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馨主题第十一期【家】主题征文。
一、家
我在外公外婆家出生,所以那里才算是我真正的家。
母亲在怀上我的前一年,在市里买了一套房给外公和外婆住。房子在市中心附近,最高层是二十八层,当时看了楼盘之后,只有一栋楼空着,不过在二十七层,母亲和外公外婆商量后,他们便把楼盘的周围逛了一圈,包括小区、市场、超市等等。小区很宽,里面的娱乐场所有儿童滑梯、草坪、游泳池等等。当然小区设施好,也连带着小区管理费高。在小区里,会有清洁工阿姨定时清理,也有维修的工人上门维修,就连煤气没了,也可以到楼下保安亭的机器里加。这一系列的设施,深得外公的喜欢,他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在这里买下一套房。而外婆却说先缓一缓,看了市场再说。家里的饮食平时由外婆负责,她经常在厨房里一忙就一个早上,但她腿脚不好,患有风湿,走不了远路,所以市场的远近成为她最主要的考虑因素。好在这边离市场近,走路不用十分钟就可以到达,而且不仅有一个市场,楼盘后面还有一个市场,这也方便外婆“货比三家”,因此外婆也同意在这里买下一套房。至于舅舅,他向来话少又随意,母亲询问他的意见,他也只是说,给我留一个房间就好,其他的你们决定。母亲见指望不上舅舅,自己又考虑了一遍。她首先考虑的是楼层的高度,虽然外婆外公没有恐高,但二十七层还要考虑做防盗网,这里也要拿出不少费用,于是她想再看看。母亲喜欢逛超市买东西,而这里楼底下有两家超市和两家银行,不仅满足购物需求,也满足货币交换的需求。于是,母亲咬咬牙,给了首付,再分期还款,把二十七层购买下来。
房子装修后,便成了家。家装修完之后,母亲便怀上我,依然记得那一年,是二零一六年。
母亲在家时偶尔摸着肚子,给我讲起她和父亲的事情。她重复着这么一句,我和你父亲高中就开始恋爱,经过长达十二年的长跑,才走进婚姻殿堂……
母亲有空时也会陪外公说说话。外公喜欢坐在阳台的椅子里,问母亲:“这房子什么时候买的?”母亲依旧记得,是前一年,二零一五年,那一年正遭受着台风的袭击。母亲没有犹豫地回答外公:“爸,是二零一五年,那一年的台风还记得吗?”外公点了点头,说:“记得,是‘彩虹’吧。”母亲说:“对 ,是彩虹。”
后来,外婆抱着三个月大的我说:“二零一五年那场台风,我们租的房子,不仅窗户玻璃碎了,家里还进了水,所以,台风过后,就买了现在这一套房子。”我知道,她当时在想外公,可我无法开口说话,只朝她笑了笑。
二、外公
我在母亲肚子里十个月的时候,外公病得越来越厉害。他无法站起身走路,总是趴在床上不断呻吟,他疼得实在厉害时就一个劲地抽烟。母亲挺着大肚子有几次想去他的房间看望他,都被外婆拦了下来。外婆哭着说:“你大着肚子,不要靠近他。”母亲的情绪有些失落,再加上这是她头一次怀孕,内心被压力深深地击碎又复原。她总是摸着肚子对我说:“宝贝呀,乖乖听话,别踢妈妈,好不好呀。”我没听懂她的话,在她肚子里面,看不到光,我像是在探索,有时候是用手,有时候是用脚,母亲被我一挠或一踢,连跑到厕所里吐了几口。然而,不仅是母亲吐,外公也吐。外公吃不下东西,就算东西进了他的肚子,也会被吐出来。母亲知道外公得的是癌症,便连同外婆一起骗了外公。她们把检查报告全部收起来,让医生去掉“癌症”两个字,并且告诉外公,他只是食道出了问题。外公信了,接着日也盼夜也盼,直盼着我出生。外公偶尔会撑着拐杖,和母亲保持一段距离对母亲说:“阿静,一定要注意呀……头一次怀……要补好身子……”外公身体颤颤巍巍,每说几个字,双脚不自觉地抖动一下。他知道自己站不稳,便撑着拐杖回房间躺下。
