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开始变成金色的，把相拥的两个人人影拉得长长的。崎原君本来就颀长的身材的影子镶上了金边，更是俊美无比。那个娇小的无骨小人儿的影子，体态和它的主人一样婀娜多姿。
“山口老师怎……”莉莉斯从背后一把捂住我惊叫的嘴。
山口老师是学校里刚刚就职的年轻老师，留美四年回来教授英文。她有着一口甜蜜清亮的美式口音，消除了日式浊化音，漂亮利落得像她那柔软蓬松的褐色鬈发和一身紧身包臀的OL套装。
“是什么时候……”我惊恐地回头看着莉莉斯。
“不知道，很早以前了吧。也许是他们见第一面起。留美的女老师嘛，总是open一点的，可是学生就没有那么大胆喽……”她漫不经心地悄悄伸过头去看着热烈拥吻的一对。
“那亚美……”
从一开始吗？
“嗯……从一开始哦。亚美是真喜欢崎原君的呢。不过真是可惜。”
一对情侣走进了一栋独立宅屋。
莉莉斯偷偷跑过去房屋那看了看，又飞快地蹑手蹑脚奔回：“是崎原的名牌哦！”她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果然呢。”
“果然什么？”
“笨蛋！是崎原把山口老师带回家啊！我知道他们都住在枝野，只是不知道谁去谁家——嗯，看起来崎原君的父母又出差了呢……啊啦，嘉子酱，你不会以为崎原君只是请山口老师进去帮他补习英文吧？”
“不然呢？”我傻乎乎地答道。
莉莉斯放肆地大声笑了起来，好像都笑得喘不过气来了：“啊啦，嘉子酱太可爱了……你从来不看美国电影吗？或者说，你从来都不了解男人这个物种吗？”
“什么？男人这个物种？”
这个时候的莉莉斯完全不像是我穿着海蓝色水手服的高中同班生——她像是一个穿着暴露，语气轻佻的酒吧女郎。金色的夕阳是她浓烈的金粉的眼影，橘红色的光是她的腮红和唇膏。在杏木嘉子臆想的世界里抽着烟雾袅娜的女士香烟，一个肮脏的援交少女……
但是我并不讨厌这样的中岛。我隐隐约约地想。
“由性与征服欲组成男人的百分之三十，没有更多东西了，这个物种简单得可怕极了。”
“那百分之七十呢？”
“笨蛋，水啊！科学课你忘光了吗？人体百分之七十的体重是水。”
我怔怔地不说话。
莉莉斯吐了一口香烟，那口烟气袅袅上升，迷蒙了夕阳的金光：“怎么样，嘉子酱有没有被我深刻的解释震撼到？”
“所以呢？崎原君找山口老师补课吗？”
莉莉斯被烟呛了一口，刚才神气活现得如同一只吹满了起的气球一般，现在却焉头耷脑；
“女人把男人带进自己的房子，也许是喝茶闲聊。但男人把女人带到自己的房间里，没可能有别的意义，只剩下一个意思，不论他如何狡辩申明。女人的前来的应允就被当做了默认——这群自大的家伙总是强迫女人想得和他们一样。”
“可是很多女孩子都去过男性同学朋友家里！”
“有意念和有行动自然是两回事。他们还是会考虑后果的。如果关系足够熟悉，那么真的会有动手的迹象吧……即使女孩子从来也不认为大家是这种关系呢。而且只要女孩子的反抗不坚定，就会被认为是半推半就呢……原始又自大的物种，对不对？”
“不，不。我还是不相信。”
我能和佐藤君熟悉起来吗？他会常常很快回复我短讯呢……也许我们能在结业礼前熟悉彼此到邀请对方到家里玩……啊真是难为情呢（我还是要叫上莉莉斯一起才好，三个人会少一点尴尬吧）……那么他的想法是？我的容貌也还算可爱吧？他会有这样的愿望吗？
