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雄:白玉苦瓜唱成歌

文_明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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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过旧历春节的那场祈福

到达高雄时,旧历春节还没完全过去,但这里却像暮春一般温暖了。我把厚重的羽绒服脱下来装进箱子里,在离开之前,再也没有把它拿出来过。

正月十五那天,刚刚认识的台湾朋友邀我去佛光山看焰火,我就是在那里认识了崇铭。

他们骑着机车载着我,从观音山东麓出发,骑往大树区。当车经过一座大桥,有人告诉我,过了桥就是屏东,我说,屏东啊,那是李安的家乡。

没人回应我,他们不是那么关心这位导演,只是沉默地继续往前。

到达佛光山时,天已经暗下来,我们吃了一顿昂贵的素食,爬到楼上的大型平台时,天已经暗下来。那天晚上的焰火特别宏大,把天空都照亮了,僧人诵经祈福的声音低沉工整,像是来自某个神秘领域的召唤。我站在一片人海中,觉得非常无聊。

就在这时,我面前经过了一个穿着土黄色僧袍的人,他提着一卷淡绿色的芦苇席,经过喧嚣的人群就像经过了一片虚无,当焰火升上天空时,他停下来背对着我,看向了天空,天上的月亮都很小很远,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有他的背影沉默着。

崇铭是一起来的台湾朋友,在此之前我还没跟他说上一句话。我碰碰他:你看,那个人。

他望过去,点点头:他逃掉了。我不解,逃掉了什么?他笑了笑,这次祈福。我问他,你是不是也觉得无聊?他点点头,大陆来新同学时,总是要带他们去佛光山看焰火,不如我们下山去。

当最后一支礼花升上天空时,我们也逃掉了这场盛典,他骑着机车带我下了山,背后的整片天空都是绚丽的花火,而前面的山路却是黑黑一片,山上挂着红色的灯笼,它们飞快流过,像是一个个浮动的红色果子。

然后我们在左营吃了一顿排骨饭,那个馆子就搭着个棚子在路边,可是崇铭却说它最好吃,“国小时我就每天来这家。”

我们吃排骨的时候,路边一条狗晃荡着进来,我把啃了一半的骨头给了它,它欢喜地在我脚边啃起来,老板也不赶它走。只是坐在收账的柜台后面问,小姐,你来自大陆哪个省?

我说陕西,他显然不知道是哪里,我再补上一句,就是有兵马俑那个地方,他也只是胡乱点点头,然后自顾自地说起来,其实我的老家也在大陆,是河南省,你知道吗?

我说,知道知道,那是全中国人口最多的地方。

他听起来有点自豪,真的喔,我爷爷的爸爸就是河南人,小姐,你要再来一盘猪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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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睡醒便被人忘掉的梦

很快,我就发现了高雄这座城市的真相。

那就是它压根和高大雄伟无关,这是一个不大的海港城市,楼房低矮、街道蜿蜒,像是一个陈旧的积木世界。

奇妙的是,作为高晓松的反义词,它却赌气似的要证明自己的辽阔。这座城市里很多商场和街道,都理直气壮地称自己为“大创”、“大正”、“大乐”,其实当你走进去以后就会发现,那不过是一家再普通不过的超市或卖场而已。

“对喔,是不大耶,可是你怎么知道那家超商的梦想不是很大很大呢?”说这句话的时候,阿玮拿手比划了一个很大很大的轮廓。

我们第一次认识,是从高雄奔赴垦丁参加那一年的春呐旅途上。在大家嘴里的春呐音乐节,犹如伍迪斯托克一般,数不清的忧伤年轻人,星空下的海滩,低鸣的吉他,以及随之而来的什么浪漫事。

其实根本不会有什么浪漫事,从阿玮穿着黑色背心,嬉皮笑脸地摊开手掌让大家选钥匙的那一刻,我就知道。

这是台湾男生常玩的把戏,把一堆机车钥匙放在一起让女生选,我刻意选了一把最女性化的,没想到那把就属于阿玮。

据他描述,根据自己多年混迹高雄的经验,从侯孝贤童年呆过的凤山老街区,一直到旗津岛上卖鱿鱼的小酒馆,没人不知道他阿玮名字的。当然,他不关心什么侯孝贤,高雄对于他来说,不是文艺清新所在,而是一个很“靠北”的地方(靠北:闽南语,操蛋的意思)。

“这里没什么意思了,以前从观音山到爱河,骑机车都要很久。过了十年,它们还是一样。”

阿玮在说自己宏图大志的时候,右手油门加到最大,风呼啸而过,路边那些低矮的日式建筑以及家家门前盛着睡莲与金鱼的大水缸,都在一瞬间飞速流逝。那是一个阴天,高雄这座城市就像是潮湿天气里,一个睡醒便被人忘掉的梦。

那场春呐音乐节,夜晚的海滩上散发着荷尔蒙的气息,远处的女歌手唱歌不专心,漏了几拍音,依然有人在下面叫好鼓掌,我们坐在沙滩上,据说这是垦丁最后几片为数不多的白沙滩,海浪一阵一阵,好像也疲倦了似的。

这是台湾最南边,绕过它就能从台湾海峡进入太平洋。

阿玮坐得远远的,手边的台啤已经倒了,啤酒流出来一点,很快就被沙滩吸干了,远处有灯塔,亮着微弱的光。

我走过去拍拍他,他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指着那座灯塔说,“我当兵时就是海军。”

“当兵好玩吗?”

