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寒冷冬夜,成贵和他的小货车里的红薯一同逗留在街道上。他身上的军大衣蒙着一层雪花,四肢蜷缩着,鼻子冻得通红,时不时冒出鼻涕来,成贵用袖子一擦便解决,尽管袖子上有干涸的鼻涕和黑乎乎的油腻东西,但并不影响他麻利地擦鼻涕。
对面就有一间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纸巾也就一两元一包,再不然街上也有叫唤着卖纸巾的,但成贵舍不得买,纸巾用一次就得扔,衣服脏了洗洗就好。父亲还在医院里头躺着,钱得省着用。
夜色越来越浓,雪也下得越来越密,人也越来越少了。偶见一两个人行人,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双眼也只是奔着前面的路,奔着那温暖的地方去。成贵和他的红薯就像是被遗弃的孤儿,在寒风中与这雪花,冷清街道相伴。
成贵蹲得太久了,双脚有些麻。便站起身来活动几下。他抬起头,天上挂着的那轮月,像极了他娶翠翠那晚的月。
月亮的光落在树丫上,落下斑驳的黑影,零星的像是碎条儿挂在树丫上一般。
-02-
成贵打小家里就穷,小时候别人家里头早盖起了小平房,而自家还窝在泥胚屋。后来眼瞅着村里头的小伙子小姑娘一个个走出城里干活,每逢过年都大包小包的往家里赶,身上穿着时髦衣服,嘴里讲着新鲜玩意。
而成贵还窝在家里头对着老黄牛打石磨,村里人也问过成贵,干啥不到城里头转转。每次成贵都这样讲,他舍不得爹妈,况且二老身体并不太好,得在家看着他们。
村里人都说成贵傻,在家种几块地能有啥钱,自家还住着泥胚子,真为爹妈好那就该往外挣点钱盖个房子,让二老住得舒服,然后再娶个小媳妇回来孝敬他们。
每到这时成贵总说他也舍不得家里那头老黄牛,他得喂它草,陪它去山坡上溜达。
所以村里人用总拿这事当笑柄,隔三差五地又来问成贵,成贵你咋不往城里转转呢?到最后,往往他们都还没乐呵,成贵就露出他那一排牙齿自个先笑,完了又继续跟着老黄牛溜达去。
成贵真傻,连村里的小孩都这么说。
时间啊,它不等人。转眼间成贵就到适婚年龄。可家徒四壁的,哪有姑娘愿意呢。
于是,爹妈开始急了。要不你也跟阿桂叔往城里去,找点活,存老婆本。
连村里的七大姑八大姨都开始为成贵急了,都纷纷跑到成贵家里头劝他。
你看你看,我家那个侄儿在城里头好几年了,钱虽然不多,但他那家里这几年也添不少家当咧。
对啊,对啊,你看我家儿子不也是这样,这些年的,家里头电视冰箱的啥都有了,都快赶上城里那生活了。
是啊,是啊,成贵你得往城里去,你看我家那位不也是么,我这一直在家也没干过啥活,全靠他养活我们娘俩。
于是在众说纷谈之下,某日清晨,成贵终于跟着
阿桂叔往城里觅活去了。
成贵并未念过几年书,和那众多从乡里出来的年轻小伙一样,只得往工地去。凭着自己一身力气,钱慢慢就有了。况且成贵不赌不嫖,老实小伙一个。
所以在成贵出来的第二个年头,家里终于盖起小平房。
第三个年头经人介绍,娶了翠翠。他把钱都给翠翠管着。还给岳父母添了一整套家私。人人都说翠翠找了个好夫婿。
那晚的月亮,很明亮。月亮的光落在树丫上,落下斑驳的黑影,零星的像是碎条儿挂在树丫上一般。
翠翠竖起三个手指对天发誓,贵哥,你对俺好,俺也对你好,你放心出去干活挣钱,家里我保管跟你收拾得妥妥帖帖,不用你费心,你的爹妈就是俺的爹妈,俺一定会像对亲爸亲妈那样待他们。
翠翠果真也做到了,两年抱三,还经常背着孩子洗衣烧水做饭。成贵也发誓,要多挣钱,让翠翠过上好日子。
-03-
街上越发寂静了,那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此刻都拉下闸门了。成贵靠在货车上开始打起盹。
雪夜太冷,四面透风的,成贵压根睡不着。他看着远方那里霓虹灯闪烁的地。那地本来说是建商场,结果现在成了有名的红灯区。
那是去年他上班那工地。阿桂叔干不动了。工程完了以后,成贵只得自个找活去。成贵就找到那地去了。
工头说这地是要建大商场,往后老板肯定能赚大钱,所以大家好好干活,老板断不能亏待他们。
不用工头讲,成贵也是个好好干活的人。他就是头黄牛,不怕苦不怕累,一年下来除去过年也没得一天假,他不愿休。媳妇和娃不在身边,休了能到哪去呢!
工友们都笑成贵。这妻管严呢。钱也不花,假也不休的。这都成一头傻倔牛咧!
