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今夕往昔(中)
他在我的肩上枕了许久,醒来以后,流星已经没了,居然还怪我那时候没叫醒他。
真是的,我能让他靠在我身上睡这么久,已经很仁慈了好吗!
思绪渐渐飘忽回现在,也不知为何会突然想起这件事,虽然那次流星之行才过了没多久,跟现在相比,却是恍如隔世。
他以后都不会再和我一块儿单独出去玩了吧?他以后都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对我那么好了吧?他以后会渐渐忘了我吧?他有他的事情,不懂我的烦恼,况且,他要去照顾另一个女孩了。
那个曾经说过“忘了全世界也不会忘了我”的人,最终还是会把我忘了啊。
最后的最后,能记住自己的,恐怕就只有自己了。
这种淡淡的伤感在我的心中持续了一段时间,大概过了整一个高一上学期,我才开始适应这种和以前要好的人渐渐疏远的那种不适感。
接下来的这个寒假,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情,甚至可以说,成了我命运的转折点。
我那久违谋面的爷爷,遭遇了一场事故,意外地去世了。
从我妈口中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的内心意外地平静,一丝心痛的感觉都没有,麻木而毫无波动。
爷爷?我还有个爷爷?我怎么不知道?他去不去世,关我什么事?
“他们回老家办好后事了,你奶奶在老家也病倒了,她想看看你。”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平静无波,眼睛里却透着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深色。
“我不想去。”我脱口而出。
永远都忘不了那两个在我和我妈面前总是骂骂咧咧的老人,他们那副不可一世的嘴脸,仿佛我们俩上辈子欠了他们几百万似的,从来没给我们好脸色看,仅仅因为我的性别不对。
别人的爷爷奶奶总爱给自己的小孙女买糖吃,买漂亮衣服穿,他们两个在我面前却抠门得不像话,只会命令我干活,而当我想买零食或者玩具时,也只会骂我“赔钱货”。
我妈什么话也没说,但我从她的神色里看到了一丝犹豫。
“……我不去。”她的神色让我感到有些许不安,拉了拉她的袖子,再一次申明了自己的态度。
她沉默良久,轻声说:“还是去一次吧。”
虽然隐隐觉察到了她的态度,但我还是有些惊愕于她的回答,要知道,过去的十几年,他们对我妈的刁难更甚,她也没少在脾气不好时对他们恶言相向。
我早就暗自发誓过,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们那副嘴脸了,她为什么还要顺着他们的意,回去受气呢?
“我知道你不想回去,我也不想。”知道我的内心在抗拒,她叹了口气,说,“但她毕竟也是你奶奶,而且你爸也想让你回去一趟。”
说罢,她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有一瞬的苍白。
那咳嗽声让我感觉到有一丝的惶恐,我想走过去帮她拍拍后背,她却一把将我推开:“干啥呢!你赶紧收拾收拾东西,明天就出发。”
我愣在原地,看着我妈转身去收拾行李的背影,一时语塞。
她就是这么个人,说话刻薄,易怒,心肠却很柔软。
再怎么憎恨的人,她也没法做到完全的冷漠和坐视不管。
我们坐了一整天的长途汽车,回了一趟老家。
隔了很久再次看到那些我曾经发誓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的人,自己心中的恨意竟也消弭了少许。
也许是因为刚办过丧事,家里很冷清,没有人来串门,大概都怕沾染上晦气。
许久不见我爸,兴许是这几天没日没夜地守灵的原因,他的面容比以往憔悴了许多,额头之上新增了少许白发。他不是一个好丈夫,也算不上一个好的父亲,却算得上是一个孝顺的儿子。
之前听我妈说,他最近在外头做生意赔了不少钱,还把住的那栋别墅拿给银行作抵押去了,他这几年应该也过得很不容易吧。
我有些犹豫地朝他走过去,低着头闷闷地喊了声“爸”,他点点头,微微抬起手,像是想摸我的头,顿了顿,却又放下了。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我略感悲哀,我和他之间,像是隔着一道无形却厚重的屏障,无法交流,无法相处。