见到外公如此,外婆哭了,母亲也哭了,舅舅便从单位回来。家里人的情绪低落到冰点,可我看不见,也说不出话来。我慢慢地在母亲的肚子里长大,无数次检查,无数次吸收……我能感受到我的眼睛即将要睁开。可外公等不急了,他趴着床头,灯光照在他满头的白发上。舅舅在一旁陪着他,“爸,你感觉怎么样?”外公脸色苍白,嘴里不断地喘着气,他用手捂着胸口,但挡不住里面的疼痛。舅舅看向外公。外公眼睛泛红,比以前瘦了许多,腿像竹竿一样,一层又一层往下坠的皮包裹着被病魔撕咬的骨。他下不了床,头和脚各埋在一边。他往前爬着,脸上没有什么肉,下巴变得越来越尖,深邃的眼睛苍白又无力,他弱弱地看向舅舅说:“最近……有没有……聊得来的女生?”他说几个字停一下,每一个字都显得格外吃力。舅舅叹了一口气,眉头紧锁,说:“爸,你好好养着,我会带她回来给你看看。”外公“咯”一声笑了,说:“她是谁?说来……听听。”舅舅眼神闪烁,说:“爸,我会带她回来的,你放心。”舅舅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转过身站起来,一滴泪从他脸颊上滑落。
外公自小就吃了不少苦,他在土地改革那个年代,家里世代是地主,可一到改革便受了罪。外公被人群殴,甚至还被人往头上浇粪便。他拼命地逃呀逃,逃到田里偷人地瓜,可被人瞧见又是一顿毒打。外婆说:“外公的病都是以前熬坏身体滋生出来的。”母亲点了点头,只在外公房间外徘徊着。外公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连粥水都无法咽下去。外婆拿来吸管,让他慢慢吸一点。可外公眼睛微闭,捂住胸口,嘴里喘着粗气,说:“我…恐怕……等不到……外甥出生了。”外婆边哭边说:“你不争口气,吃点东西,可怎么办呢。”外公吸了一下,隔一会又吐了出来。外婆想尽一切办法让外公吃下东西,她去求助西医、中医甚至去求神拜佛,也要让外公活到我出生那天……
三、父亲
外公瞧起来只剩下一口气,外婆和舅舅就送他进了祠堂,以免让他在家里咽下最后一口气。母亲流着泪送他们离开,走之前她还哭着喊了几声:“爸。”可外公听不见。父亲站在母亲身旁,说:“阿静,小心别动了胎气。
母亲边擦着眼泪,边坐在沙发上,一个劲地叹气。父亲向来性子直又急,一时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父亲当过兵,一当就当了七年。母亲在等他的那几年,会给他写信,但在部队里父亲极少可以打电话,时间长了,他也很想念母亲。他们在高中相恋。父亲是在他高三那一年开始当兵。他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笑起来只有牙齿是白的。起初母亲不答应他去当兵,可父亲却下定决心,定要完成这一个梦想,可没想到,他一去便是七年。母亲常常和舅舅抱怨起父亲,可当夜里没有人时,她总是拿起父亲给她拍的士兵照片。父亲穿上一身浅褐色军装,瞧起来十分帅气,母亲看着硬是生不起气来。父亲给母亲写了一封信,信里说道:“阿静,这又是一场救援行动,我和几个兄弟来到长江附近,洪水已经泛滥,我们有的拿桶、有的拿锄头,在这附近忙了整整一个下午。好在没有伤及到无辜百姓,我们时常面对着五星红旗,说着如何守护百姓的话,可到灾难来临时,我们也会怯场。记得刚来不久时,那是我第一次看雪,原本以为雪是南方人的浪漫,可当我们去救助被风雪困住的人,却又感觉雪十分可怕,它会冻掉人的耳朵,甚至会变成一团又一团的雪球,把人压在茫茫的雪地里……唉,不知不觉写了一些与你无关的,但我依然记得你想和我看一场雪,等我回去时,我定和你去一趟北方、去看一场雪。还有……明天我要五点起床训练,你别忘了照顾好自己。还有……记得等我,我知道异地恋不容易,但我希望最后的那个人是你。”母亲看完父亲写的信,早已经哭成泪人,她怕眼泪打湿父亲的信,连忙把信放回信封里保管好。等她哭完之后,就开始给父亲写信,但写了一句话,她又忍不住地哭了。而我常常听到她念起那句话:“你守你的山河,我守我们的爱。”母亲时常对着肚子里的我讲起她和父亲的故事。父亲也同样如此,可我越来越大的时候,母亲越来越紧张,父亲却越来越没耐心。
