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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自记事起,我便常常做一个梦。梦里梦到我穿着古装,与一个少年并肩坐在城楼上。我们一起,看着远处炊烟起,鸿雁飞。日暮的晚风送来几分微凉,秋风萧瑟,吹来塞外的肃杀。
晚风中,少年手执长枪,稚气的眸中充满坚毅不屈的光,映着天边的晚霞,分外明亮。他说:阿颜,你且看着,终有一日,我会平定北疆,成为镇守一方的大将!届时我定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娶你为妻!
梦中,我看见霞光落在他身上,仿佛为他披上了金色的战甲。恍惚间,便好像真的看见他立于千万人前,意气风发的模样。
到这里,梦就醒了。我并不知道梦中的少年姓甚名谁,甚至看不清他的脸。可是每每惊醒,背后总是冒着冷汗,望着黑洞洞的天花板,心里有着怅然若失的感伤。闺蜜与我说,总是做同一个梦,或许是有些门道在里面,便让我去问问。听说附近的寺里有个老师傅在这一道上很是灵验,于是我便去寺里问老师傅。老师傅看了我几眼,就说:前生事未了,今生梦来续。
于是我问他:此梦如何解?
因为这个梦,已经困扰了我太久。它就像卡在鞋里的沙石,又像是衣服上的一点毛刺,不大,很细微,平时根本注意不到,但当用上的时候,便令人发痒,甚至卡得肉疼。而这个梦,就是我心底的一根刺。它藏在暗处,不常出现,却总在某个瞬间突然出现,在我心上冷不丁撞上一下,便空落落的,如同缺了一角。
我太想要摆脱它的桎梏了。
且待时机。老师傅说,时机到了,自然就会明了。
彼时,我只觉得老师傅说的话玄之又玄,甚至在心里有些嗤笑,笑他说的尽是些笑话。我受这个梦困扰这么久,来找他也不给我解决问题,还让我继续困着,那么找他解梦又有何意义?又笑自己,接受了这么多年的现代教育,竟然还相信这种封建迷信的东西。遇到这样的事,我分明应该寻找更科学的解法。
于是我去医院求了医,心理医生。可一套问诊下来,买了一堆药,钱花了,药吃了,却依然没效果。那个梦仍然时不时来访问我,甚至更加严重。有时早上醒来,枕边濡湿一片,想来应是极伤情。可我并不知道梦里发生了什么,能让我如此伤心。只是,夕阳下,城楼上并肩而坐的那个画面,一直在心上反复。这一刻我终于知道,无论是求神拜佛,还是求医问诊,都是些无用的东西,于是渐渐地也不再去折腾。
总归只是个梦,不是么?
可就在我打算将它放下之时,我因公事去了趟南京。办完事后又听说这边新挖掘出个将军墓,本着来都来了的心思,我便打算去逛一逛。
颜颜呀,听说,那将军可是个痴情种,陪葬里有好多好多情书呢!不过他们那个朝代是个历史上从没有过的时代,这一次挖掘,说不定又能让咱们的历史更进一步!他的情书也对研究那个时代的风土人情有很大的价值。好可惜,我现在在西伯利亚挖土,不能回去看!颜颜,你先去替我一探究竟,看一看这个千古痴情种究竟是何等模样!记得多拍些照哈,让我先解解馋!——这是闺蜜给我留的言。
她是学考古的,毕业后便跟随导师满世界地跑,去往各大历史文化遗迹,探索岁月长河里的真相。我再发消息给她时,她又失联了。这很正常,他们考古的经常要下墓,很多陪葬品承受不住机械的挖掘,就需要人工来发掘保护。闺蜜总说,考古是一件神圣而伟大的事。因为它探究的是人类的过往,探究的是我们从何而来,追溯的是历史的根源。
我去了将军墓,它已经挖掘了部分,并初建了博物馆,将部分陪葬对公众展览。“这里看到的就是千年前将军的手书信了,可以看到,纸页虽然泛黄,字迹也模糊不清,但信中部分的内容依然可以推知是将军手写的情书,然寄信对象的身份却不是很清楚,具体的内容也有很多地方缺失,还需要更进一步的发掘……”
导游后来的话,我没注意听了。视线不由落在信笺上,意识也跟着抽离。我其实并不懂古字体,再加上字迹模糊,也看不真切信中到底写了什么。只是看见了一个字。