即使血浓于水,也由于缺少陪伴和了解,在时间的洪流下将仅有的感情都冲刷个干净,只剩陌生和尴尬。
我妈没有和我爸吵起来,这让我很庆幸,我还以为又免不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争吵了呢。
我爸的那个女人冷冷地打量着我和我妈,我很不喜欢她看我们的眼神,那目光冰冷又带着莫名其妙的鄙夷,但她什么话也没说,我也就别过头,不再看她。
我那同父异母的弟弟童一恒已经八岁了,也早就不记得我是谁,只是自顾自地躺在大厅的椅子上,捧着iPad打游戏,见到我们的到来,眼皮也没抬几下。
现在的小孩子,八岁就可以把iPad玩得那么熟练吗?相比起来,我倒是落后了。
奶奶病得很重,却说什么也不肯去附近的医院,一听到医院两个字,她就死死地抓着床沿,不肯松手。
也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老伴在医院里断气,怎么肯去呢,老人都喜爱落叶归根。
病床上的老人虚弱地沉睡着,我印象中的奶奶是珠圆玉润的模样,此刻的她却苍白消瘦得如同一张纸。
似乎是听到了我的动静,许久,她微微睁开了浑浊的眼睛,颤巍巍的双手搭在了我的手上,那副脆弱的模样让我无法联想到曾经那个对我恶言相向的老人。
她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我凑过去听,却只能听到模模糊糊的几个不成句的字句,她的嗓子很沙哑,嗓音破碎,听不出音调。
我不忍地反手握住了她的手:“你别说话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她顿了顿,随后点了点头,咧开嘴虚弱地朝我笑了笑,露出仅剩的几颗黄黄的牙齿。
其实我怎么知道她要对我说些什么呢,只是想给她点安慰罢了。看着老人那脆弱可怜的模样,我的心里是一点恨意都没有了,只感到淡淡的心疼和无奈。
让我感到惊讶的是,下一秒,她有些艰难地伸手进衣袋里掏了掏,随后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红包,然后又缓慢地塞进了我手里。
我才反应过来,这个红包是给我的。
也是这一刻才想起,已经快到春节了。
在往年,这个时候应该是要锣鼓鞭炮齐鸣,烧香拜神的。不管是鞭炮声,锣鼓声,还是我爸妈砸东西的争吵声,至少都让春节变得热热闹闹,沸沸扬扬。
而此刻,家里冷清得只能听得见窗外的风声。
话说回来,长这么大,这个老人是第一次给我红包,我不禁有些受宠若惊。
她眨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我,浑浊的眼球微微湿润,那目光似是愧疚,我侧过头去,心酸得很,不忍心看她的表情。
到爷爷的坟头拜了拜后,隔天下午,我妈带着我离开了。
那也是我这辈子,见那个老人的最后一面。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在睡梦中总不安稳,很快就被睡隔壁房的我妈的呻吟声惊醒。
我跑到她的房间开了灯,看到她躺在床上,蜷缩着身子翻滚着,看起来痛苦无比。
刚开始我以为她只是痛经,然而她却捂着胸口,脸色异常惨白,嘴唇毫无血色,不停地咳嗽,嘴巴咳出了血,沾到了床单上,嫣红的一大片。我吓坏了,打电话叫了救护车。
那天凌晨,医生的一句话,宛如把我打进了冰窖。
“乳腺癌晚期,癌细胞扩散到肺部了,要接受化疗的话需要亲属签协议。”
知道浑身的血管瞬间僵硬,浑身的血液瞬间冰凉是什么感觉吗?大概就是那一刻的感觉吧。
那几张白花花的重症诊断证明和化疗协议晃得人双眼晕眩,低得不能再低的康复率和昂贵的治疗费用清晰地印在纸上,万分刺眼。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久久不能平复那绝望到底的内心。
亲属……我迷茫而无助地想着,我妈远嫁来A市,娘家都在外地,而我又未满18岁,在这种情况下,我唯一想到的能签协议的人,就是我爸了。
正当我准备打电话给我爸时,躺在病床上的她突然死死地拽住了我的衣角,有些失控地喊着:“别打给他!我不要化疗,我没病,我要回去!”
