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华年

高云寒摊开一张颇为精致的花鸟笺,捉起一支羊毫,饱蘸浓墨,沉吟片刻,写下了一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三年已惘然。继而住笔,回头望了我一眼。

“真的不要任何落款吗?”

我点点头。

片刻,他还是再度蘸墨,在角落处题下:己亥年五月,这才将笔放下,顺手将那张花笺递给了我。

我凝视了良久,抬起头微笑着对他说了一句:“云寒哥,多谢你。”转身便从包中拿出一枚锦盒,将花笺仔细卷成纸筒,放了进去。

高云寒轻叹了一声,端起桌上一杯尚还温热的咖啡递给了我,看似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你在这里,呆了多少年了?”

我没有正面回答他,只说了一句:“我不喝咖啡,你知道的。”说完顺手将那杯咖啡放在了身旁的一把椅子上。

高云寒显得有些尴尬:“四年了,对吧?马上要离开了。”

“嗯。”

“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还不到十岁,转眼这么多年了。”

“......”

“四年了,很多事情你不说,其实我都知道。一年前伯母深夜里给我打电话,说你昏倒在岚山了,我赶过去的时候,你身边只有一个姑娘陪着,眼圈红红的,说你已经一周没有进食。”

“......”

“你的抑郁迟迟不肯痊愈,就像陈年旧疾一样阴天下雨就会发作。其实依我看来,都是你过于重情的缘故。”

我苦笑了一下,“这世间重情的人终究会被辜负,就像反复冲泡的茶叶,香气尽失后沦为弃物。”

“那么你,还是没有放下。”高云寒起身,从柜子里掏出一小块红糖,放在茶杯里倒满热水,递给了我。

“你马上就要启程了,也许不会再回来”他顿了一下,又说:“如果过度的记忆对你而言是一种负累,就将这个包袱留给我吧,换言之,你可以从头说起,我来替你忘记。”

我思索片刻。说到:“一年前那个深夜,前因后果也许你都并不清楚,但我是去找她的。”

“她是谁?”

“颜唯唯。”

“陪着你的姑娘呢?”

“林逾静。”

“我一直把你送到医院,实在不放心你,一直不敢离开。直到林逾静告诉我说让我放心,她会陪着你。我才离开的。自始至终,我没有再见到其他任何人。”

“也许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这以后的许多。我明明就是一个容易在感情中无法自拔的人,却偏偏不懂得好了伤疤忘了疼。你也听见逾静说,我已经一周都没有进食。那时颜唯唯已经人间蒸发了半个月了。”

“你曾经跟我说过,高考成绩出来的那天你把自己关在卧室一天都没有出来,从白天到黑夜,但夜里还是点火给自己煮了一碗面条,流着眼泪一口口吃了下去,你说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会自暴自弃,那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会让你自甘堕落到如此地步?”

“这个故事很长很长,三言两语根本说不清楚,听起来更是像极了网络上流行的三俗小说。而所谓自甘堕落,只是因为你所认识的我,太过于局限了。”

“没关系,你可以慢慢说,从头至尾,自始至终。”

“那你容我整理一下思路。”

“好。”

过了大约十五分钟,我终于开口。

“......约莫两年前初春,晚饭后我在岚山散步,初春的风景很好,我一直走到夕阳西下都还不想回去。忽然发现静宜湖畔有一个姑娘,手里握着一支笛子,试图吹奏但始终不成调子。我并不认识她,但因为略懂乐理,还是走上前去指点了她一下,她很感激我,告诉我她叫颜唯唯,那天,我们一直聊到了夜里。彼时我还沉浸在黛西离去的阴影中没有完全恢复,从16年十月至那时,已服了半年多的药物。”

“聊得投机大可以做个普通朋友,但不能轻易推心置腹,毕竟完全了解一个人需要很长的时间。”

“可我并不懂得这些,那时尽管黛西的离去让我已经几乎失去了爱人的勇气,但我似乎,一直在渴望着有一束光,能够照亮我伤痕累累的心脏。也许我看不到太阳,但总有些东西可以代替太阳,来温暖我。我并不明白这种对人的极度怀疑与轻易信任的矛盾为何会出现在我身上,也许是一种愚蠢的善良吧......后来我渐渐的明白,黛西的不辞而别给我的感情造成了一个巨大的缺口,无论何时何地都会给我带来怅然若失之感,这种细碎绵长而并不剧烈的疼痛只有随着时间流逝慢慢削减,或者,是有另一个人的出现,来弥补这个缺口。”

“你是说,颜唯唯扮演了这样一个角色?”