一个名字。
就在落款的地方。
他说,阿颜。
庆安十五年,春末。春风拂动,翻卷桌案上堆叠的纸卷。泛黄的信笺,晕染开浅淡的墨香。
阿恒:
见信如晤。
我已跨过北江,行过戈壁,顺利抵达西凉。我见塞外黄沙已久,今日,陡然瞧见城中绿洲的水边青草,听到风吹河岸的潺潺水声,思绪不觉涌上心头。听秋月说,如今已是季春之暮。犹记临别时,尚是春序初临,雨雪初霁,寒霜初消融,天将回暖。微风拂过杨柳堤,早鸭戏水,新芽初绽,细叶纷飞,待到槐序时,应是树树花开,满城飞絮。
很抱歉,没能依言陪你去秦淮河边看花灯,赏今岁的繁花与烟火,但你仍可以去看看。你戍守边关已久,见惯了塞外壮阔风光。如今好不容易回来,应是许久不曾见过金陵的秀色山水罢。你可知,自从别后,许多东西,都与我们儿时的不同了。
小时候常去的东市,如今整体改建,许多商铺都搬去了朱雀大街,曾经繁华的街巷,已是门庭寥落,鲜有人至。秦淮河边多了许多商铺,路过茶楼酒肆时,也常能听见你在北疆的传闻。他们都说,你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传颂着你的功绩。恭喜你,年少时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临行前你问我,可还有憾事未了?思来想去,心底确然有些许遗憾未全。
如今仓促远嫁,相见无期,未能承欢于父母膝下,给爹娘尽孝,是我之遗憾。阿爹性子刚直,嫉恶如仇,说话只顾公道,不计后果,容易得罪人。如今朝中局势复杂,诡谲多变,在此洪流之中,众人皆为随波涛前行的孤帆,身难由己。烦请你照拂我爹一二,遇事劝着他点,凡事多忍让,莫要再惹出事端来,惹得阿娘伤心。
我阿娘身子骨弱,常年用药将养着,我走之后,恐她郁结于心,不利养身。阿娘挺记挂你的,你在塞上这些年,她也时常念叨着你。你若有空,或可去看看她,陪她说说话,疏解一二。
还有那只时不时来我院里的野猫儿,怪机灵的,我唤它阿白。它惯爱趴在东南角的墙头晒太阳,天气好时,你定能在那儿寻见它。记得去时带上几块小鱼干,它爱吃这个。
话说,你可还记得当年那家糕点铺?就是东市街口,门前有个石墩子,桂花酥做得格外好吃的那家。五年前,岩老板家中遭逢变故,他的儿子得罪了人,下了狱,岩老板因此四处奔走,却没能挽救岩哥性命。
我知此事时已晚,没能救下岩哥。岩夫人因岩哥离世伤心过度,溘然长逝。岩老板中年丧子丧妻,一蹶不振,给我做过最后一次糕点后,便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离开了金陵,我派人去寻,却没寻到。后来,我买遍金陵所有的糕点铺,却再没尝过那个味道。
思来也是遗憾。
不觉中已说了这么多。哦对了,我在秦淮河边的陈记灯铺订了两盏莲花灯,当时想着,你归来时应是端午节近,本想与你同放,没成想后来事物繁多,我们终究没能见上一面,去秦淮河放走那两盏花灯。阿恒,你要记得替我去放,也请记得,把我的心愿,都写上。
我在西凉很好,你不必挂念。
书不尽意,余言后续。
阿颜:
手书奉读多日,未即修复,甚歉。
我已与伯父伯母见过面,二老一切安好,勿惦念。只伯母思你心切,自你离家后,时不能寐。所幸那只白猫儿机灵,时常在伯母面前逗趣,憨态的模样,令得伯母常展笑颜。如今伯母将阿白常带在身边,瞧着它撒欢逗乐,也是慰藉。
我已看过朱雀街的繁华,看过秦淮河的焰火。四月杨花似雪,满城翩飞,确然很美。仿若回到儿时,你我奔跑过长街,在河堤岸上趁着春风放纸鸢。你的纸鸢总飞不起,每到那时,你便爱耍小姐脾气,硬要来抢我的。阿颜,大小姐的如今脾气可好些了?远在西凉,凡事需得警醒些,莫要争一时之气,那边可没人包容你的娇蛮。只是,若受了委屈,也莫要藏着不说,只管写信告知我,我定为你讨回公道。
