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见如故
第壹劫
这世上有很多不伦恋,它们隐忍而又放肆。
明朝中叶,在勾栏瓦肆中流传着许多话本儿供市民消遣。其中有一本竟为一女子所作,那女子一身绿衣,蒙着面纱,听说无人见过她的真面容。但她所作的话本儿倒是流传颇广的,曾见一章名为桃花劫。现在想起情节竟还历历在目。
第贰劫
讲的是宋朝年间事。话说翰林学士沈桢因在朝廷上仗义执言被贬通判徐州。当时正值新旧党争,皇上早就看不惯沈桢的傲慢疏狂了,即使他是宰相的女婿,还是趁此机会毫不留情的把他贬谪下去了。
沈桢虽为人冷倨,不喜与人打交道。但离京那天,依然有很多同僚士大夫为他饯行。敬佩其人胆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天子盛怒之下依然直言不讳。
其实,他早已想脱离党争了。这次贬谪,刚好是他想要的,他一路走来,似乎,太顺了!
行船去徐州,一路上,少了汴京的那些污浊之气,倒也心旷神怡。行近徐州,竟闻洞箫之声,如怨如慕,哀婉凄凉。让他想起了当年进京赶考时曾在此地走失的婢女,不禁神思怆然。
第叁劫
到达徐州,早有地方官员在此等候,为他接风洗尘。本不愿大费周章,哪知人家早已打听好他的行程,谁不知道他是当朝宰相的女婿,皇帝钦定的金科状元,汴京的有名才子呢?都知道他不久就要被调回去,趁他落难在此,一定要好生招待。说不定回去能替自己在皇上或宰相面前能美言几句。
因为知道这沈大人为人冷倨,不爱说话。所以这知州大人更是卯足了劲的献殷勤。盛情难却,沈桢不好推脱。
筵席上,沈桢不甚饮酒,歌舞也无感。正思忖着何时离席告辞,忽闻席间传来洞箫声。与当日在江面上所听的一般无二。熟悉感扑面而来,阿桃……
他抬眼,见一素衣红衫女子立于中庭。手执竖笛,眉眼深蹙,不见面容。
第肆劫
知州本有些惶恐,因准备了一屋子的歌舞,这位汴京来的学士连眼都没抬一下,要不是听闻沈桢本就生性冷傲,不屑女色。知州估计是要猜测沈学士早就看惯汴京的精妙歌舞,才不屑抬眼的吧!
为此,他还特地请来了尘音阁的头牌桃叶来撑场子。看到学士抬眼了,这陈知州连在心里夸了自己几句明智后,就赶紧在沈桢面前献殷勤的讲解道:“沈大人不知,这吹笛的女子可真真是个妙人,诗词歌赋无一精通。听说来徐州之前是跟着一位才子的,无意走失,才委身于此的。多少官宦子弟,才子名士钦佩她的才学,示她为知音。但更妙的是,这女子吹得一首好笛。寻常歌妓都善琵琶,古筝等弦乐器,而她却好吹笛。据说也是当年那公子教的,那公子也真真是个妙人,只是不知是何许人也!”
知州感叹完后,笛音也吹罢。玄衣学士开口问道:“姑娘好音律,不知姓甚名谁?”
素衣女子欠身答道:“奴唤桃叶。”
“桃叶?”学士挑眉道:“为何不叫作桃花?”
桃叶敛眉道:“奴自小身野里,桃花娇贵,自不应唤之。”
“这名字倒让我想起了东晋王献之为其妾桃叶做《桃叶歌》。”
说罢沈桢就念起:“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辑。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念完看向桃叶说:“他倒是个多情人,那诗中的桃叶可有福气!”
他哪里是想起了王献之的小妾,他是想起了他的婢女阿桃。
第伍劫
“多情公子无数,恐有情郎难得。桃叶不求公子多情,只求是桃叶的有情郎。”桃叶依旧敛眉说完。
这知州越看越沉不住气了,这两人才这么会功夫就开始相互勾搭了,不是说这汴京来的沈学士不近女色的吗?
知州安慰自己道: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应是桃叶看这沈学士俊朗风逸,动了情。而沈学士只是爱好她的音律,与她多说了几句罢了!
但紧接着这传闻中不近女色的沈学士竟开口说道:“可否将面纱摘掉予我看看容颜。”
这一句差点让知州惊掉了下巴,而直接让知州下巴掉了的是从不在人前摘掉面纱的桃叶,此刻应沈桢的要求在众人面前,从容的,摘掉了面纱。
第陆劫
面纱滑落的那一刻,沈桢的心开始乱跳。
往昔的回忆涌入脑海。
昔日的少年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唤桃叶。”
“为何不叫作桃花。”
“奴自小生野里,桃花娇贵,当不起。”
“我偏要叫你桃花,我说你当得起,你就当得起。”少年坚定的说完又试探性的唤了声:“桃花?”接着又觉不妥,说:“桃花媚俗,不好,我唤你阿桃,可好?”
少女心上开了朵花,嘴上说着:“全凭公子心意。”
少年眉目舒朗,春风十里,下了场桃花雨。
接着众人只见沈学士下去拉着桃叶的手就离席而去了,不顾后面声声:“沈大人……”
都说这沈学士傲慢疏狂,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第柒劫
话说这沈学士拉着桃叶离席后,即刻就去了尘音阁,替她还了自由身。
学士在自己新搬的庭院里看这阿桃,没有细叙旧情,直接说道:“阿桃!我要娶你。”
阿桃抬眼问道:“公子可是要纳阿桃为妾?”
