,床头是写字台。台灯旁有一个相框,是自己小时候和母亲在公园湖边拍的合影,两个人紧紧站着在一起,笑的很开心。


那天,他还记得很清楚,星期天母亲带着自己穿过玄武门,进了公园,过了一座石桥,直奔游船码头,上了小船,在湖中划船好长时间,这一辈子都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太累了。曾伟走到床边,把枕头挪正了,脱了鞋,工作服。躺了下来,盖上被子。


很快进入了梦乡,他隐隐约约听见母亲的上楼的脚步声,多么熟悉的声音!听到门锁“咔哒”一声,门开了。母亲长叹一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走进厨房,鱼啊,肉啊放到台面上。


母亲洗刷的声音那么清晰!哪怕细微的声响,他都能听的清清楚楚。平常,却怎么也听不到。末了,只听见一句话“小伟,吃饭了!”


厨房的声音,停了。母亲踱步到餐厅,到了一杯水,慢慢的喝水。过了一会儿,母亲进了他的房间。


“小伟,你回来了。”


“嗯!妈,我想问你一句话,你对我怎么看?”


母亲摇摇头,又好像点点头,笑而不语,他一下惊醒了。想起母亲在的时候,怅若所失。


下午,炼油厂人事科比较清闲,曾恒收收拾了办公桌,跟科长打了个招呼,提前下班了。


回到家,看到餐桌上剩下的烤鸭,曾恒知道儿子回来了。


他听到见父亲进了屋,打开房门,跟父亲打了个招呼。


“爸,回来了!”


“嗯!”父亲轻轻嗯了一声,心里有些不悦,但并没有表现出来,刻意隐藏着自己的情绪。


“爸,我想跟你说一件事,我在厂里拿到房子了,准备结婚,装修没有钱。”


还没等他说完,父亲打断了他的话,说话声音突然大了起来。

“准备结婚?你结不结婚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要钱,找你妈去!”



当曾伟和我谈起年轻时,父亲说的那一句话,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愤怒!


“找我妈去!我妈都已经走了,说出这样的话,把我伤的太深了。我就知道,我的人生大事在我父亲那里,没有任何指望了!”


“事情都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忘掉它吧!现在你父亲也已经去世好几年了,原谅他吧!”我说。


“忘掉?一辈子也忘不掉的伤。原谅?一辈子也无法原谅。你知道吗?我父亲从炼油厂退休到去世,退休金至少有150万,我一分钱也没有看到,他的房子给了我大哥,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人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人世间就是一个魔幻的世界,有些父子之间的爱,胜过高山;有些父子之间的恨,却深似海洋。


“你还是原谅他!他已经去世了,你还打不开自己的心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说。


“伤害的太深了!我到现在都没有走出来。”


“你有没有和你老婆沟通过?”


“我一直没有跟她提起过,我担心会影响她!”


“你知道吗?他不仅仅伤害过一次。我中学毕业进了构件厂,我哥进了炼油厂,我姐嫁给了炼油厂工人,我的一些同学通过我父亲,进了炼油厂,而我却没有进炼油厂,构件厂和炼油厂是无法比的。”


“真的吗?你可是亲儿子啊!”


“亲儿子也没用啊!你知道吗?那时,我那个半死不活的单位,跟炼油厂比较起来差距太大了。跟我同学相差至少十年啊!当我想起我的同龄人,我就无法原谅他!”


“这是一个魔咒!”我说。


“你知道吗?我恨他都什么程度?他有一次住院,打电话给我叫我垫付医疗费,我赶到医院的时候,他已经躺在重症监护室ICU,我问护士,他现在大脑有意识吗?护士说,有意识,能听见,但不能说话。我直接当着主治医师,护士的面说,你不是要钱吗?我没有钱,你找我哥,我姐去要啊!”


“你们父子隔阂这么深?是不是你们经历什么事?造成了什么误会?彼此之间伤害越来越深?”我小心的问道。



父子之间如此相互伤害,在我的生活中还闻所未闻。千百年来依赖的就是一代爱一代传承下去,人类延续繁衍生生不息。


曾伟母亲去世三个月后,他听说父亲找了一个老伴,准备要结婚。母亲才走三个月啊!尸骨未寒!父亲却做了这个决定,曾伟心里接受不了,心里是抵触的,反对的。


他悄悄的回了趟父亲的家,进了父亲的房间,翻箱倒柜,找到了户口簿,揣到兜里,回到宿舍。


那几天,父亲在家里翻遍了所有的箱子,柜子桌子也找不到户口簿。父亲越找越生气,怎么找不到呢?老伴走之前,不都是放在写字桌右边的抽屉里的吗?可是,现在需要它的时候,就是不见了。


父亲坐在办公室,心情难以平复。他想了想,还是决定打电话叫儿女回来。


对于父亲再婚,曾伟的哥哥表示不反对,尊重父亲的选择。姐姐已经出嫁,是支持的。因为,父亲身边多一个人照料,她心里多少要踏实一些。


唯独,曾伟是明确反对的。虽然,他没有明说。当父亲跟子女提起自己再婚的想法时,从他的态度上明显感觉到,他是反对的!


“我妈才刚刚走了三个月!你就给我们找一个后妈?”曾伟在父亲说出自己的想法,心中有一股愤怒的气流在身体里蔓延。他当即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父亲是一名军人,上过抗美援朝的战场,经过枪林弹雨的洗礼。对于自己决定了的事,没有谁能够阻拦。父亲不像母亲,那么关心爱护自己。


“你们三个谁拿走了户口本?”父亲坐在餐桌前,打破了沉闷的气氛,厉声问道。他跟前的筷子,碗一动也没动。


一顿饭不欢而散。


最终,曾伟还是没有改变父亲的决定。


父亲再婚后,曾伟再也没有去过一次父亲的家。一年后,父亲的老伴联系他,想和他谈一次。


“我能和她谈什么?!”曾伟心中愤怒的大声地说道。


“不管怎么样,你要去一次,看在你父亲的份上。”


曾伟后来和我谈到那一次去父亲家。那一幕一辈子也忘不了。


“比戏剧还要戏剧!”他说。


在父亲家谈话后,他打开门,走出来重重的关上门。站在门口,停了一会儿。然后,走到一楼快要到单元门口,父亲低着头提着袋子走了上来。


曾伟看见父亲上来了,没有说话。就在将要擦身而过的时候,父亲抬起头。两个人一瞬间,愣在楼梯台阶上,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凝视几秒,他侧身走过父亲,下了楼,走到自己的车里,启动引擎,看着单元楼梯口。


父亲还是一言不语,慢慢的往前走了几步,停了下来,缓缓地转过身,看着他,惆怅涌上心头。他迅速调头,急驶离去。


父亲在台阶上伫立良久。



我不知道,父亲那时的内心是怎样的?在追求个人幸福的路上,并没有对或者错,这是与生俱来的本能,谁也无法阻拦的。


世界是同一个世界。可是,每个人对世界理解和感知不同,我们看到的世界又不同。我们都生活在自己感知的世界里。


一切都将过去!那些曾经伤害我们的言语,说出来也已经无法收回。但愿,所有经历过被伤害的人,能够跳出自己的世界,重新审视自己,尝试去理解他人的世界。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让时间慢慢抚平曾经受伤的那颗脆弱的心。饶恕他人,也就是饶恕自己。毕竟,逝去的人已经去了,活着的人,生活还将要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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