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乱毛䱗鱼”是我们这代人儿时对䱗鱼的另一种叫法。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估计如今城里的年轻人不一定会清楚这种野生的小鱼种。但若是细心的人在景区鱼池中观赏锦鲤,或是在水面宽阔的江湖畔散步时,经常能看到那些在水中灵活地穿来游去的、柳叶般模样的游鱼,那就是䱗鱼。
䱗鱼,我没听说有养殖的,也不清楚这鱼究竟是怎样来的,也许它们本就包含在大自然的水土中。不然,怎么会有“千年草籽,万年鱼籽”的民间说法呢?䱗鱼,因为其野生,所以在江河湖泊里的淡水鱼类中,最有灵性的,或许要数它们了。
半个多世纪前,在我家乡萧绍地区的农村,每到夏天,倒映着瓜棚豆架、农家房舍的池塘中,总会有众多活泼的䱗鱼在水里嬉游,激起了阵阵水波。那时候池塘里的水都很清澈,站在池塘边就能清晰地看到这些乱窜乱撞的调皮鱼群。它们“乱毛䱗鱼”的别称,应该就是冲着这种淘气的样子得来的。
记忆中,在我老家附近的几个清水池塘里,要数“乱毛䱗鱼”最容易捕捉。因此,在夏日里捕捉这些䱗鲦鱼,便成了我们这些半大男孩的夏天乐事之一。斫一根三尺细竹,系一条尼龙长线,再用缝衣针煨红折弯成钩,串上饭粒或是苍蝇便可抛钩入水。钓䱗鱼,全凭眼疾手快,看到䱗鲦子游过来了,要迅速把鱼饵抛将过去,那䱗鲦子以为是落水的虫子,便会箭一般地游过去啄食。此刻,你只需敏捷地挥起钓竿,准保有一条银光闪闪的䱗鲦子正活蹦乱跳地挂在钓竿下面。
不过,对我来说,更热衷的是用游丝网在月夜里去网捕“乱毛䱗鱼”。月光下的䱗鱼,恍若一泓流动的白银。它们喜欢在月夜成群结队地浮游在水面戏水觅食。那一张张鱼嘴轻轻地翕动,荡起了圈圈涟漪,与水中的月影交相叠映。如今回想起来,此景颇有些古诗词里的怡人意境,宁静中自有一番欣欣的生机。
老家附近的这些池塘都很大,池畔种有各种瓜果菜蔬。夏夜里的瓜藤舒展,瓠子花盛开,水面倒映着岸边的垂柳,那柳枝轻点水波,将月影搅成满池银星。远处起伏的山峦勾勒在月色里,如水墨画似的好看。偶尔有鱼儿跃出水面,溅起的水花在月光下晶晶地散开,又归于平静。那是跃出水面换气的白鲢。夜,很闷热。
然而,我和弟弟就喜欢在这样的夜晚去池塘边捕鱼。他小我两岁,总是提着水桶在我身边做着捕鱼盛满桶的美梦。而我则学着网鱼老手的样子,躲在树影里,蹲在石埠旁,悄悄地把游丝网抛撒出去,让渔网悄无声息地沉浸在水中。然后静心地等待着傻傻的䱗鲦子来触网。
这时候,弟弟的眼睛也会亮得出奇,常常会先于我发现游丝网的浮标在抖动,那是撞网的䱗鱼正在挣扎。但他也有空喜欢的时候,明明看见浮标在水面抖动,“快煞!快煞!”弟弟压低着声音催促我赶快提网,那声音里透着抑制不住的欢喜。可当我满怀激动地将游丝网提出水面时,却是一张只挂着几根水草的空网。唉!那只是风吹浪生,浪晃浮标。真扫兴。弟弟总是这样最沉不住气的样子。
当然,我俩也有收获多多的时候。每当弟弟看到我提起沉甸甸的渔网时,渔网上有不少银色的光亮在跳动,那是嵌入在网眼中的䱗鱼在扭动。游丝网在嘀嗒着晶亮的水珠,弟弟在兴奋地欢呼雀跃。他开心的笑声惊起了草丛中点点的萤火虫,那绿莹莹的光点在夜色中轻盈飞舞,与夜空里的星月交相辉映。
那个年代里,我们兄弟俩就是这样共享着网捕䱗鱼的快乐。他佩服我捕鱼的本领;我欣赏他无邪的纯真。俩人配合默契,让水桶里的䱗鲦鱼渐渐地增多了起来,在月光下看去,那银闪闪的一片,让我弟弟的美梦变成了现实。
然而这样的快乐时光终究逝去了。在以后的岁月里,老家附近的这些池塘在一个个地消失。最先是靠近小镇火车站地方的“铜盘池”被填平建起了货物堆场;接着是北边的“银行池”被旁边的木器厂拓展成车间,说是能解决就业;后来我家门口最大的那个“唐家池”也被渐渐地蚕食盖起了一处处的私宅......
如今回乡所见的,处处都是搭建的房子,沉重地压在曾经荡漾着水波的地方。那些活泼的“乱毛䱗鱼”自然早没了踪影。尽管它们只需一池清水,几缕水草,便能生生不息。可现在连最后的一方池塘也都被填没了。夏夜的月光依旧皎洁,却再照不见鱼儿嬉戏激起的涟漪,照不见柳影山色倒映的水面。
我与弟弟也早已不复当年。见面时,话题总是绕不开现实生活中的琐事与利益,说着说着便觉得索然无味。曾经由于俩人对人生不同的看法而产生隔阂,后来虽和解了,但中间却依然存在着一层看不见的网,再也不似从前那般地通透。
人,真的很容易改变。为了一己私利,可以填掉滋养了多少代人的池塘,也可以轻易地忘却曾经亲密无间的情谊。是啊,捕鱼的乐趣,吃鱼的咪道,终究都敌不过世道人心的变迁。如今在盛夏的月夜,我依然会想起往昔那些撒网捕鱼的夜晚,想起弟弟明亮的眼睛和欢快的笑声。如今我们虽然都有了随意吃鱼的自由,却再也找不回抲鱼的快乐了。
水塘消失了,鱼儿消失了,兄弟间无猜的时光也消失了。只剩下一轮明月,依然照着这片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的土地,冷冷清清,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