她踢下被子,拔掉针管想翻身下床,一旁的护士及时地制止了她。
她的喊声嘶哑而破碎,表情悲戚又坚定,即使被抓着手脚也仍然拼命地挣扎。
听着她撕心裂肺的叫喊,我惊慌又绝望,忍不住嚎啕大哭,除了一边喘着气,一边涕泗横流地喊着“妈妈”以外,不知如何是好。
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和周围的医护人员,看着还未拨通的电话,泪水渐渐模糊了我的双眼。
在医护人员的劝导下,最终还是拨通了我爸的电话,我含着泪语无伦次地给他讲述了自己的现状之后,电话的那头的寂静让我惊慌到了极点。
短暂的沉默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长,我很害怕他就这么挂断电话,什么都不管,而且我觉得他完全有理由这么做。
电话那头的他最终打破了沉默,轻轻地叹了口气,问:“你们在哪个医院?”
他赶了过来,签了字,预付了一部分的化疗费后,到监护室的窗口淡淡地瞥了我妈一眼,便匆匆地走了。
我想,他大概是知道我妈不想见到他,所以也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来过吧。
我还是很感激他的,他其实并没有这个义务来支付这笔费用,不知道那个女人如果知道了这件事,会不会跟他大吵一架呢?我没有再继续想下去,只顾着一门心思扑在我妈身上。
从那之后的漫长的一个多月,我妈都在化疗的折磨中度过,我爸很少过来,我又没钱请护工,便没日没夜地守着她。
她的情绪特别不稳定,经常崩溃地叫喊着:“为什么要签字付钱?那么痛苦,为什么不让我去死!反正都人不人鬼不贵了,总是要死的!”
每当这个时候,我只能哭着抱住她,颤抖地哀求:“妈,你不要老把死字挂在嘴边好不好,我害怕。”
我不敢想象,她死了我该怎么办,完全不敢。
她的情绪也有比较稳定的时候。有一次,她平静地握住我的手,看着我说:“你以后嫁人前,得擦亮眼,别找你爸那样的……你也老大不小了,相亲时得看好了。”
她那异于平常的话语反而更让我恐慌,我怔怔地望着她说:“我还没到17呢,离嫁人远着呢,妈你是不是糊涂了。”
“17……?哦,对啊,那你不是还在上学吗?跑这儿来干什么?回去上课去!”
“现在还在放假啊……”
旁边的护士看了我们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说:“病人的状态不太稳定,意识也有点混乱,抽空要多带她下去走走,说不定会好点儿。”
会好吗?我失神看着病床上的女人那空洞的黯淡的眼睛,为什么觉得,永远也好不了了呢?
隔天的夜里,A市迎来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病房的窗户没有关,躺在窗前的病床的我被刺骨的冷风惊醒了,寒风迎面扑来,那冷意直渗入骨。
我往窗外一看,白白细细的零丁的小雪缓缓飘落,不久窗外便大雪纷飞。在微黄的路灯的照射下,晶莹剔透的雪花飘舞在空中,顺着风旋转,像是在跳一曲华丽的舞蹈。夜间闪着光的白色精灵在片刻之间,就把整个世界都染成了白茫茫一片,周围干净而寂静。
那个晚上,那个洁白的,纯粹的,冰冷的场景,却成了我毕生难忘的一幕。
因为,也就是那天夜里,我才发现,她已经拔掉了化疗仪的管子,没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