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生家庭的魔咒:《傅雷家书》中的慈父原来曾是大暴君

 美国著名作家约瑟夫·爱泼斯坦80岁时,因为有人称他为写作天才,曾说过这样一番话:

 我见过6位诺贝尔奖得主,在我看来,他们都算不上什么天才。

 三位获得经济学奖的,都非常自信、聪明,但对人生之谜没什么体会。

另一位获得物理学奖的,他只愿跟我聊莎士比亚,他的观点很普通,很无聊。

 还有一位是生理学奖得主,在我看来,他出了实验室,就一点都不敏锐了。

最后一位是文学奖得主,他最高深之处就是搞砸了他的个人生活。

 ——这老爷子向来一本不正经,很爱调侃,料想,他这话的意思就是,大家不过都是人罢了。

 这不禁让我想起大名鼎鼎的傅雷。

 中国的读者对傅雷这个名字,一般都不陌生,这样说吧:

 傅雷是一个你读巴尔扎克、罗曼·罗兰、伏尔泰、屠格涅夫等等大师,绝对避不开的人物,他是他们最早最好的翻译者。

你研究文艺美术,想了解贝多芬、莫扎特、肖邦等大师的音乐,也同样避不开他,他还是著名的文艺美术评论家、艺术家。

 他自己能写诗、写小说,也是作家,他还有一本曾感动无数中国人的《傅雷家书》传世,是教育家,他总之是一位百科全书式的顶级大师。

 傅雷的畅销书种类很多,但对一般读者而言,最熟悉的肯定还当属他这本《傅雷家书》。如此丰富的学识、高深的教育理念,处处充满哲理的语言,如此具有穿透力的父子深情,这很令人迷醉,谁又能想到,这样的一位慈父,原来曾会是一个大暴君呢?

 傅雷的妻子朱梅馥,是一位受过高等教育,具有极深文化修养的女子,极其贤淑,有一年,她曾经亲自对孩子们解释过她温顺的理由:

 “我对你爸爸性情脾气的委曲求全、逆来顺受,都是有原则的。因为我太了解他。 他一贯的秉性乖戾、嫉恶如仇是有根源的。修道院似的童年,真是不堪回首。 到成年后,孤军奋斗,爱真理,恨一切不合理的旧传统和杀人不见血的旧礼教。为人正直不苟,对事业忠心耿耿。(所以)我爱他,我原谅他。”

傅雷的性格由此可见一斑,朱梅馥的伟大也可见一斑,那么朱梅馥所说的“修道院似的童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傅雷出生于上海浦东,他父亲是清末的秀才,在傅雷幼年时就已经去世,据说是受了冤抑含恨而死。他青年寡居的母亲,因此就把全部的寄托,都放在他身上了。

 母亲对傅雷的管教异常严厉,她请了老师,还亲自督导,只要书房里的读书声稍一停下,那戒尺就会狂风暴雨般地落到儿子头上。

 傅雷头上的包,在小时候几乎就没有消过,他一直处于寡母的暴力之下,过着谨严的生活,可说是没有童年,这当然如同修道院一般。

如此的家庭环境、教育方式,当然是违背孩童天性的,所以傅雷长大后,就有了反抗。他完全不顾母亲反对,偷偷溜出家门,跟着亲戚跑去了法国,他们母子间的嫌隙,却是直到母亲死前,才得以化解的。

 这事对傅雷的伤害无疑非常之大,但是奇怪的是,他后面却成了母亲一样的人。

傅雷的好友,著名翻译家、作家楼适夷,抗战期间成了流浪汉,是傅雷不顾自身困难,硬把他接到家中去的。楼适夷一旦成了傅家一员,那这个家庭的内幕对他,当然也就一览无余。

 傅雷是一位勤奋、严谨的学者,他对自己的要求非常严格。作息表、工作日程,没有特殊原因,雷打不动,他也把这严谨、严格,带到了年幼的孩子身上。

 傅雷的儿子,著名钢琴家傅聪,后来回忆童年与父亲,曾经说:

 “我爱音乐,可弹琴是苦差事。小时候我也爱玩——也难怪父亲会生气…… 我有本事同时看《水浒》,样子好像在弹琴,手指好像自动在弹,眼睛却在全神贯注地看黑旋风李逵怎样怎样。 爸爸的耳朵很灵,听着不大对,下楼来一看,抓住了,大喝一声,真的像李逵的大喝一声一样!”

他那时候当然是已经原谅父亲的,虽道出了一点实情,却也隐瞒了不少。

 傅雷夫妇当时不让孩子去外面上学,那是因为不肯上日本人的小学,孩子的语文课本,是傅雷自编的,孩子的全部功课,由他们夫妇分工负担。傅聪的钢琴,起先是母亲自己教,后来才请了在工部局音乐厅任指挥的知名音乐家,意大利人梅帕器。

 傅聪那时候练琴,每天有固定时间,他只要一偷懒,三楼的楼梯立刻就会咚咚作响。他父亲下来时,却不只有大喝一声,还总是拿着一根手杖的,那时候他的小脸总会吓得煞白。

因为他若敢反抗,傅雷是真打。

 傅雷不但真打,有时候还会往死里打。

 傅雷在家是一位暴君,所以受压抑的孩子们,那时候最盼望的事就是父亲出门,可以恣性起来,翻了天地玩。

不是长竹竿捅破红灯笼,就是墨水瓶污染了台布,这种事一旦发生,苦的却是他们的母亲,朱梅馥深知丈夫的性格,她这时候赶紧就得十万火急地收拾。

 然而傅雷的东西一向是井井有条的,别人一旦动过,他就像余则成一样,立刻能发现。朱梅馥有时候会来不及消灭痕迹,有时候也会有所差池,于是傅雷的火随即就会在家里燃烧起来。