“不好玩,很无聊,在海上漂着不知道什么能够下岸。”

这时候,远处的人群不知为了什么欢呼起来,远处女孩们拉着裙角跳着叫着,这个夜晚也像青春一样,很快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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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那天是为了去看猴子

在高雄的那段时间,总是和文化名人有擦肩而过的缘分,想起来,却都是巧合。

一开始是侯孝贤。

在高雄潮湿又陈旧的老城里,还能碰到一两个狭窄但整齐的影碟出租店,我在高雄的凤山老城里逛过这样一家店,在角落里竟然看到侯孝贤的老片子,我拿起《童年往事》向老板询问价格,不到100台币。

外面的太阳快落山了,天空变成蓝紫色,街边的小店慢慢躲在阴影里。手里的碟片封面是祖母和阿哈咕走在夕阳里的背影。

站在那天光里,我想侯孝贤生活在凤山的那些童年时光,是不是也逛过这样一个小小的影碟店,想着把那天他看到的夕阳与祖母失手掉一地的芭乐拍成一部电影。

接着是白先勇。

去高雄美术馆那天完全是为了避暑,根本没想到会见到白先勇。

那天太阳很大,我在大树区晃了很久,并没找到那家流传很久的热门咖啡馆。路边的市立美术馆笼罩在一片树阴下,我想都没想便钻进去。很多人安静地在里面排着队,过去问了问,才知道是白先勇来了。

没有预约,不用买票,我跟着人们一起进去时,白先勇早已站在礼台上调话筒,他已经将近80岁,但依然精神矍铄地跟工作人员讨论着什么。

我坐在最前面,听他分享创作《孽子》时的苦楚与狂喜,说到高兴处,他像个孩子似地在台上手舞足蹈起来,笑声宏亮又爽朗。

到观众问答的环节时,我站起来跟他说,白老先生,我是从大陆来的,学校在重庆,我知道您在童年在那里度过,之前在南京的时候,我借住在长江路,住的地方对面就是白崇禧将军的旧宅。

他听到我提起他父亲时,眉毛微微耸动了一下,而后才缓缓说到,谢谢你啊,我们真是有缘。

白先勇的《孽子》讲他与父亲之间的羁绊,在书里他说自己是孽子,反叛父亲,反叛传统,可是当有人提起有关他去世老父亲的只字片语时,他的语气却温柔深沉,变成了多年前那个安静的少年。

最后是余光中。

我在南京读书时,曾经在南京大学的礼堂里遥遥地见过一次八十多岁高龄的余光中,站起来问了一个有关他夫人的傻问题,惹得全场大笑。

没想到,还能在高雄再见到他。

其实那天,我们本来是去国立中山大学后山看猴子的。那学校就在高雄港边上,学校靠着山与海,操场边是成排的礁石与大海,后山常有猴子,有时还会闯进学生宿舍里,悠闲地剥花生吃。

路过礼堂时,看到那里有一场余光中诗歌的音乐会,我才知道,从1985年直到现在,余光中已经在高雄定居了二十多年,就住在学校后面的寿山上。

进到礼堂,音乐会已经开始了,余光中站在远处的讲台上,变成一个很小很小的老人,我坐在楼上的座位激动地想跟他挥挥手说,你好啊,我们又见面了,但也不过在心里想想。

《白玉苦瓜》被少年们唱成歌,不知道稚嫩的他们能不能噙出这其中漫长的苦楚。

音乐会结束以后,天还没完全暗下来,朋友带我上了学校后面的寿山,那山临海,夕阳快要落下了,黑色的岩石和葱茏的树被罩在一片泛红的落辉里,果真在山边岩石上看到了一只猴子,他站到一旁,阻止了要上前的我。

“它们会打人吗?”我问他。

“不会,你不打它们,它们就不会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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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出口便成为看不见的城市

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里有这么一段,马可波罗向忽必烈描述完一路看来的许多城市,忽必烈问:你讲了一路来的各种城市,为什么不讲威尼斯?马可波罗答:我一说出口,威尼斯就不在我心中了。但我所讲的这么多城市,其实都是威尼斯。”

对于高雄,竟也有同样的情感。

在那里不过呆了半年的时间,离开那就有一年多了,关于那里的风物,记忆已不是太清晰。高雄一直是淡淡的,那里的人与事也是,但却常常能回忆起某个春日里,海湾晴朗,石楠盛开,回忆起在那里稍纵即逝的旧时光,以及躲藏在时光里的人。

过年的一天,新闻里忽然在播,高雄地震了。我在家不能翻墙,只能用邮件给那边的朋友发消息,还好吗?

那边回过来,我们这边还好的,你何时再来?

何时再去呢,无论何时再去都不是当初的样子了,我想起马可波罗的那句话,说出来便不在心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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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女报时尚》2015年第5期,由原作者发表于简书)


「关于吹手」

无名写作者,

记录一些怪人和失败者,我称之为「怪鸟异形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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