有一回,父亲要回镇上派出所工作,母亲和他说好,要回镇上收拾点东西,让父亲开车搭她一程,但父亲的性子很急,在门口等母亲,催了母亲几声,觉得母亲换鞋太慢,他便不愿意等,直接按下电梯,去到停车场,自己开车独自离开。母亲气得把自己关在房间,一个劲地哭,哭累了还不想吃饭,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也就没有回到镇上。
父亲不止一次惹母亲生气,母亲怀上我时,父亲还和她吵了一架。那一晚,他们吵得很凶,原因是父亲觉得母亲对他大哥一家子不好,母亲却说:“我平时不怎么回镇上,我怎么对他们好?”可父亲却说:“你可以回镇里,可以不用待在娘家。”母亲说:“是,这里是娘家,你平时住在这里还少吗?你在派出所工作,我这家里时不时提心吊胆。我怀上了,你们家有谁照顾过我吗?你让我怎么对他们好,我怀孕到现在也有三十五周了,你们家有人来看过我吗?说白了,你爸妈就是偏心你大哥那一边。”父亲吼了一声:“够了,我不想和你吵。”母亲扶在门上,感觉肚子一阵巨疼,连忙喊道:“你还要跟我吵吗?就不怕你儿子……”父亲瞪着母亲吼道:“闭嘴。”母亲眼里含着泪光,想到那一封信,想到父亲穿着军装的样子,那时候他没有现在这么胖,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凶过她。她摸了摸她的肚子,可不懂事的我还踢了她几脚。
而今天,家里只剩下父亲和母亲。外婆走之前给父亲嘱咐了许多,比如早上要早起给母亲熬粥,还要叮嘱她按时吃药等等。然而,父亲总会起晚,等母亲醒了,他还没起。母亲拍了他一下,他依旧睡得很沉,没办法,母亲只好自己点了一碗粥。
等外卖到的时候,父亲才起来。母亲给他点了一份炒粉。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说:“不小心睡晚了。”母亲没有理会他,一个劲地吃着碗里的的粥,谁知吃到半碗时,肚子感到一阵剧痛。我觉得那碗粥不干净,一个劲地踹着母亲的肚子。她疼得大叫起来:“快去医院,我受不了了。”父亲急了,连忙收拾一下,准备送母亲去医院……
四、外婆
我出生的前一天,病房里静悄悄的,外婆知道母亲进了医院,心里一直悬着,可外公却奄奄一息地躺在祠堂里。外婆朝外公边哭边喊着:“阿静快生了,你再忍一忍好不好?”外公眼珠子翻白,望着天花板,说:“阿静……生了吗?”他的语气很弱,嘴里不断呻吟着。他虽然还能听懂别人说的话 ,但他身体内的五腹六脏疼得让他快要死去。
“快了,你再忍一忍。”外婆说。
那一晚是平安夜,晚上的风透过祠堂,祠堂的木门冒出“咯吱”两声。快到十一点时,外公的气越来越弱。外婆叹了一口气,边流泪边和舅舅给外公换上寿衣。
换完寿衣之后,外婆拉着舅舅站在门外,说:“你爸可能熬不过今晚了。”
舅舅眼泪忍不住落下,说:“妈,我对不起爸,我还没有能力给他养老,他就……外婆边哭边说:“我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快……”
忽然,听不见外公的呻吟声了。夜里阴沉沉的,天边的云遮住月亮,整个天空黑得彻底。外婆走向前探了一下外公的呼吸,边摇头边朝舅舅哭喊道:“永胜,看一看时间。”
“晚上十二点十分。”舅舅流着泪说。
外婆点了点头,没有告诉母亲外公走了,好让她安心产下我。
时间扼杀了一切,却抹不掉一个人的回忆。我出生那一天,外婆来不及过来看望我,因为按造当地习俗,要办完外公的头七才能离开祠堂。而那七天,外婆哭肿了眼,她唯一一次笑,是因为听到我出生的消息。等到外公去世的第六天,她才告诉母亲这个消息。母亲知道后用被子盖过自己的头,蜷缩着身子,慢慢地落泪,她没有冒出声,却哭了许久许久。
我经常感觉到他们围在我身边盯着我看,偶尔会听到他们说着什么。
外婆说,我和外公小时候很像。