“起初并非如此,我从不主动去深入接触一个人,是她一直在试图了解我,关心我,总是告诉我许多道理,和一些我从未听过的话,美好,温暖,像是午后明媚的阳光,直接照进我的心房。她和黛西完全不同,准确来说,是不像我从前认识的任何一个人。她的外貌并不让人惊艳,而我当初见到黛西的第一眼就感到了不同寻常。”

“纵然你的内心有这样一个巨大的缺口,也不应该随便找一个人来弥补,因为稍不留意就会造成二次伤害,更让人无法承受。”

“我知道,起初我也并不相信。因为她说的话太温暖太美好,以至于我无法相信这是真话。但她说的每一句话,似乎都是在助我一臂之力,让我遗忘掉从前的阴霾,让我离开满是污秽的泥淖。她不允许我再提及黛西,让我从根源上学会忘记。来到这里一年多,我已经习惯了没人陪伴的生活,因为某年夏夜淋了一次雨,从此以后就将所有东西都装在那个巨大的书包里,从没有人心疼过我,只略带戏谑的说我背着一个百宝箱......她的出现让我感到这偌大的校园有一个人是在关心我爱护我的,我不再只是一个人我受到惊吓时,她甚至会下意识地跑过来轻轻地抚摸我的头......”

“你们这样彼此扶持,互相尊重,也许可以长长久久的维持下去,为什么会出现后来那样的事情?”

“大概是我又一次动情了吧。”我有些局促不安。“曾经有一次我跟母亲吵架,心里很难过,她要到了我母亲的联系方式,跟她聊了很久很久,只求让我宽心。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母亲都很欣赏她。她带着我见过她的许多朋友,讲她家里的事情,和身上发生过许许多多的事情。我并不知道,那个时候对她已经动了情。我开始对她越来越依赖,纵然我们分别住在西林和岚山,但几乎每天都会见面,时间一天天流逝,我已经渐渐忘却了黛西带给我的伤痛,我知道,这个感情上的缺口已经有人弥补了。”

高云寒沉默了。我自顾自的继续说着:“她一直很关爱小动物,连一片树叶都不让我随意攀折。她带我走遍了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看不尽的世间风景,尝不尽的美味珍馐。我就这样牵着她的手,从清晨走到夕阳落尽。每一次她发来消息,我总能感到一点点的愉悦,每一次分别,似乎都是为了见证下一次的相聚。”

“嗯......你有没有想过,她只是把你当作姐姐或者妹妹,所做的一切也仅仅是为了这种超越血缘的姐妹感情?”

“确实如此。我曾多次告诉她我好喜欢你啊,可是她不以为然。她从不许我做任何矫情的事情,可我偏偏最喜如此朝朝暮暮。其实我早应发觉这些性格上的不和之处,许多事情发展到最后往往都是分歧,但最后我依旧沉湎于一半现实一半幻想的美好世界之中,久久不肯让自己清醒。”

“直到那年暑假,我忽然不能联系到她,她不再回复我的所有消息,我那时停药已经半年左右,回家后夜里经常失眠,白天没有任何精神,拖着病体强打精神远赴北国比赛,再次回来后几乎已经耗尽了所有精力,最终一病不起。”

“那是第一次复发吧?你说了这么多,让我总觉得这一次复发是因她而起。据我所知,抑郁发作都是有诱发因素的。”

我话锋一转:“我那时才意识到我已经渐渐离不开她了。她曾经告诉我最可怕的渣男就是偷心贼,让你一辈子无法忘却,无法摆脱这段感情的阴影。但她自己恰恰就是如此,杀人诛心。她注定比黛西带给我的伤害更加深重。”

高云寒摸了摸额头,似乎有些不知所云。

我继续说道:“开学之后,她有一次问我,如果我有男朋友了怎么办?我那一瞬间就感到了心脏一阵剧痛,我说我不会接受。她笑笑说,你不接受也无法改变这个现实。其实你也知道,我从小就是这个脾气,认准的东西,几时让给过别人,爱物尚且如此,莫说是爱人了。”

“其实过度的占有欲和控制欲,是毁灭一切感情的根源所在。”高云寒有些小心翼翼的说到。

“从小母亲对我的管束十分严苛,我的自律性很好,我能控制住自己的很多欲望,也能放弃掉很多东西,但在感情上,我实实做不到,我做不到经常装作头晕恍惚来寻求她的宽慰,我做不到不去联系她,更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她和其他人恩爱而无动于衷。”

我接着说到“一直到了开学,我才再次见到她,在南山,偶遇。”

“那么后来呢?”

“我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心跳的极快,攒了一个暑假的千言万语,忽然没了头绪,找不到一个出口可以说出。她却十分淡定,仿佛昨天才见了面。一直到如今,我甚至依然记得那天她衣服上的花纹,不,准确而言是每一件,她的粉红卫衣,红色外套以及经常穿的皮衣,还有冬天的墨绿翻领外衣,深蓝色棉袄,乃至黑色带铁环的帽子......不仅如此,还有许多许多,她每次吃饭都要额外加一些盐,说了多少次也不听,她最喜欢吃冰淇淋,第二次见我的时候就带我去买了冰淇淋,那时宁息城的初春,天气还带着微寒,但她丝毫也不介意。我们都说过苟富贵莫相忘,但我没想过她会一本正经的说你以后有钱了,就直接给我买一个冰淇淋桶。这些记忆的片段,这些点点滴滴,让我发现当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从你的生命中走过时,你的那一段岁月乃至未来都会留下她的痕迹,就像树的年轮一般历久弥新,任何场景,任何事物,哪怕只是清晨的一缕微风拂面,都会让你想到这个人,想对她说今天的微风如此柔软,你感觉到了吗?16年十月时黛西离去不久我就查出抑郁,举目无亲,我不敢告诉任何人,一个人坐着公交去很远的医院拿药,目睹窗外的秋日萧条,就那么一下子,就那一下子,想到这是曾经我和黛西一起走过的路,深夜时那么黑那么长的一条路,就那样说说笑笑地走着,似乎身上的疲惫早已随风散去,直到那时我才不得不泪流满面地向你求救,因为我知道我终于还是撑不下去了,云寒哥,是我亏欠了你太多。”