成贵也不理他们,每次一讲也都是露出那一口大白牙,傻呵呵一笑便钻进那钢筋水泥里,由他们讲去。
于是,到了年底,成贵开始盘算他能得多少钱,算一次自个就笑一次,春节越来越近,可剩下的尾款工头却迟迟不给。成贵心里开始有点不安。
眼看年关就要到了,本该是结清工钱的日子,但工地上却炸开了锅,工头卷钱跑了。老板他们既没见过也不认得,这简直没地方说理去。
工程也只施工到一半。他们的钱也只拿了一半。
报警也没法解决,他们连劳动合同都不晓得。最后大家伙都放弃了,只得只认倒霉。但成贵没有放弃,他嘴严,大伙都晓得。所以啊,工头平时也跟扯了不少话。
他冥思苦想终于记起,工头讲过,他有个小情人藏在那出租屋里头,那出租屋具体在哪来着,忘了!成贵记得工头说得那街却不晓得是几号。
所以啊,他卷了铺盖,就往那街边蹲点。工友都说他傻,指不定工头早换了小情人,在那逍遥快活着呢。
他觉得他一定会遇上工头的,等啊等啊等的。
也许老天也被成贵感动了。那晚他终于见着工头了。
那晚的月也是那么的明亮,月亮的光落在树丫上,落下斑驳的黑影,零星的像是碎条儿挂在树丫上一般。
工头喝得微醉,一见成贵就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他也举起了三个手指,对天发誓,我少谁的钱我都不会少你成贵弟的钱,我是这样的人么,你看我跟你说过我在这地,我今天就在这地是了吧。只不过我家里有些困难,所以啊,我就把钱拿了去用,我知道我对不起兄弟们,所以我没脸见你们。呶,要不你开春后来找我,我保证给你,我说话算话。
成贵低着头一时不知怎地回话,这工头平日也待自个不错,有一回自个得了急性肠胃炎,手头的钱刚给翠翠汇了过去,他楞是忍着,病不看药不买的。但这胃里翻江倒海的,一没留神,从梯上滚了下去,崴了脚。
那回成贵在医院躺了好几日,都是工头给的药钱。往后回了工地,也是给安排轻松的活,但工钱却没少算一分,时不时还给成贵端碗小情人煮的汤。
成贵的病好利索了后,他常常自告奋勇地加班加点赶工程,想到自个前阵子拿着钱却也没干多少活,他心里愣是不踏实。他想着自个干多点,就能还多点恩情。工头三天两头往小情人那跑,成贵跟谁都没讲,默默地把他的活也接了过来做。而成贵时不时也能抽上喝上工头带来的好烟好酒,也是只有他一人能沾这福气。
这会工头两眼望着成贵,就等着成贵发话。成贵最后选择相信他,因为翠翠也这样发誓,然后他成了三个娃的爹,成了有个孝顺媳妇的好儿子。
街上空荡荡的,路灯下只有他俩,一个大铁桶以及几块碎石。
工头贴着成贵的耳根说了几句话,又比划了几下。
年尾了,夜也深了,兄弟快睡觉去,明天回家过年去。
不知怎的成贵竟擦着眼泪鼻涕地和工头告别,也许是这夜太冷,往事太暖。
-04-
一年过去了,年前开春时成贵往工地跑了几日便又回来了。他跟村里人讲舍不得娃舍不得翠翠,于是打起了零工,日子过得紧巴巴。
闲余时刻,成贵种起了红薯,红薯在老家是个草,但在城里就是个宝。眼看红薯要丰收了。成贵的心里又开始乐呵了。赶在霜降前,红薯全部都进了窖,打算分批拉出去买。
可今年的天冷得特别早,霜降不久后就下雪。偏偏父亲这头还进了医院。而成贵手头的钱刚买小货车。
能借的亲戚都借遍了,也只够交住院的钱。这药费啥的,都还没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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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贵的手机响了。
“媳妇,啥事呢!我这外边还卖着红薯呢?”
“没事没事,就是医生讲,那药费该结了,俺今早忘了跟你讲,你看你有空就来医院一趟呗。”
“媳妇,我这忙,好多人给我买红薯呢!”
“啥,这么晚这街上还有人?”
“有的有的,我这不跟那医院比,那地安静,我这那便利店人家还都整夜整夜的开着。”
“那就好,那就好,那你卖完了早点回去明早再来医院,爹有俺看着呢,你不用操心哈。”
“好咧好咧,媳妇不讲了,客人喊我付钱咧!”成贵故意说得很大声。
挂了电话,成贵看着这一车红薯,没卖出一个。眼泪哗啦啦就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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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贵和他的那一货车红薯逗留在街道上,军大衣落满了雪花,眼睛鼻子依旧通红。成贵的袖子擦了一遍又一遍的眼泪鼻涕,便利店早早关了门,街上无人吆喝纸巾。
月亮的光落在树丫上,落下斑驳黑影,零星的像是碎条儿挂在树丫上一般。成贵和他的红薯就像是被遗弃的孤儿,在寒风中与这雪花,冷清街道相伴。
他怀里抱着个铁桶,铁桶早已锈迹斑斑,上面有一行模糊的字迹:今欠成贵弟两万元整,来年开春给。
成贵当年就在这街找到了工头,他想着工头有个小情人住这街,也许哪天就见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