母亲说,要不给我儿子取个小名叫华华。
外公全名李慕华,所以我小名叫“华华。”
外婆很喜欢抱我,每一次抱我的时候,她总会想起外公,她和我讲了许多故事,我没有听懂,一个劲地哭着。外婆瞧我哭的厉害,便把我放在摇床里。我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她,她一天比一天憔悴。她总是在母亲和舅舅上班后,一个人看着我默默哭泣。我看到她脸皱起来,眼泪不断地落下,也跟着哭了。她看见我哭,立刻止住眼泪,强挤出微笑:“华华别哭,你外公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你快快长大的。”
外婆抱着我,快贴在她的脸上,我清楚看到她脸上的皱纹,还有右脸的老人斑。我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朝她笑了笑。她看见我笑了,自己也笑了起来。她说:“华华笑起来真可爱。”
母亲去上班时,总让外婆推我去小区逛一逛。外婆总说看看,但没有一次推我下去。外公走之后,外婆就很少下去小区。她总是抱着我,从二十七层的阳台上往下俯视,下面各种各样的人,有八九岁的孩子在追逐打闹、也有六七十岁的老人在弓着腰一步一步地走着、还有几个年轻人低头边看手机边走等等。外婆往远处看,看到小区的游泳场和儿童滑梯那边,上面有许许多多的小孩。看到这些小孩,她又看了看我,开始感慨道:“华华过几年会长大,长大以后还会留在这里吗?”她说这句话时,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我感觉到有些不适,又哭了起来。她把我紧紧抱在怀里,以为我是懂离别的,嘴上却露出一丝微笑。
母亲不在时,外婆几乎白天都一直抱着我。我胆小,一个人睡着会被惊醒。所以,只好苦了外婆。到了下雨天时,外面的天异常的黑,外婆的脚格外的疼。她抱我走了一会,我不懂事,她一停下来休息,我就哭。她没办法,只好抱着我在家里逛来逛去。家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她是孤独的,不过有我。她定是孤独的,因为只有我。她无心看电视,只好把注意力全放在我身上,可我听不懂她讲的往事,也不知道她心里的想法。她快站不起来时,就等我睡着之后,一个人偷偷地往脚上贴药膏。那时的我不知道下雨天这么可恶,直到外婆脚步放慢了一些,又莫名地哭起来,但我哭不是因为下雨天,也不是因为外婆,而是因为我困了或者我饿了。
五、舅舅
在我满一个月之后,舅舅就喜欢抱着我,他个子不高,体型不胖不瘦,看起来有些结实。我喜欢趴在他身上听他唱歌,可他唱的歌我极少能听懂。他一边手托着我的屁股,另一边手搂着我的小身板,开始唱歌哄我。“可惜不是你……陪我到最后。”舅舅唱这首歌时,眼含泪水,看向很远很远的地方。二十七层的高度,可以看得很遥远。他的黑眼圈很重,两边太阳穴旁长了一些红痘痘。我抬头看着他,他眼角处的泪痣,吸引着我的注意。我趴在他身上,身体有些滚热,而夏天的风总是持续的,一会来一阵,又一会没有。舅舅热得额头直冒汗,看了看母亲和外婆 ,她们还在吃饭。舅舅从来不催他们吃快点,他把我托的高一些,让手缓解一下,一个姿势累了之后,他又换了另一个姿势。那段时间,我肠绞痛,他还特意学会了飞机抱。我趴在他手上,看着地面光溜溜的地砖,打了一个嗝,好像好受了一些。母亲和外婆都夸舅舅会抱小孩,然而舅舅没结过婚,只谈了两次恋爱,但时间都不长,第一次四个月不到,第二次是网恋,可路途遥远,他难以抵达。在外公治病区间,舅舅去当销售,整天都为了钱在发疯边缘无助、叹息、怨恨和迷茫等等。他想去见那个与他网恋的女生,他想告诉那个女生,他不是爱得不够,而是能力有限。有一次 ,外婆去买菜,母亲去送资料给客户,舅舅刚好在家抱着我,他把我放在摇床上,叹了一口气,说起那个隔着屏幕的姑娘。