高云寒脸上渐渐浮起了一种哀悯的神色。

“箬依,你毕竟是我的远亲,我是看着你一点点长大的,那时我在医院见到你,你憔悴的实在让我心疼,曾经那样明艳活泼的女孩,会何以至此......但我始终不能理解的,是你为什么会让自己受两次同样的伤害。”

“大概是很多事情我只是自己感动了自己吧,黛西是个绝顶无情之人,我没有想过颜唯唯也是如此。不同的是我一早就知道黛西是这样,对于颜唯唯却后知后觉。”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会最后失控呢?”

“雪崩时,没有任何一片雪花是无辜的。我渐渐发觉很多时候她跟我交流会出现一些分歧,我实在是太需要她对我的爱了,我经常精神恍惚不知所云,她每一次都会一直陪伴到我清醒为止,但如果这仅仅是友谊,没有一个人会长此以往地坚持下去,劳心伤神,我无意间已经加速了她的内耗。我很多时候都过于感性,她说的话我并不能完全理解,话题开始变得越来越少。但一切,都没有找到一个可以彻底崩坏的缺口。直到寒假过后,又是一年春天,我正在紧张复习备考,某日忽在西林发现了一窝刚出世不久的狗崽,便饶有兴味地拍了照片给她看,她很快从岚山赶了过来,高兴的像个小孩子。但临走前,她告诉我,她已经有了男朋友,让我五天后到某处见面共餐。我很久没有失眠了,那天夜里服用了两篇安定依旧辗转反侧直到天明。但最终,我还是如期赴约,甚至郑重打扮,仿佛是觉察到了什么。也就是从那天起,我没有再进食,在床上整整躺了一个礼拜。”

“你从一开始就应该拒绝这次邀约,你不应该去。”

“的确,我直到如今都无法做到在那样的场合保持情绪稳定,即使是强颜欢笑,也做不到。我自始至终都是一副死人面孔,我眼睁睁目睹他们在我面前调笑,说一些情意绵绵的话语,最后,我只说了一句,颜唯唯,你就当我死了吧。我回去了,不要再送。我恍惚了,恍惚到几乎忘却了前前后后的一切细节,但有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是她的那位男友说的,他说‘我之所以尊称你为学姐,是因为她在乎你们之间的感情,但你太自私了,自私到不允许她去寻找自己的幸福’。是吗?大概是的,我自私透顶,我愚蠢至极,我连这一点都不曾想到过。我明明知道很多事情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但我真的做不到啊!面对她的良人,彼此间宛如新婚燕尔般的确幸,精致的妆容,眼角眉梢掩饰不住的笑意,几乎让我无法直视,利刃剜心,肝肠寸断,疼得我都要把牙咬碎了,我是怎样走回去的呢?我完全不记得了,唯一的印象就是牙齿越来越硬,骨头却越来越软,从白天一直到黑夜,我躺在床上,紧紧地咬着嘴唇,水米未进。最后给她发了一条信息:对不起。不再有任何回音。深夜,我悄悄走到走廊没人的角落里低声抽泣,不知过了多久,林逾静找到了我。细语宽慰,一直到我不再颤抖,她问我是否吃了饭,我摇摇头,那时宁息的深夜,气温还是很低,我只穿了一条单裤,最后的最后,双腿几乎已经没了知觉。林逾静就把我慢慢的扶了回去,走廊里昏黄的灯光,照着我面颊上疏疏浅浅的泪痕,可我只觉得刺眼......临走前逾静给了我一包零食和一些水果糖,抱歉地说她只剩这些东西了,再三叮嘱我要好好吃饭,好好休息,但我没有做到。我不知在床上昏睡了多久,不分昼夜,没有再去上过课,总之那些课我也没有一节听得懂。”

“那么,总有些人终究是没有辜负你的,那个人会在深夜里陪伴你恸哭,会体会到你每一次抽泣的力度......可是箬依,很多时候你未免过于任性,和小时候的样子不差分毫。从小到大,我一直告诉你,不要对任何事情过于执着,不要钻入牛角尖,但你没有一次听过我说的话。我不可能放弃你,就算你在我面前肆无忌惮的歇斯底里,我也只能叮嘱你去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不要让任何人发现,但很多时候,我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箬依,你明白吗?”