我下意识地透过反光的金属告示牌映照自己的身体面容，虽然只是偷偷看了一眼，却让莉莉斯发现，她就毫无顾忌地笑了起来。
佐藤君是那样平静的人，看不到一丝波澜的水面啊。他具有所有正义的特质，柔和又成熟，怎么会和这样的念头联系在一起……这样遥远的东西，至少是我以为遥远的欲念，大人的世界，原来在我近在咫尺的鼻尖之下……
“啊啦，嘉子酱真是可爱。如果我是个男人，一定超级——喜欢你呢！不过告诉你哦，在认识的初期，男性对于女性的吸引力，几乎全部来自于神秘感呢。你明白浅薄张扬爱显摆的男人为什么招人讨厌了吧？因为一眼望到底呀……质素想法愿望什么的……神秘沉默的男人会令女孩子疯狂。不过对于我来说都是没有用的……一切都是透明。”
返程的路上，我的内心已经无法平静下来。看起来这个充满金光的世界没有丝毫变化，但是变化在哪里我都知道——一定，一定，有什么不一样了，再也不会一样了的感觉。
莉莉斯安静地坐在一旁抱着那本通篇都是“性本源”的破书，不理睬我的走神。
炎热的天气，蝉鸣，暖黄色的光芒照在镂空的桌布窗帘上。来不及开冷气的着急的情侣相互脱去对方的衣服——山口老师那件看起来手感顺滑面料舒适的收口短裙，她沁透了汗水的白皙后背粘腻着绸衬衫……在衬衫被拉走的时候被包裹囚禁了一天的身体香味，等待了许久的樱花沐浴露的味道疯狂地喷薄而出，流散在两个人湿热的怀抱附近。
崎原君是篮球队队长，颀长的身材，小麦色的肌肤，也许还有健壮紧实的胸腹肌，氤氲着汗珠。那带着一薄层汗水的体肤接触到棉质床单的时候感觉怎么样呢？热吧？一定很热。像是夏天夜晚被停掉的冷气热醒的感觉，身体和床的空隙部分都被热气塞满，手拂过去本来细致的棉质都有粗糙的磨砂质感，瞬间的凉意迅速被手掌吸收，那一块变得热起来，于是再抚摸其它的地方……那身体与身体磨合的地方呢？手臂，胸口，还有别的地方。女性的体温要低一些吧，那么山口老师觉得怎么样呢……热而粘腻的接触，接着是交缠，规律或者不太规律的相对运动……那大概是热吧……很热很热，像是没有开冷气就要入睡的烦躁感……
却在不自觉之间，那两个人的面孔扭曲变化了。变成了我和佐藤君。
啊好难为情，先倒退一下。
佐藤君柔和的面容，神秘得看不见底牌——永远合适有礼的举动言谈，让人想象不到他任何侵犯性举动。
事情的发展突然变得吓了我自己一跳——我轻轻踮起脚，像芭蕾舞女的灵魂一样轻盈，把佐藤君按到墙角——事实上他一定是在后靠的，否则我哪里推得动呢？
我犹疑了一会，佐藤君的面容依然柔和，却显得有些不真实，像个被雕刻好的娃娃没有情感和态度。
我感觉他的面容在变得模糊。
快速地把手臂如藤蔓一般挽住他的颈部，然后轻轻贴过去。
世界开始也变得模糊，而且很热，比不开冷气强迫睡眠还要热，热得像太阳炙烤，把我冷静的世界烧溶。
按照佐藤君的性格，他会怎么样？
其实我和佐藤君也不过是在休学旅行中短暂认识了几天罢了。严格来说，我不算认识他太多，要根据他的性格估测反应，其实应该是数据不足的吧……不过有什么关系呢，幻想的女性不会缺少数据的——神秘的男性让人喜爱，是因为他懂得把空白留出来让女孩依靠自己的幻想填充喜欢的特质吧……
佐藤君没有推开我。
这已经是相当难得令人鼓舞的。你不知道多少毫无感情经历的男生多么伤人——会推开亲吻他的可怜女孩子，惊慌得没有任何思考的下意识排斥——虽然他们事后后悔得要把内脏都掏出来。
佐藤君轻轻地环住我的腰，不过只是礼仪一般地碰触到了衣服，空心的环绕。
越来越模糊了。
