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庙背茅坪,又俵包子又俵饼。”每每记起这颇具地方特色的童谣时,我不禁回忆起大杂院里的事儿来。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湖头还有盐铺里、上铺里、老屋里等几个老四合院,而最难忘的莫过于我生活了近三十年的新屋里那栋四合院。
新屋里四合院主体建筑为前后两排六栋二层,主体建筑之间有藻厅连接;主体建筑南面是一栋五栋两层;北面是碓屋等一组杂屋。整个四合院有房间三十间、有天井四个、厅屋五个、有通往花园和洋屋里两个六边形门。
新屋里四合院原是我祖上的产业。 《皇考唐农公墓记》载:“皇考寿终于己巳季夏……逾年,家遭秦火,奉母城居凡十一年。越己卯,萑苻敉平,携眷归来,兴土木,复旧居……”即一九三0年,老屋毁于战火;一九三九年,逃难回来的祖父们开始修缮老屋。土地改革之后,四合院里有住户十一家,每户两间房。湖头五个生产队,四合院里每个生产队都有住户。家族中只有我们一家在四合院里栖身,其他族人不是寄身于祠堂里就是寄身于社庙里。我们家的两间房,是顶着“坦白地主”帽子的父亲用母亲的全部嫁妆换来的。
“牵一个,背一个,肚子里面还一个。”四合院里人口高峰时超过七十人,加上各家各户的鸡鸭鹅猫犬猫,曾经那个秩序井然、其乐融融的四合院完全沦为了一个人畜兴旺、不堪入目的大杂院。只有四合院里那些残存石质构件和天井里砌得整整齐齐的大青砖,还记得昔日的繁华。
对于只看见院子里天井的四角的天空的我们来说,大杂院仿佛是我们的整个世界。
大集体时,大人们忙于出集体工挣工分,小孩们留在大杂院看家照看弟妹。这时,大杂院成了我们的乐园。
穿开裆裤的在一起玩过家家:捡几块石头搭一个灶,捡一块大点的瓦片做锅,弄几块小点的瓦片当碗,弄点沙子当盐,在天井边刮一些苔藓当菜……每人做一个菜,十几个菜上桌,小不点们围成一圈,“吃”得津津有味。大杂院里屋檐下、墙壁上、厅屋楼桴上大大小小有十几个燕子窝。燕子觅食归来,“唧唧唧唧唧”燕巢开口处挤着几个小脑袋,小不点们见了,不约而同地唱起来:“燕子燕,绕屋转。不吃你的米,不吃你的谷,借根楼桴搭个窝。”
大一点的女孩子玩的花样很多,她们也玩踢毽子、丢手绢、老鹰抓小鸡、端棋盘……那时玩得最多的还是踢房子:在厅屋用滑石或木炭划上一个两列四行大表格,石头剪刀布定好出场顺序,几个算盘子串成一个算珠串。从左到右依次踢,把算珠串踢出底线者胜,胜者接着踢往下去;算珠串压线、没踢出底线或从边线踢出者失败,败者下场休息。踢房子最损鞋,鞋子脚趾处穿了孔露出了脚丫子。一顿响竹教训后,破损处是花花绿绿的大补丁。
大一点的男孩子喜欢玩捉迷藏。看过《闪闪的红星》之后,玩得更多的是升级版——捉迷藏抓特务。每个人都备了一套行头:皮带小木枪、帽子红领章。我们几个里面那老实巴交的戴顶破草帽子扮成特务,其他扮成小红军。几个小红军有的在槽门口站岗放哨,有的在大杂院里抓特务。那特务也够狡猾,柴堆里、秆屋里、猪栏里、茅厕里到处躲。小红军分组行动,分头找人。好不容易抓到特务,接着便是电影里熟悉的情节:小红军们唱着嘹亮的《红星歌》,押着被反剪双手五花大绑的特务……