“你的苦心我全都明白,只是很多事情并不是我所能控制得了的,如果说我能将一切掌控在可控范围之内,也就不会再有之后的种种事端。我可以控制自己的食欲,控制自己的想法。但是情绪,实在是太难了......情绪真正肆虐成疾的时候我已经流不出泪了,因为流泪之后种种都会烟消云散,但许多种情绪蜂拥而至,诸如愤怒,无奈,痛苦,抑郁乃至对于现实的绝望真的让我一时间手足无措。就是一种深切的无力感,我一直在试图在这些了无头绪的感情中找到一条出路,但自己就像无头苍蝇,最后迷失了方向......所以说之后的一周,我几乎已经失去了感知外界的能力,以至于最后我是怎么跑到了岚山都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觉得周遭的声音越来越遥远,似乎是从天边传来的,一点点微弱,变细......我的视线变得越发模糊,但有一个人忽然撕破了眼前的这层屏障出现在了我面前,是林逾静,再次醒来,我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挂水。身边除了逾静,没有一个人。她眼圈红红的,良久也未发一词。”我鼻子忽然有些发酸。

我顿了顿,接着说到“我这些年辜负的人实在是太多,除了父母还有许多人,林逾静就是其中之一,她实在太善良,我每一次告诉她我已经活不下去,她都会相信,而且焦急地寻找我。我实在是亏欠了她太多太多。云寒哥,还有你,从小到大,我从没有让你省心。如今你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我也要离开这个地方了,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再见。”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你不是小孩子了,应该明白很多人在不经意间已经同你见了人生的最后一面,没有一个人可以陪你永远走下去,因为生活的圈子,彼此的认知会在分别后逐渐相去甚远,而你,准确而言是每个人,都会像莽蛇蜕皮一般一次又一次的获得新生,这个过程注定痛苦,但如果不对自己狠心,就只能在原地停滞不前。所以,很多事情你实在不必挂心了,这些记忆只会让你沉湎于过去的种种是非,继而丧失面对新生的勇气。”

“是吗?可曾经我一度认为她就是上天赐予我凤凰涅磐的勇气,说来可笑,我竟未想过父母。我从没有一次想过她会一言不发的离我而去。我发了无数的微信短信,打了无数的电话,她没有回复一句,甚至连母亲打过去的电话都挂断了。最后一次见面,是我去找到的她,她脸上写满了冷漠,告诉我你把所有的话说完,从此以后不要再来见我,我支支吾吾了许久,她摆摆手不耐烦地说你快点好吗,男朋友在等我吃饭!我愣了一下,死死咬着干裂的嘴唇,转身离去,不敢回一次头,我知道自己一旦回头就会立刻崩溃。你可能不知道,我情绪极度激动的时候,无论是喜悦还是悲痛都会恶心干呕,那天夜里我一直等到肠胃不再翻江倒海才走到一个僻静的所在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母亲实在不忍心我沉溺于悲痛而放弃自己的前途与命运,对我几近哀求,父母已近半百之龄,我意识到无论现实如何残酷,我都必须承担作为独女的责任,且那时正是三月,已经整整两周过去,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再这样任由自己任性下去,从前为了研究生考试做出的一切努力终将毁于一旦。所以我还是强撑着从床上爬了起来,勉强吃了一块面包,喝了一口凉水。尽管身上没有一点力气,还是背上所有的书去自习,那时我几乎已经瘦了一大圈,但旁人问起,也只是轻描淡写的说一句重感冒而已。没有她的生活终究是不习惯的,那种怅然若失之感同黛西离去之时几乎别无二致,那时我尚且无牵无挂,此刻我不能为了感情纠葛而葬送自己的未来。我常常读书到深夜熄灯,才将整理完的大段密密麻麻的译稿仔细收好慢慢走回去。在那段日子里我常常会凝视宁息城寒夜中的星辰,一颗一颗,一朵一朵,那样明亮,全都以一种不拘一格的姿态展现着天宇间的刹那光华,我那样远望着,不止一次的想到我曾经也是这样在天台上望着夜空给她打了两个小时的电话,告诉她我想飞到云端去,你要跟我一起去吗?已经是暮春了,空气渐渐和暖了,偶尔还能闻到无名野花的一点微弱香气,像极了从前她用过的一种香水,味道并不浓烈却能一直延续很久,时间久了连她的用物都沾染上了点点的气息。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我仿佛回到了从前无依无伴无牵无挂的时光,我依旧背着巨大无比的书包穿梭在西林,饮食已经能够如常。”

“看来你并没有用多长时间就把她遗忘了,这是好事啊。”

“并没有。”我苦笑了一下。“有关她的记忆依旧会不时的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几乎挥之不去,让我的胸腔内燃起一股不算猛烈的火焰,灼烧着我仅存的理智,往往这种时候,我就会轻轻抚摸自己的胸口,在走廊中走来走去,直到平息下去这股无名之火。我一直在用安定安抚自己的睡眠,让她不要再出现在梦境之中,但似乎没有什么大用,就像我从前吃过的所有药物,除了副作用之外并没有肉眼可见的疗效。很多时候我甚至希望自己来世能做一个男人,并不是为了爱她,而是让自己能将无奈消散在烟卷一缕缕缭绕烟气之中。”

高云寒面颊上的肌肉不自然的抽动了几下。“你刚才说,这些疼痛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细碎绵长不那样剧烈,最后慢慢消失,如此看来,在失去她的这些日子里,你仿佛活的更轻松了一些,至少不会再每日患得患失,惶惶不可终日。”

“云寒哥,你听过这样一句话吗?人生的路上,你种什么样的因,就会有什么样的果。”

“听起来很有佛学的意味啊。”

“她信仰佛教,我在痛苦的无法自拔之时曾经想过受洗入教,但家里阻拦,没有成功。而我自己,对于基督教的一些言论并没有学的十分通透,但长老曾经告诉过我,上帝十分忌讳自杀这种行为。于是后来,我就不再轻言死亡。至于这句话,其实也是她告诉我的,她经常与我谈及地狱,谈及死生,谈及对于万物的善待,很多我听不懂,但这句话我一直记得,也预示了后来彼此间的二次折磨。”

“你不是说她已经人间蒸发掉了吗,如果一直这样真空处理下去,想必不会再发生什么,一定是你又联系到她了吧?”