 楼适夷有一次曾亲眼看到,傅雷把孩子的小脑袋往墙上撞,那样子就像是要杀死他一样。朱梅馥那时在旁边只有两手发抖的份,决不敢上前,最终还是楼适夷看不下去,把孩子从傅雷手中抢下来的。

 此事非常可怕,有点像失去理智的情形,傅雷也正是在那次,跟楼适夷道出他自己的经历的,他当时哭了。

傅雷应该是意识到了自己的过分,但是楼适夷既然说,傅雷可能是以为自己的成就全来自寡母的暴力,才这样做的,那就说明原生家庭的魔咒,在傅雷身上仍旧没有解除。

 于是这后面,如同傅雷当初一样,傅聪有一天也对父亲有了更大的反抗。 傅聪反抗的具体情形不知,但楼适夷却曾说,这种反抗是极其可怕的,对傅雷后来的生活是一种沉重的打击。料想,正是这种反抗,才使傅雷有了深刻的反思。


 《傅雷家书》中有一段话很耐人寻味:

 “孩子,我虐待了你,我永远对不起你,我永远补赎不了这种罪过! 这些念头整整一天没离开过我的头脑,只是不敢向你妈妈说,人生做错了一件事,良心就永久不得安宁! 真的,巴尔扎克说得好:有些罪过只能补赎,不能洗刷!”

 这却是傅聪二十多岁,远去波兰之后的事了,未知这种分离是否也是傅雷觉醒的原因,他当然是深爱着儿子的。

 曾担任过中央宣传部长的石西民曾经评价傅雷说:“是个有个性、有思想的铁汉子、硬汉子,他把人格看得比什么都重。”此话诚然。

所以傅雷在外面,便会是这样一种性格表现:

 对什么事都不肯苟且,对什么人也不去敷衍,对他所嫉恶的东西,一点也不肯妥协,动不动就会发怒。

傅雷一言不合,拍案而起,绝裾而去的事常有,他甚至都能在战时,人家聘请他去昆明做教授时,千里跋涉而去,教学计划上一言不合,立刻扛起行李打道回府。

他这个人是颇有些魏晋风骨的,他最后的自杀正与此一脉相承。

 傅雷名雷,字怒安,这是他长辈为他起的,据说是因为他出生时哭声洪亮的缘故。“圣人一怒天下安”,傅雷真是人如其名,可是他后来还要起号为怒庵,起笔名为疾风、为迅雨、为移山、为风、为雷,此正所谓“死性不改”。

此也正合了他对傅聪之言:“赤子便是不知道孤独的。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创造许多心灵的朋友,你永远不要害怕孤独,你孤独了才会去创造,去体会,这才是最有价值的。”

傅雷的确是一位孤独的行者,但也并不孤独,暴脾气的他,拥有的心灵朋友,除了知识、艺术、思想、书籍等等之外,却还有很多实实在在的人。他这“创造”二字绝对不虚。

 楼适夷不安于做长期食客,走了,三年后,由于叛徒出卖,只得选择离开。

楼适夷逃了,收留他的冯宾符却受到牵连,冯宾符在大刑下决不肯透露楼适夷的家乡,楼适夷在家乡听到消息,冒死返回营救,先去了傅雷家。

 楼适夷把来意一说,傅雷大骂了楼适夷一顿,一把把他抓住:好,就住在这里,哪也别去,要见朋友我去代你联系,有什么事我来跑腿,你连弄堂也不许出!

傅雷把楼适夷关了禁闭,自己却成了敢死队,你想,他这样一位肝胆相照的侠义之士,怎可能没有朋友?

傅雷先生无疑是一位大写的可敬的人,只不过人无完人,这不代表他一切可以学习。

傅雷父子都是从严苛的家庭教育走出来的,但我们也应当看到,不是所有的类似教育,都产生了这样的成就,就是傅雷父子当初,也因为伤害,有了激烈反抗的举动。

 很难说,是不是出走才是成就他们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

傅雷后来毕竟做了忏悔,家庭环境差不多同样如此的聂绀弩先生,后来也说,我对教育孩子的意见,就二个字,不打,可见,他们本身,对这种教育的成果都是难以认同的。

 蔡国庆的父亲也是一位严厉的父亲,蔡国庆当初挨打那也是常事,一般原生家庭的魔咒往往很难解除,但蔡国庆是做到了的。

他说,我现在对父亲的严苛,是宽容,而非理解,我发誓决不做父亲那样的父亲,绝不打儿子一下。

温和的蔡国庆,从甘地那里汲取了力量,他经常提到的是甘地这句话:“因为我从小品尝过被人羞辱的滋味,当我长大成人之后,我绝不羞辱任何人。”

甘地是一种温和的力量,这种力量并非软弱,而是一种绝高的精神体现,这就是蔡国庆的理解。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最温和的甘地,恰恰是世间最强大的力量;最高明的教育理念,往往来自最苦痛的教训;最大的改变,往往来自最剧烈的矛盾冲突——

 那么我是否可以说,不知甘地,莫谈精神,不明傅雷,莫做父亲,最好的指引,总藏在过程和背后,最好的学习是既看“贼吃食”,也看“贼挨打”呢?

他们总之是人非圣,自己吃的绝非空投之物,吃不上吃不好的时候也常有。

空降而来的食物不着痛痒,太过便宜,通常难以消化,难成营养,相信不只我有这种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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