“谁要你作妾?”他看着她,一字一句的说:“我说,我要娶你为妻。”
“可公子是朝堂上的翰林学士,汴京的有名才子。已娶宰相千金为妻,一夫不能娶二妻,若再娶阿桃为妻,会被天下名士所耻笑的。阿桃不愿污了公子一身清白,只要在公子身边,阿桃为奴为婢也情愿。”阿桃依旧敛眉。
“天下名士?”他冷笑一声说道:“天下哪还有名士?就算有,又关我们何事?我既以前负了你,现今必将给你最好的。人给你,心给你,名分我也要给你。若是区区名分都不能给你,我要这一身清白有何用?”
阿桃担忧的说道:“可是宰相千金那……”
他毫不在意的说:“宰相之女我与她成亲一年有余,却相敬如宾,未碰她分毫,自当完璧归赵。其人知书明理,自不会介意。”
他扶住她的双肩,倾身看着她说道:“自在筵席上看见你的那一刻,我就曾想,迟早有一天我会许你嫁衣红霞,十里桃花。嫁给我吧!阿桃!”
怀中的女子露出了笑颜。
第捌劫
沈桢说他从前负了她,其实不然。当日阿桃在他身旁时,他少年成名,不谙风月,一心只读圣贤书。娶宰相千金也是当时在汴京金榜题名,一时才情远扬,想来结亲的人无数,踏破了门槛。他烦不甚烦,最终娶了一个他认为还算知书达礼的宰相之女纤纤。才算消停。
可忽然有一日,看着满树的桃花,他好像开了窍。那便是他冲撞圣颜的那日。
沈桢为人疏狂惯了,他不知他的一封信,却让那个远在汴京佳人的落了泪。
“我已娶妻,佳人自可择夫而嫁。”寥寥十二字,碎了心肠。
自己的夫君不解风月,纤纤起初也曾懊恼过。但后来就释怀了,至少他不曾看旁的女子半分,就连府中丫鬟奴婢都叫不清名字。她以为他是块冰,需要慢慢融化,细水流长。可哪曾想过,他去徐州才短短数日,却被旁的女子融化了!
她派去的暗探还没回来,汴京就已流传起来了。说是当年不解风情的冷面学士沈桢在徐州娶了位歌妓。歌妓除了长得绝色,诗词歌赋无一精通,更要命的事,还吹得一手好笛,谁不知这沈桢酷爱吹笛,真是撩到他心坎里去了。
当日他娶阿桃,多少名士前来劝阻,他都闭门不见。成亲之日,无一宾客。他倒乐得快活,饮酒大笑道:“别人怎么看,关我何事?我自有我的阿桃!”
好事者乐与传播,汴京的传言越来越甚。当日与他饯别的同僚士大夫听闻愤然与他决绝。纤纤派去的暗探回来报:“那吹笛的女子是故人,沈大人从前的婢女。”
纤纤扶住庭院的桃花树,泪如雨下。
感叹道:“我原以为你不会动情,原来你早已对别人情根深种。”
第玖劫
徐州,通判府中,一道圣旨。
沈桢心想,该来的还是来了。
皇上要沈桢速速回京,却对娶妻之事绝口不提。
罢了!他也早想回京求皇上赐他归隐山林了。得罪了宰相,这官场,怕是待不下去了!
皇上听闻他弃宰相之女,却娶了一个歌妓。才知当日为何私下求他将他贬去通判徐州。他敬仰沈桢的才识,示他为知己,当时朝中局势复杂,党争混乱。沈桢又娶了宰相之女,极易卷入其中。皇上不忍让他受此苦,才应了他的要求,远离汴京。
如今沈桢得罪了宰相,恐怕就不是远离汴京这么简单了!所以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把他召回,留在自己身边较为安全。
可他没想到沈桢来了却向他求归隐。可惜了那一身才华,不知是一个怎样的女子。
罢了!罢了!也许对他而言彻底远离宦海才是真正的安全之所吧!
他允了他。
可没想到再次听闻他时,他却出了家!
第拾劫
当玄衣学士赶回徐州的通判府时!他的阿桃,早已不见了!
只余素帕一张,绣着娟娟小字。
那场桃花雨,下得真美。
阿桃能嫁给公子。
此生足矣。
他寻便了整个徐州城,却没有寻到他的阿桃……
他问自己:我算……再一次……失去了她吗?
入夜里,那场桃花雨下得真凄凉。
沈桢在想:“他归隐了,自有皇上与纤纤会护他周全,平安余生。可他的阿桃,离了他,孤苦伶仃,有谁会去护她平安呢?”
“阿桃啊!你快回来吧!”他看着桃花呢喃。
数年后,皇上去看他时,他在山寺外种着桃树。
岁岁种桃树,开在断肠时。
他望着漫山遍野的桃花念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迟早有一天我会许你嫁衣红霞,十里桃花。嫁给我吧!阿桃……”
一场不伦恋,一世不了情。
时人闻罢伤之。纷纷感慨,这沈桢虽是故事中人,却也至情至性。
沈桢一生疏狂傲慢,他起初把婚姻当儿戏,后竟宁毁一身清白,也要娶那歌妓为妻。那歌妓大概是他的一场劫吧!一场桃花劫!
一场桃花雨,一场情劫。谁能懂?我伤悲!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在,桃花依旧笑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