“的确如此,毕竟我的心还没有死透。充其量是被狠狠的揉了一下罢了。人总要攒够了失望才会离开,也就是所谓的哀莫大于心死。在之后我一直在试图和她取得联系,那会QQ有一个很火的功能叫坦白说,你知道吧?”

“知道的。”

“我也是无意间发现了这个功能,时间久了就开始有意无意用坦白说给她发一些褒奖之词,本以为都是泥牛入海,但她竟然给了回复,此时已是七月,她已经杳无声息了近半年时间,所以看到回复的那一刻我坚信她没有猜到我是谁。一来二去,我们竟然聊了起来,我用词谨慎小心到了极点,尽量不暴露任何身份信息,她似乎也什么都不知道,就那样跟我聊着,我也渐渐放松了下来,开始试着给她分享生活中的一些点滴,诸如美食,动物,风景之类。这样聊着聊着,有一天我们谈到了未来,她告诉我她也要考研,和我是一个专业,她告诉我,老张你要加油啊。对,她一直叫我老张,更加让我确信了她不了解我的真实身份。我也不戳破,默默地在线上给她分享了大量我复习备考所用的书籍资料,心得体会,我一步一步细致地指点她,告诉她应该怎样做,我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也许是在为自己从前对她的愧疚赎罪。后来我搬到了岚山居住,时而会在一些地方遇到她,但都如形同陌路,我已经半年多没有见到她了,过往的记忆似乎也在一点点复苏。每天依旧跟她三言两语的聊着,她告诉我她有了一个新的男朋友,甚至还发了照片给我,我对那个人没有丝毫兴趣,但内心的那种落寞感让我感到了危险的信号,每次看见她的消息,心里仍然会跃动起从前那种点点喜悦。她隔三差五就会提醒我要好好学习,询问我考研复习的进度,我一一汇报。一直到了十一月初,那时距离研究生考试只有不到两月时间。我面临的压力越来越大,也开始渐渐为这种不能戳破的关系感到抑郁,她对我的叮咛已不再仅限于学业,开始叮嘱我好好吃饭。可是这样只会让我感到更加难过,我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我告诉她我是王箬依,她会不会立刻拉黑再一次消失呢。不安的情绪折磨着我,于是一天夜里我开始抑制不住的抽泣,她打来了一个电话。”

高云寒脸上写满了疑惑:“她说了什么?”

“你觉得,我一直都不知道你是谁吗?”当时我愣了一下,虽然早有这样类似的猜测,但没想到这一切会是真的。

“她告诉我了离开我的这半年发生的所有事情,包括三月份的那次见面,她说是她找的一个朋友假扮的男朋友,那天她回去之后哭了整整一夜。这一次,我又被她感动到热泪盈眶,我关掉了变声器按钮,却良久也说不出话,原来这一切,她全都知道。她说起从前,说起现在,甚至未来,不知不觉过去了两个小时,一直到了深夜。我一直怔怔的听着,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从何应对。”

“近乡情怯?那么你们这样,算是和好了?”

“我想,大概是吧。这之后发生的种种,无非也是因她的现任男友而起,准确的来说,是他的存在让我如鲠在喉。”

“......我本以为你全都可以放下了,可却还是如此厉害”

“我本来也这样以为,但这世间的无常变化从未停歇。我现在能深刻理解一个女人因为感情所能生出的自私与恶毒,从古至今,无论是吕后还是慈禧,我都有了感同身受之感,云寒哥,我希望你不要芥蒂我的这种想法,毕竟针扎到自己身上才会觉得疼。”

“我能说什么呢?我又能说些什么呢......”高云寒显得十分无奈,近乎沉重的叹息着。

“我常常为自己的占有欲与控制欲感到自责不已,我希望能每天都见到她,她的每一次微笑都像一朵阳光爬上了我的心房,整个世界哗啦一下,就那么明亮了起来。纵然母亲已经对她完全失望,我依旧不肯相信。我天真的以为一切就和从前一样,可恰恰忽视了她身边这个人在她心中的位置。已经十一月了,手头上有两个和她在同一个考点的考试,有些远,我不止一次表达了想和她一起去的意思,但她都拒绝了我:‘男朋友会陪我去的,’‘你能和我去一次吗,就一次。’‘不了,我要和男朋友去。你不许对他动一根手指头,不然我会殉情。殉情懂吗,就是他不活我也要跟他一起去’‘你不怕我死吗’‘你在威胁谁?’”