提及年少志向,心中惭愧,我终究没能安定北疆。金戈铁马十一载,不及阿颜一朝红妆。你出嫁那日,我在城楼上瞧着。彼时,冰雪初消融,世间尚是一片荒芜,万物仍未复苏。而你,是荒败世界中唯一的颜色。满城花絮河堤柳,不若塞上一点红。
陈记的莲灯我取了,也放了。
祝安。
庆历十五年,秋。
阿恒:
暌违日久,未悉近况,拳念殊殷。
西凉的秋,好冷。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来此我才知塞外严寒,不似金陵好秋光。我裹着大氅,拥着炉火缩在屋里头,半点不敢动。西凉的东西我也不大吃得惯。他们爱喝奶,爱吃肉,可这些东西吃在嘴里好腥,我咽不下。阿恒,我想吃桂花酥了。自从岩老板离京后,我许久不曾尝过桂花酥的味道。犹记得三年前我生了场病,梦里说到想吃桂花酥,被阿娘听到了。当时她还笑话我,说我病了还惦记着零嘴,但隔天她就端了一盘子桂花酥到我面前,说是她亲手做的。我尝了后便夸她做得好吃,流着泪全吃完了。
阿娘并不善厨艺,但知道是我想吃,她便亲自下了厨。听奶娘说,阿娘同几位厨娘一直学到大半夜,方才有了这么一盘子糕点。后来她便来了兴致,时常要做糕点与我吃。春天就做桃酥,夏天做荷饼,秋天,就拉着我一起去庄子上摘桂花,回去后便蒸了做桂花酥,有时还会酿点桂花酒。到了冬天,她便邀着夫人小姐们赏梅,掏出她早早做好的梅心糖。这三年来,阿娘厨艺见长。只是我一直没敢告诉她,她第一回做的桂花酥真的好难吃,她错把盐当成糖了,放了好多,齁咸。我当时之所以哭,一方面是因为感动,另一方面,是咸哭了。我只告诉你的,你别告诉她,不然她又要唠叨我了。
我院里种了几棵桂花树,这个时候应当开花了罢。秋来丹桂香,树树坠金黄。绿叶之中裹着的娇花,远远看去便似绚烂的云霞,应是极美。今日此时,若是天气尚好,阿娘怕是要拉着人陪她去摘花了罢。
天刚晴了一会儿,窗外又下雪了。金陵便不大下雪,就是下了也积不了太多,没多久便化了。儿时总是好奇,“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描绘的究竟是何等景象。于是比着梨花去看雪,照着月色去寻霜。如今看来,儿时稀奇古怪的想法,却也有些道理。梨花纷飞时,确然像大雪飞扬,月光落满庭院,便也似寒夜霜降。可此时此刻,看着大雪纷纷扬扬而落,我却想起金陵的桂花。金秋九月,满树金黄,纷纷扬扬洒落,应是醉了满院馨香。
世人总言,雪落无声。其实,当雪下得足够大时,是有声音的。那声音,又轻,又软。扑簌。扑簌。扑簌。那一刹那,整个世界都变得生动起来,在白色的画卷上缀满了深浅的颜料,便好似一点一滴,落在了心上。
虽见不到金陵花开时,但能在寒风中拥炉听雪,倒也别是一番风味。
阿颜:
雪送祥瑞,佳想安善。
金陵开秋下了几场大雨,雨扫花树,满地狼藉,大抵是不如阿颜在时,树树繁花。塞上风光壮阔,看久了便觉寂寥。金陵景色秀美,见多了却也无趣。时常在想,究竟怎样的景色才算美景,可自与你分别后,我所能忆起的美景,皆为儿时与你见过的风光。
前些时日,我与故友去了琳楼台诗会。诗会上青年才俊吟诗作对,佳人小姐含羞带怯,我身在其中,却觉得格格不入。戍守北疆十一载,脑中装了太多兵法战事,也承着太多人的期望与生死,儿时在父兄身边所学的诗文倒都忘了个干净。他们总说武将莽撞粗鲁,如今的我倒也真如一个莽夫了。不禁怀念在塞上时,同兄弟们喝酒吃肉的日子。那时我们围着篝火,枕着风沙,望着满天的星辰,畅言未来。而如今,走的走,死的死,散的散。我们谁也没能走到最后。不知阿颜路过戈壁时,可有看见山崖之下的英雄冢?那里葬着许多我的旧识。我如今坐镇金陵,已经没法再去看望他们了,他们许是会责怪我。阿颜若有时间,还请替我去看看,代我为他们上柱香。顾恒在此,感激不尽。
阿颜想吃桂花酥,送糕点怕是不能了。这一路山高水远,车队送到时糕点只怕都坏了。但我折了些许花枝,干燥封存,请人制成了香囊。不知囊中香味,可否令阿颜感受到金陵的片缕秋意?