他说:“有一个她……她是我的第二任,是个傻姑娘,只不过她离我很遥远。在你外公快不行的时候,她安慰我,陪我度过一段黑暗的时光。我曾想坐上两天火车,去到她的城市,问她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可是……我没有能力,口袋空空 ,给不了她幸福……奇怪……我怎会和你说这些。华华呀,你什么时候可以长大,这样就能听懂爱情了。”我看着他愁眉苦脸的样子,开始笑了笑。他呆呆地看着我,眼里尽是悲伤。我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两个小酒窝。他弯下腰,亲吻着我的额头,给我唱着歌:“黑黑的天空低垂……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我想舅舅是在思念那个远方的她。可他唱着唱着又开始流泪,不仅仅是因为她,还因为外公。他说:“我对不起你外公,这辈子我都没和他有过一张合照,甚至很少和他说话。”
舅舅在家话少得可怜,很少和家里人说话,除非是家里人问起他的问题,他才会回答。他总是什么心事都藏在心里,他不主动讲,就没有人知道他心里的想法。他偶尔会趁着没人的时候,和我说起他内心的想法。他说:“他不想待在这个家,他说他想不顾一切地去找那个姑娘,去到她的城市,哪怕就远远地看着她上下班也好。”他还说:“他怕对不起外婆,他不能把这些心事说出来。”他接着说:“夜里他总是睡不着,如果没有心爱的她发来的消息,他就像一台只会哭泣的机器。”我听不懂他说的,躺在摇床上,贴着自己的手。他看向我,笑了,但笑得有些怪,嘴角像被镊子夹起一样,样子又一度把我逗笑。
六、母亲
还差两天,母亲就怀胎满三十六周,按照医生所说的,满三十六周就可以生下我。母亲这几晚都没有睡好,她挺着大肚子,在床上翻了几下,又怕压到我。她总是小心翼翼,可她心里又觉得对不起外公。她每每睡不着时,会走到外公房间,透过门缝探望外公。晚上外婆和舅舅轮流守着外公,说什么都不让母亲靠近。母亲这几晚总是做噩梦,醒来后额头总冒着汗水,这已经入冬的南方,谈不上冷,里面穿件长袖,外面套一件外套就可以保温。母亲为了我特意买了一个孕妇睡衣,她翻身难,就坐在沙发上眯着眼睛睡觉。外婆怕她着凉,总会悄悄给她盖上被子。
可等父亲送母亲到了医院之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就连开水也要去开水房里打,母亲静静地躺在待产房里,摸着她的大肚子,她似乎感觉到我的心跳声。父亲为了我,对母亲渐渐多了一丝耐心,他还担心母亲翻身动作过大,一不小心从医院的床上翻下来。父亲总是看一下手机,再看了看母亲。
母亲怀上我时,工作还在持续,但她不敢坐太久,坐着办公一会,又站起来走几步。她的工作与一堆数据有关。她考了中级会计师证,当上经理,在公司也受到其他同事尊重。她的上司瞧见她怀孕,允许她在家里办公。外婆总是怕她营养不良,给她炖了许多补品,有人参、冬虫草、燕窝等等。但外婆没读过什么书,只要听别人说好就觉得好。不过母亲倒是额外小心,她每吃一件东西前,都要上网查一查,如果查得不清不楚,她会询问医生。
对于头一次怀孕的母亲,她是高兴的、紧张的、有压力的、担心受怕的……她的情绪有时候在切换之间。一会她摸着肚子温柔地给我唱歌:“我的宝贝……宝贝……”又一会,她瞪着父亲吼道:“说说说……有本事你怎么不来生 。”父亲怕她没力气,就弱弱地说:“别急,会生出来的。”
母亲今年三十一岁,脸上的皮肤也变得有些泛黄,她有时候会怀疑父亲心里有其他女人 。所以,她想为父亲生下一个小孩,这样父亲定会把更多的时间花在母亲和我身上。不过这一切都是母亲的怀疑,父亲应该不会在外面找女人,他挺多去打打篮球或和几个兄弟吃吃夜宵。当然,母亲也信他,只不过两个人在一起久了,似乎再也回不到当初的那种感觉。所以,我将成为维护父亲和母亲的一种关系存在,也是一种独一无二的存在。