我端起茶杯小口喝着已经凉透的红糖水,将鬓边的发丝捻成一股拢到耳后,尽力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去。见状,高云寒坐的离我近了一些,握住了我的右手,他指尖的温度慢慢传递了过来,我才轻轻舒了一口气。

“后来怎么着了,我不太记得,但那天夜里我仿佛是疯了一般在操场上一圈圈的跑,四下无人,我最后筋疲力竭,整个胸腔像被猛兽撕裂了一般,嘴里充斥着血液的腥味,我于是终于不再疯跑,捶着栏杆开始仰天长啸,直到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软软的瘫了下去......第二天,辅导员找到了我,说眼下所有考试都已经结束,问我是否介意回家休养一段时间,似乎是犹豫了很久才说出的话。我点点头,没有任何辩白,默默在长期假条上签了字。已经十一月中旬了,距离研究生考试仅剩一月左右,但我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更多的语言,我带着假条转身离开,在手机上订了一张最近的车票。回去草草收拾了行囊,就坐上了返程的列车。其实我能带多少东西呢?无非就是各种各样的书罢了。”

高云寒没有说话,把我的手握的更紧了。

“直到走进家门之后我才改变了自己的所有计划,因为我发现父母的面色比我更憔悴,却已经为我仔细的铺好了床铺。南方的初冬显得有些生涩冷滞,堂屋早早就烧上了电暖器,炉子上坐着水,不时地在墙壁上氤氲出雾气,窗玻璃明亮到晃了我的眼睛。我穿上棉拖鞋,一种久违的温暖缓缓从脚心爬上了四肢躯干,温暖到让我有些许陌生。我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所习以为常乃至忽视的,是父母的勤劳与坚韧,以及日复一日的衰老。我这样的沉沦下去,所辜负的早已不仅仅是自己,更是他们的整整二十年寒来暑往......这样想着,我一声不吭地把一整包书背到了房间,制定了最后的冲刺计划,又拿出手机把颜唯唯的所有动态全部屏蔽。一个月后,我回到了学校准备考试,内心感到了一阵从未有过的从容,我想,我应该准备好了。临考前一天,她发来一条信息:猪咪,你要加油哦,肯定能考上的!原来她还记得,我笑了笑,告诉她我会。走出考场我第一个想起她,给她打电话想找她出来玩,我已经很久没有跟她一起吃饭了,她说‘我跟男朋友在一起’我沉默了。拿出那枚小戒指看了许久,那是我攒钱买的,她的生日礼物。她真的需要吗?我这样想着,曾经我不管吃到了任何可口的食物或者其他任何东西都想着要给她带一份,比如糖葫芦,比如炸鸡,比如奶茶,比如一年前的项链......但在后来的那个不眠之夜她一字一句地告诉我:‘你对我的好不过是在豢养一只小猫小狗,你的糖葫芦酸的让我这辈子都不想在吃糖葫芦,炸鸡腻到我下辈子都不想再吃炸鸡!’可她当时吃的时候明明是高兴的啊,我想了很久也不能想通,只觉得这些话让我疼。”

“很难说你真的做错了什么,但箬依,你要知道,很多时候不能做那些让别人感到压力的事情,也许你会为自己的一厢情愿感到惋惜,但你并不明白对方真正所需要的是什么,所以你不能以此来折磨自己,更不能这样去要求别人啊。”

“你知道我最喜欢这里的什么吗?”我漫不经心的问着。

“你最喜欢吃烧烤,一定是烤肉吧,这里的烤羊肉应该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

“不不,”我打断他。“是雪。我的很多记忆都与白雪有关,我的故乡很少下雪,每年只在大寒才零零星星的飘一点,而这里的雪,是一直从十月初蔓延到来年春天的。大雪纷纷扬扬,须臾间就让整个世界都变白了。走出门,踏上软绵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让我几乎能忘掉所有疲惫。一眼望去树梢间尽是雪花,轻薄纤弱,未若柳絮因风起,你能想象到吗?”

高云寒摇摇头:“你到底想说什么呢?”

“你知道,一年有四季,冬天里的白雪无论如何也活不过春天,天气和暖,冰消雪融,是自然规律。我想说的就是,事物或人,无论你再留恋或不舍,都无法一直长存下去,所谓感情,更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我常听人说起银婚,金婚,钻石婚,还有生同衾死同穴,也就是说,有些人死了,但彼此间依旧感情亲厚,能让人追忆多年,梦回之时上穷碧落下黄泉,尚能见到雪肤花貌参差是;但更多的人,是肉体还在,但早已没了所谓少时青梅竹马的情谊,同床异梦乃至同室操戈......至亲至疏,有时取决于时间,有时,仅仅取决于一念罢了。”