金陵也渐渐冷了。一场秋雨一场寒。此时此刻,秉烛焚香,倚窗听雨,却也自在。
庆历十六年,冬。
阿恒:
谨启。
开秋的时候,我去过一次戈壁,看到了山崖下的英雄冢。他们都是景朝的英雄,护卫着大景的边疆。看着黄沙之上沉默的碑墓,我的心情有些沉重。阿恒,曾经的你站在这里,也是这般的感觉么?我给他们带了烈酒,想来他们应是会喜欢的。临走的时候,刮了大风,我仿佛听见了风中万千英灵的低语。他们在说,此生无怨,亦无悔。是以,阿恒不必再心存愧疚。我以为,每一个站在这里的人,都会有那种向死而生的宿命感,想来当初的阿恒,也是如此。今日此时,我亦如是。
转眼又入冬了。今年的冬,怕是难捱。寒风来得太早,霜雪来得太急,河面都结冰了,草场也都冻上了。牛羊没有吃食,百姓生存艰难。我偶尔外出时,多遇孩童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倒在路边,无人过问。我不忍,救了些孩童。但黎民百姓如此之多,救得了一时,救不得一世。
我想,我或许能够做些什么。可养在深闺已久,只胸中略有点笔墨、略识点琴画。可来了西凉方知,这些东西在老天爷面前最是无用。没办法让人吃饱肚子、穿好衣服,有一处容身之所。
阿恒可有良计?能否,指点一二?
望答复。
阿颜:
展信佳。
西凉苦寒,乃是马上民族。平日里多靠饲养牛羊,以获取粮食。而草场多看天时,天气若好,自是草肥马壮,若遇天灾,则生活艰难。阿颜提及此事,我倒还真有些法子。去岁陛下派遣的远洋队归来,带回来不少远洋奇物。其中有一奇物,名为土芋。此物喜寒,宜种于清凉之地,块茎即可种植。土宜疏松,不宜积水,春种秋收,产量奇高,一亩可有千石,够一家四口一年吃食。其肉白而皮黄,食之甘甜且裹腹,脱水后可于阴凉之地长期保存,不易腐,适合在西凉种植。不知此物可能解阿颜之愁?我已上书陛下,陛下开恩,准西凉以良马与牛羊相换。具体事宜,阿颜或可与西凉王相商。
阿恒:
此物甚好。我已与王上协商,王上已允,并遣使者去往大景探讨具体事宜。另,王上还提及,西凉缺茶叶、绸缎等物,而大景缺牛羊、良马等,两国既已冰释前嫌,或可通商,互惠互利,也让两国边境民众多一条谋生之路。阿恒如何看待此事?
盼回。
阿颜:
阿颜所言及是。两国若能和平通商,有益边境稳定,自是极好的。只是我仍有隐忧。西凉自古为蛮荒之地,民风彪悍,未得开化,骨子里常有好战血液。你未曾前往西凉时,他们便常常侵扰大景边关,烧杀抢掠,残害无数边关民众。阿颜,请恕我无法平心以待。实不相瞒,若非因你身在西凉,恐你在那头过得不好,我实在不愿与西凉往来。他们手中,沾染了太多大景人的鲜血。可我想着,若是大景与西凉通商,你身为大景公主,或能过得更好些、更受人尊敬些,大景便是你的后盾,只要大景屹立不倒,便没人能动得了你。
阿颜,我助西凉,非是因为西凉,而是因为你。
愿你,一切都好。
阿恒:
我知你良苦用心。曾经我也如你一般,认为西凉均是些残忍暴虐之徒,可来了这里我才知,他们也是人,活生生的人。他们会哭、会笑,会累、会闹。饿了要吃饭,困了要睡觉,怕冷,也怕热,受伤了会痛,生病了会难受,命数尽了也会死。他们其实,也如我们一样。从前那般,只是,没有吃的;只因,活不下去。
阿恒,他们只是想活着。
谋权者穷兵黩武之罪,非是黎民众生之过。
况且,大王很好。他即位以来,极为珍视大景的恩典。他在同我学诗文了,也在西凉推广大景的习俗、文化。别人我不敢确定,但他,我可以保证,有他在,西凉绝不会再起战事,而我也保证,有我在,便绝不会再让黎民受苦。世人皆言,欲戴王冠,必承其重。顾将军,我与你是一样的。就像当初,你身披铠甲,站在城门前一样。我已戴上这冠冕,坐在这高位之上,享受着无数人的景仰、叩拜。庇佑我的子民,乃我份内之责。无论是大景,还是西凉。
言尽于此。
勿挂,勿念。
阿颜:
或许你是对的,只是我心中也有遗憾。很复杂吧,你的眼中尽是美好,我的眼里,已经装了太多的痴恨怨。分别那么久,我们好像,都变成了陌生的样子。但很高兴,你成为了更好的你。