接下来呢，我继续靠近，而佐藤君不再后退，沉默地静止，柔和得像夕阳的光。我的世界已经模糊到抽象，索性闭上眼睛，然后——
“——到站喽，嘉子酱！”不知何时莉莉斯早已把黑皮书收起来，欢快地蹦跳起来，拉起我的手：“今天可辛苦我啦！要请我喝鲜果店的橘子汁哦！”
我失神地直直望着前方，好像已经痴呆，愚昧得如同没有灵魂。好像经历了大功耗任务的机器，反应灵敏下降了一个等级。
“走啦走啦，嘉子酱！不然列车又要开走了。”
她回头神秘一笑：“跟我来鲜果店，我给你做个评价喔！
“笨蛋嘉子酱，真是害羞呢！”
“这就是你的评价？”我板起脸，猛吸了一口橙汁。
“不。是这个，你听好了，”
“佐藤君是那种会回吻亲他的女孩的那种人。”她严肃地说。
幸好我已经把那一口果汁吞下去了。
“为什么这么说？”我故作平静，虽然这都是透明的。
“他是富有感情经历的。一定。”
我再次走了神。
佐藤君虽然很高大，但外貌并不是令女孩子一眼能迷上的类型。他的一切都是中规中矩，好像难以和富有恋爱经验联系起来。
不过如果恋爱会让一个男性变得成熟温和，磨平棱角地柔软，那么这么说也应该不错。
“是吗。”我面无表情地回答。
“当然。不信你去试试看喽。”
“你觉得我会不会去试？”
“你觉得我觉得你会不会去试？”
“别和我玩这个，莉莉斯酱，”我坚硬的表情松动了许多：“我要抗议信息不对称性。因为你那是透明的。”
“哇啊啊！surprise！你叫我莉莉斯酱呢！这才像朋友间的称呼嘛！”
“但是我可没有答应做你的朋友。”
“没关系呢，在大家眼里我们早就是朋友了。”
“我是当事人，且当事人不承认这段关系，所以不具有效力。”
“也没关系呢，我可以假装是你的朋友，嘉子酱。这样大家就不会因为你孤僻独处而排挤你了。”
这个高喊着宽容的社会，却常常因为一些人喜爱独行而惧怕疏远他——因为大众永远也不能宽容小众。
“越是不了解一个人，就越容易对他做出判断。别人因为不了解你而憎恨你，你却也不能怪罪任何人呢……”
我似乎如同莉莉斯那天说的那样，开始喜欢她一些了。
虽然这件事在她看来一早就是透明的。
你是我的唯一开放的通商口岸，与外界联系间接昭示自己的桥梁。
别离开我，至少在我喝完这杯果汁以前，一会就好。中岛莉莉斯。
今天也比昨天更喜欢你呢。
在中岛的眼里我的一切都是透明的。那么她早该知道我知道的这些了。甚至是我不知道的那些。
也许我需要的并不是莉莉斯每天这样长情地告解。
我杏木嘉子不是一个自信的人。因为我的自信来源于他人，或者外界的回馈。
不要说这样的性格有缺陷哦——其实全世界所有的人的自信都是这样建立的——毕竟自信是一种对自己价值的肯定的行为，然而判断自己是否有价值却还是必须从外界获知。只有获知到一定程度以确定自己有价值，才能产生发自内心的自我肯定。
杏木嘉子顽固地不使用语言的方式与外界沟通，所以也获得不了外界的反馈。如果在这样的情况下仍然奢谈什么自信，那就是真真切切的自恋了。
我不知道我对他人的价值在哪里，也不知道我是否是一个值得被喜欢的人。我不知道我的相貌是否可爱，当然我也不会问。除非有一个看穿一切且又不会说谎的人来告诉我。
“嘉子酱很可爱哦！我对嘉子酱的喜欢是没有条件的哦！或者说条件是无处不在容易达到的呢！所以你只需要安心地和我内心契合。”
这就是我想从中岛莉莉斯那里拥有的全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