高云寒的面色略带凄然:“你这么小,还没有结过婚,说出的这些话,倒像是中年离异女人的无尽感慨。你刚才说那一次没有让你的心死透,那这一次是真的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我点点头。“平安夜那天夜里,又下雪了,室外几乎滴水成冰,我走了很远的路找到颜唯唯,还是把那枚小戒指送给了她,作为她的生日礼物,其实过几天才是她的生日,但她一直推说没空,不肯出来。看着戒指她似乎很高兴,还是像个小孩子一样。我们站在弥散着热度的暖气片旁边,走廊并不明亮的灯光映照着她双颊的一片绯红。我会心的笑了笑:‘喜欢吗?’‘嗯嗯,很喜欢。’‘喜欢就好!’那一瞬间我想起她比我要小一岁多,眼前的她不禁让我有了一种护幼的强烈感情。这样想着,我摸了摸她的头。她说:‘早些回去吧’我说:‘好’。大概过了几天,她找我借了一些东西,我又一次问她是否有空,因为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吃饭了,可以吃饭的时候给她。她说没有,一直到了深夜,她发来信息问我是否休息了,可否把东西给她,我叹口气,将东西拿上,走出门便遇见了她,一脸疲惫。我问她这一天去了哪里,她说:‘男朋友陪我过生日去了。’我咬了咬嘴唇:‘你不是说,一直都没空吗?’‘你可以给我送生日礼物,他不能陪我过生日吗?’说罢,她拿着东西转身离去。我回到屋里,将桌上的一瓶预调酒一饮而尽,然后转身将瓶子用力扔出了窗外,外面大概没有行人了,很久才听到碎裂的一声闷响。我发信息问她为什么要区别对待,我说我很难过,她说他是她男朋友,跟我完全不同。几番交涉之后,她将我拉黑。我看了看表,快十二点了,于是走到屋外,下身依旧穿着一条单裤,跟一年前的那天夜里几乎一模一样的情景,我望着窗外的一片天空,冷风呼呼的吹来,我抽了抽鼻子,眼泪便簌簌的流了下来,大颗大颗砸在我的手背上,很快我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然后就跪在地上开始不住的干呕。过了不知多久,我抬起头发现她站在我面前。‘实在没有必要再继续下去了。你总是不让我区别对待,可是你知道你说的是谁?他是我的男朋友!你如果接受不了我爱他,就永远不要再见面了,我爱他,我要一辈子养着他,就算家里不同意我也要养着他给他花钱,我不止一次地想过要跟他睡在一起,你在好奇为什么?因为他能理解我的痛苦与无助,他对我,比你对我,要好十倍二十倍,十倍二十倍!懂吗!你又自私又偏执,所有人都认为你是神经病,而你所谓的病症,都是你自己的矫情在作祟罢了!你吃了那么多的药,你好了吗?没有啊!我管你管的实在是太多了,家里一直告诉我不让我多管这种闲事,我已经犹豫了很久了。你这个样子去读研究生吗?你不要再读了,真的,浪费时间,你只适合留在父母身边,开一个网店,也能挣不少钱不是吗?你就是一个疯子,自私透顶的疯子!’......一直到后来,我都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但我记得我始终在拼了命的试图解释,就像溺水的人奋力挣出水面大口呼吸着空气,最后被一个个浪头打回水中的那种无力感一样,全都无济于事,最后她摆摆手:‘你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再听了,够了,没办法再交流了。散了吧。’转身打了一个电话:‘你在哪呢?我来找你吧。’那一刻我忽然就闭嘴了,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想再说,就像被冻住了一样,我狠狠的睁开眼睛,似乎从来没有这样清醒过,就像是坦然接受上苍的一切安排,脑海中倏地燃起一刹那的火石光电,又立即消灭了下去。我整个人剧烈的颤抖了一下,然后大步流星地走了回去,北风又起了,将白地上松散的残雪呼一下吹的全都飞扬了起来,我眯着眼穿梭在深冬的风雪之中,盐末般细碎的雪粒钻入我的衣领,袖口,裤管,但我再也感觉不到冷了,再也感觉不到了......”

剩余的一点糖水已经完全凉透,我顺手将那只白瓷茶杯放到了桌上,阳光蹑手蹑脚地爬到了窗台上,春风和畅,把一朵柳絮送入了我的掌心。我对高云寒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如今不用雪似柳絮,倒是真的柳絮了。”

“春天了啊......”高云寒若有所思的说到。起身倒掉了茶杯里的糖水,续上了开水,没有再放糖,也没有直接递给我,只放在了桌上。

我们就这样彼此无言的对坐着,世界一下子安静到可以聆听对方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高云寒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只问了一句:“都结束了?”

“你说什么?”

“唔......”

“什么结束了?”

“你的故事,换言之,这一段曲折的人生。”

“故事可以在任何篇章结束,人生哪有那样容易。曾经我和她一起看过一部电影,叫《寻梦环游记》,里面说起一个人肉体的死亡并非是真正的死亡,因为灵魂会去往另一个世界,每年的某个特殊日子,那个世界的人就会一路踩着花瓣回到人间,一直到人世间的每一个人都不再记得他,所有记忆,痕迹在时间流逝中风化消蚀,这个人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这个时候,也就是所谓人生的结束。所以你说的,应该是某一段关系或者是某一种感情。”

“那么,你觉得,这段感情到此为止了吗?”