阿颜,我为你骄傲。
庆历十九年,冬。
顾将军:
通商一事很顺利。民众起初还有抵触心理,但切切实实体会到通商带来的好处时,所有反对的声音都渐渐小了下去。如今,西凉已与大景通商一载,许多物资流通了起来,人员也流动了起来。近来走在西凉城内,也常常能看见大景的商贩。看着熟悉的衣饰,听着耳熟的乡音,那一瞬间,我是想要流泪的。
街上的流民渐渐少了。大景商贩不仅带来了大景的货物,还带来了许多生产技术,再加上之前土芋的推广,家家户户也都有了糊口的生计。前些时日我去了边境,如今,边境的民众间也没那么仇视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只是,往后可能,我或许不能常常与你写信了。我,怀孕了。铃医诊断出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有些恍然。心底有许多话想说,但提笔时,却是忘词。窗外又下雪了。我看着白色的雪一片片飘落,好白好白。它们就这样落下,轻飘飘的,却不知最终的结局是消融。曾经,我也有很浓烈的情感。我还记得,我们在学堂学的第一首乐府诗。那时,夫子花白着头发,站在讲台上,手中握着经卷,嘴里悠悠吟道:“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那些岁月,好像在我的记忆渐渐远去了。夫子的面容都变得好模糊。只记得夫子花白的发,和他苍老的如吟唱般的音调,就像一首小曲儿,悠悠地,荡进了心底。上邪,我欲与君相知。上邪,我欲与君相知!上邪!我欲与君相知!……我已不见金陵山水,我已不知金陵花开,我已不晓金陵曲调,我已不见金陵故人。入目是西凉雪,梦中是西凉月,醒来是西凉山,是一程一程风雨,一程一程山水,是东南望,不见故土,不见家乡。
塞外雪,真的好白啊。
姜王后:
下官明白了。
若此为您之所愿,下官便依您所愿。只是,您若遇任何事,难以解决,或是为难,皆可书信于下官,下官会竭尽所能,为您排除万难。
此诺既出,终生为誓。
无怨,亦无悔。
庆历二十年,冬。
顾将军:
我已生产,是个男孩,母子平安。王上很是高兴,降生那日便立他为太子,赐名拓跋景玉。我给他取了个小名,叫陵儿。留了个表字,你给他取,如何?
姜王后:
恭喜。
至于表字,下官何德何能。只是您既然开口了,某便斗胆想了一个,就叫“晏清”,如何?希望他往后,依然能够守住这天下的海晏河清。说起来,您兄长前些时日也有孩子了,也是个男孩,下官去了那小子的满月酒,圆嘟嘟的、胖乎乎的,可爱得很。想来,小王子也该是这般可爱的。
庆历二十五年,冬。
顾将军:
晏清长大了许多,已经会吟诗作对了。王上将他引导得很好,现在已经在让他接触西凉国事,甚至时常带着他上朝。我也常带他游历民间,体察百姓万民之苦。我盼着他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想有一天,能够拉着他的手,重新回到故土。
秋月死了。病死的。西凉这边寒凉,我们生长在南边,到底没能适应这边的环境。临走时,她拉着我的手哭,病得迷糊时,说了许多胡话。她很遗憾,最后没能回到金陵,见一见她爹娘。我很难过,身为她的主子,她最依靠最信赖的人,可我却无法实现她身前的愿望。我请人将她的骨灰送回来了,麻烦你交还给她的家人吧。她陪了我大半辈子,也该好好休息了。
说起来,这么些年,都是说我的事。你呢?可有娶妻?可有孩儿?忙忙碌碌前半生,顾将军也别总惦记我,该多为自己考虑考虑才是。
姜王后:
下官已将秋月交还给她的家人,令母感念秋月的衷心,给予了她的家人不少偿谢,他们下半辈子都能过得很好了。秋月之死,并非您的过错,您无须耿耿于怀。如今,天下安定,孩儿聪慧,您也该好好享受生活。
至于我,一切都好,无须惦念。
庆历二十八年,冬。
顾将军:
晏清会骑射了。看着他策马飞扬的模样,我很怀念。想起儿时,你,我,阿兄阿姐……我们一同学骑射的日子。我最是笨,起先连马都不敢上,还是你与阿兄护着我,我才颤巍巍上了马,结果没走两步就摔了下去,闹了笑话不成,还把自己给摔伤了。从那以后,我再没敢骑过马。可看着你们策马奔腾的模样,我是打心里羡慕的。
来了西凉,先前大王也想教我骑马,但我还是没能克服心里的恐惧。有些东西,无论好坏,烙在心上,便是一辈子。好在陵儿与我不一样,他胆大的很,小男孩子什么都敢尝试,看着他,想到你,我仿佛看见了他长大后的模样。
我也病了。与秋月同样的病,或许时日无多。但活到现在,我其实已经很坦然了。我这一生,做过很多事,最大胆的,便是当了这和亲公主,来了西凉。虽然远离故土,心中常有遗憾,但我不悔。
总归几年之后,一抔黄土散红尘,入了地府我也可跟列祖列宗说,我姜颜,无愧姜氏之名,无辱姜氏之风。
姜王后:
您的气度与境界,是下官远不能及也。只是您须好生保养身体,您的健康,系于西凉、系于大景,乃是极为重要之事。下官已禀告陛下,并为您寻了太医,求了许多药。您且看看,可有用上的。
庆历三十年。
顾将军:
药有用,只是我的病越来越重了。
或许命数到了。
庆历三十七年。
顾将军:
我已无法下榻。整日里无所事事,心中烦闷,却无人倾诉,思来想去,也只有寄信与你。来西凉时,我尚是青葱年华,如今在西凉二十载,却已近暮年。年纪越大,便越是多愁。过去不曾在意的东西,如今都变得难以放下。我没能参加兄长的婚礼,没能看见阿姐出嫁,没能去小外甥的满月酒,给他送上一对平安锁。我都准备好了的,给兄长的,给阿姐的,给小外甥和小外甥女的礼物……最终却没能送出手,一年又一年,在角落里堆满尘埃。
阿爹阿娘的葬礼,我也没去成。从前总是讨厌阿爹的古板,也厌倦阿娘的叨叨。可来了西凉,有好多回我都做梦,梦见儿时我不学功课,阿爹拿着板子追着我跑的模样,我说:外边的人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你逼着我学那么多做什么?我又不考功名,有什么好学的?阿爹每每气得吹胡子瞪眼:让你好好学你不学!什么叫‘女子无才便是德’?一句话都看不懂!这句话的意思是‘女子除了才学便是德行’,你不仅要才学好,还要品德高,此之谓德艺双馨!好一个德艺双馨。或许正因为他这番话,才成就了我如今的模样。
好奇怪啊,许多事都记不清了,却还能背得下阿爹当年说的话。可我,没能为他与阿娘养老送终,此为我之不孝。
或许是病得糊涂了,我常常能够看见阿爹阿娘出现在面前,朝着我笑。他们——是来接我了吗?
阿恒,我好想家啊。好想金陵,好想秦淮河上的焰火,好想阳春三月,河堤岸上的柳絮飘花,烂漫了整个年华。我院里的桂花树,不知道还在不在,自从离了金陵,我也再没吃过桂花糕。好想,再尝一尝它的味道。这么多年过去了,阿白它——也应该早就走了吧。我好像,也要走了。
临终前,我想再与你见一面,可以吗?或许,也是奢望吧……
……
信到这里戛然而止。
却忽然有什么东西穿过时光,正中千年之后此刻的我。那些信,那些过往,那些故事,那个夕阳中,与我并肩坐在城楼上的人。一滴泪,不受控制地从眼角落下。心泡成一片海,那么苦,那么深,好像有什么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各位这边请,这里便是将军墓室了,非常有意思啊,因为墓的规格是一个合葬墓,但墓中却只有将军一人,周围也非常干净,没有其他的陪葬品。以至于我们至今不知道将军墓为何要这样设计,他想要合葬的人究竟是谁。或许,是他写了无数封信的那位神秘女子吧!但不论如何,他的深情,这份跨越千古的爱,令世人感动。我们可以看看,在石棺这里,还有一阙诗。”
我的视线不自觉跟随导游,落在了石棺角落里的那一阙诗上: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我终于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