打纸板是我们男孩子在寒假里常玩的一款游戏。“考试毕,寒假及。打纸板,做游戏……”一放寒假,男生们的课本作业本都变成了四角纸板,家里的硬壳纸盒子、水泥袋子也被折成了四角板。大杂院里大大小小十几个男孩,年龄相仿自由结队,一对一挑战。每个厅屋都是打纸板的声音,有时大人们也来助阵。四角纸板分正反两面,打得翻个面即算赢。打纸板需要体力:有时一个纸板赢下来要多个回合,十几个几十个纸板赢下来,常常满头大汗,衣服都会湿透;打纸板也讲究技巧:硬壳纸板宜硬碰硬,书纸板宜从周边找间隙……胜王败寇。手握几十个大小纸板找人单挑,那气场想想都令人羡慕。那时,别人以藏书为荣,我们以收藏纸板为荣。
玩泥巴也是我们的最爱。黄泥练熟后,我们把它捏成各种小动物、各种小神仙、各种小器物。有一次,我们几个先用黄泥捏了一口棺材,里面放了一个小人。再用一根葛藤把棺材绑在两根木棍上。最后,几个人抬着棺材,敲着破碗破盆,浩浩荡荡去“埋人”。刚出槽门,被一个老人看到。结果,我们几个有的挨了羊角簕,有的挨了响竹。读了“孟母三迁”的故事之后,我们才知道当时大人们小题大作的原因了。
因为玩儿,我们有的忘了洗碗,有的忘了洗衣,有的忘了煮饭,有的忘了炉子上煮着猪食。我们因此挨过许多皮肉之苦。“骂从耳边过,打从皮上过。”骂归骂,打归打。大人不在家,除了不再玩那“埋人”的游戏,我们该怎么玩还怎么玩:打三角板、打陀螺、滚铁环、弹子盘车子……
“落大雨,打大雷,江边姐姐不得回。坐轿回!”
遇着雷雨天气,大人小孩都窝在家里出不了门。此时,小孩子不用管那做不完的家务活,也不用照着烦死人的弟弟妹妹,可以尽情地玩;男人们或在家修理农具或坐在一起聊天吸旱烟,有几个则在老曾家玩纸牌画胡子戴草帽子;女人们或在家剁猪食打补丁纳鞋底,有几个则在一起搞“浪费”:合伙磨粉子煎油货做糯饭。
大杂院带给人们这么多欢乐,可在这逼仄的大杂院里也偶有不和谐的时候。
曾家的狗偷吃了隔壁家的猪食;毛家的孩子欺负了刘家的孩子;徐家的孩子偷吃了李家的黄瓜种;谭家的孩子把垃圾扫在了邻居家门口……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有些人生气归生气,哪怕是上门找账也都是轻言细语。有些人则像泼妇投胎、悍夫转世:哭天抢地、骂骂咧咧、鼓眼裂睛、扎手捋脚、巴掌拍得啪啪响……是时,杯盘狼藉、泔水横流、人仰马翻、鸡飞狗跳……整个大杂院仿佛弄了个底朝天。
同在屋檐下,以和为贵。记忆里更多的是大杂院里那些暖心的故事:某女生远嫁漕泊,第一个端午节夫家送来一百包子一百粽子一百饼,大杂院里人手一份。远亲不如近邻,一家有事,家家有事。几个老人,义务为邻居蒸饭照看小孩。某家有红白喜事,除凑个分子外,大家都会不约而同地去帮忙。每年正月初一早上,在大杂院核心位置摆上几张八仙桌,各家各户拿出最好的果品。几十号人亲如一家,围在一起互道新年快乐,那昔日仿佛有不共戴天的也一笑泯恩仇了。
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后,有些人家另外择址建了房子,有些人家在原址上建起了别墅,偌大一个四合院慢慢消失了。
“问东倒西斜三间屋,立天翻地覆几多年。”在脱贫攻坚大潮中,大杂院里最后几间房子也被推倒重建了。
“一鹭晴,二鹭雨,三鹭四鹭涨大水。”
大杂院不在了,父母这辈人不在了,可大杂院里那些事儿就像那一首首童谣依然鲜活在儿时玩伴们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