“我不知道,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完全想不起来这些事情的前因后果,连过程的细节都不记得,怎么说呢,就好像从来没发生过一样,我和朋友们出去吃吃喝喝,谈天说地,到最后也没跟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情。记忆中出现了一段耐人寻味的留白。”

高云寒似乎觉察到了什么:“所以你走了这么远来我这里,就是为了欣赏我的字吗?我看你的那只小盒子很精致,倒像是送人的。”

我摇摇头。“毕业前夕,很多事情都已经处理完毕,我将这四年的用物一点点打包寄了回去,很多人也都在不经意间见到了最后一面,似乎没有任何遗憾了。直到昨天,我打开柜子整理最后的剩下的一些东西,在角落里发现了一只落满尘埃的小手镯,上面写满了梵文,是她两年前跟我初见时送给我的礼物,当时我问她是什么意思,她说是岁岁常见,余生安稳。我很久不戴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扔在了柜角,这也是,她送我为数不多的东西之一。已经是傍晚了,夕阳西下,天气显得格外清爽,窗外的静宜湖闪耀着粼粼微光,那一瞬间我仿佛回到了三年前和她初见的那个傍晚。彼时言笑晏晏,也许谁都未曾想过会终成一段孽缘,我们曾经相互扶持,彼此取暖,最后却形同陌路,反目成仇。我们怀着对世界美好的憧憬靠近对方,最后却各自伤痕累累,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忽然痛恨起自己的自私,我觉得自己无可原谅,我伤害的是吃饭时会给我盘子里夹肉的女孩。我曾经无数次想让自己能够大度,包容她的伴侣,给她多留一些生活的空间,但每一次目睹她对那个人的深情厚意,我都会一败涂地......我的无能,我的怯懦,我人性中种种阴暗的一面独断作祟,让我一次次失去理智,她说的没错,我算是什么呢?我充其量不过是她一个不称职的朋友罢了,不能分担她的悲伤,只会徒增她的负累。我厌恶自己,就像老屋剥落墙皮上的一丝蚊子血,我不希望再去爱上任何人,最好永远这样,永远这样下去,我不想再体验溺亡前的那种濒死感受。我从没有觉得自己如此不可原谅,我发现很多东西是根本无法忘却的,它们深刻在记忆中,无论甜蜜还是苦涩,都会成为藏民所说的那种红伤,永远不会结痂,始终鲜血淋漓的表达自己的存在。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往后余生我都要在自责的阴霾之中度过了......”

“别说了,别说了。”高云寒伸出手捂住了我的嘴。“箬依,你冷静,你听我说。你真的没有必要这样加倍的折磨自己,你们两个的分离对彼此都已经是最严厉的惩罚了,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再这样日复一日的惦念着回忆着,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从此在未来的岁月中丧失爱人与被爱的勇气,你才21岁,距离死亡最少还有六十年光阴,难道就要为了这不到三年的感情而孤独终老吗?不值得啊,真的不值得。我笨嘴拙舌的,好多话说不出来,但我希望你能平安,快乐的过完这一生,也算不辜负伯父伯母对我的一番嘱托,还有我看着你长大的情分。”

他的表情忽然间变得严肃起来。“那个盒子呢,拿出来。”

我有些疑惑不解。“云寒哥?”

“拿出来!”

我从书包的夹层里掏出了那个盒子,犹豫片刻后递给了他。

他一把拿过去,打开盒盖抽出了那个纸卷,然后立刻掏出打火机将它点燃了,镇定而坚决。

我错愕到:“云寒哥?你做什么?”

高云寒没有理我,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团火焰,一直到那张纸化成了灰烬。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样,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已经口干舌燥的我端起桌上的茶杯将那杯温热的水一饮而尽。高云寒也终于开口:“你知道的,我从不轻易写字,近几年写毛笔字的次数更是寥寥无几,而亲手把自己的作品烧掉,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箬依,我知道你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她,但这张字既然出自我手,我就不会允许你去送给她。四年来,你已经变得果敢,坚韧,已经与从前的自己和解,马上就可以重获新生,我实在,实在不想让这一切因为一个人而毁于一旦,太不值得。你今天既然给我讲了这么长的一个故事,从今以后只当作把这段记忆送给了我,至于从前种种,孰是孰非,都不再重要,或者说,尽可以抛却了。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你在我心中一直是善良的好姑娘,从第一次见你,到现在,一直都是。”他已经有点哽咽了。

我低头拨弄着衣角,没有说话,暗自思忖着高云寒的肺腑之言,想说些什么却不能,只感到了一种超乎寻常的平静。仿佛已经是黄昏时分了,窗外的向阳坡披上了一层金红色的余晖,高大黑瘦的树影间能见到寒鸦掠过。高云寒又一次起身,将虚掩的门打开,晚风袭来,地上的纸灰立刻化作齑粉,在风中一点点消散,变淡,连同往昔的痕迹,全部不复存在,刹那间恍若隔世。

最后一班车的时间快到了,是时候离开了,我想。于是便起身,感到双腿有些麻木。直到现在我才发现谢谢二字的无力,于是只回头说了一句:“时候不早了云寒哥,叨扰已经太久,我要回去了,不必再送。你所说的话,我都不会忘记。希望我们,能各自珍重。”

我就这样和高云寒道了别,背上书包,默默踏上归途。未来的人生会如何,我不得而知。但过去的一切,已不能阻挡我的前路,我会始终带着这份善良与感激,去向往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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