忽然,母亲感到肚子有些疼,一种意识涌进她脑海。她总觉得羊水快破了,但按道理来说,明天才是三十六周。主治医生让她做检查,如果发现孩子没有问题就可以顺产,如果有问题可能要考虑剖腹产。母亲心里不想剖腹产,因为她想趁着年轻再生个女孩。所以,如果这一次顺产,那么下一次就可以快些生下一胎,不然年纪越大,对怀下一胎的影响越大。
父亲搀扶着母亲去做检查,然而检查的地方早坐满孕妇 。父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这年头,生个孩子都要排队。”显然,他是着急的 ,但母亲更急。不过母亲没有把急表现出来,他静静地看着父亲,说:“拿一块巧克力给我。”父亲从口袋里拿出一块巧克力,母亲接了过来。我似乎听到母亲咬东西的声音 ,便朝她踢了几脚。她摸着自己大肚子,说:“宝贝呀,乖乖出来好不好。”
从中午十二点排队到下面三点,才轮到母亲检查,检查的时候很快,躺下来,机器照了一下就结束。可检查的结果,有些不乐观,我的脖子被两条脐带缠绕着。我能感觉到一名护士在“指责”我。我有些气愤,拽着母亲的脐带扯了扯,再朝她的肚子踢了一下。母亲疼得紧紧拽着父亲的胳膊,说:“快送我回待产房,叫医生。”父亲点了点头,扶着母亲,缓缓地走向待产房。
下午五点,母亲被推进产房。从待产房到产房距离不远,只有几步的距离。母亲看着父亲,叹了一口气,说:“这罪就应该也让你们男人受一受。”一旁的护士笑了,父亲却笑不起来,他紧张地皱着眉头,站在产房外。而这时,父亲的手机响起来,是外婆打的电话。电话那头,外婆只说了一句:“阿静她爸走了,你想办法别让她知道,让她安全生产。”父亲深叹了一口气,“嗯”了一声。外婆挂断电话,父亲才想起刚刚忘记和外婆说,母亲已经进了产房……
七、我
我的眼前是一片黑暗,看不到外面的世界。我在母亲的肚子里摸索着,这就像是一个很深的黑洞,里面有一圈又一圈的脐带,我顽皮的时候,就用手扯着脐带,或用脚在羊水里荡漾。我的眼睛睁不开,但感觉到一股声音,这个声音很熟悉,像是外公声音。我感觉到自己被轻轻抱起来,是外公吗?奇怪,他怎么会在这里?
以前,外公在的时候,外婆都会去求神拜佛,她还对母亲说:“你爸这辈子也没怎么骂人,想必走了之后,会被观音娘娘牵着坐上莲盆。”母亲信不过这些,可我却听到这些话,虽然不懂,但有一种奇怪的意识往脑子里钻。外婆还对母亲说:“你爸会成仙,一定会保佑我们。”母亲信这一点,因为她信因果,外公生前种的是善因,所以离世后种下的一定是善果。
外公似乎在喊着我:“孩子,快出来吧,别让你妈妈太辛苦。”
我感觉到头上的一条脐带浮起,脖子上变得轻巧了一些,眼前好像有一片白,像是光,我的头顺着羊水滑下来。母亲连喊几声,一声比一声弱,我“哇”的一声哭了,身体被护士轻轻抱起来。母亲累得躺在床上,看着我,喜极而泣。
七天后,母亲知道外公走了,而且是在我出生前一天走的,母亲为此哭了几天。
我听到母亲的哭声,自己也不自觉地哭了,可这一哭,把父亲、外婆和舅舅都引来。
父亲说,他手长脚长以后可以送他去当兵。
母亲说,孩子长得很像我爸。
外婆说,如果不是他陪着我,我一个人在家还不知道怎么过。
舅舅说,他笑起来很治愈,哭的时候十分热闹。
而我什么都不说,一个劲地哭着,哭声传透病房、传进家里、传到外公坟前与及整个人间。
八、长大
父亲偶尔从镇上派出所上来看望我,他说:“怎么感觉不到华华的变化。”
我才刚出生不到一个月,变化有没有,我自己也瞧不见,但母亲却说:“你都没怎么抱过,怎么知道他没变化?”
舅舅在一旁说:“变重了。”
外婆埋怨道:“不要在孩子面前说这些。”
后来,一天又一天过去,从二零一六年五月我出生那天,再到二零二三年八月我七岁那一年,我便记下外婆家的故事。这一记,便记下许久……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