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日不作诗,心源如废井
说起贾岛,世人皆知他是一位苦吟诗人,一生作诗千百,字字辛苦,句句情真。
他的一生,与诗歌性命相知,如影随形,不可分离。除此之外,其余的故事皆如暮春花事那般草草,不被人记起。
贾岛一生穷愁困窘,苦吟作诗,所写的诗句也多是苍凉清寂之境。他与孟郊齐名,有“郊寒岛瘦”之称。
他的“瘦”,是一种清减,是凄苦,是不得解脱。他穷尽毕生之力,到最后,也只是做了诗奴。
贾岛那个时代,承继了初唐的华贵、盛世的瑰丽,才子如云,诗歌如雨。
李白有神仙一般的品性,一壶酒饮下,便诗文流淌,肆意挥洒,何须苦吟?杜甫心怀天下,忧国忧民,随意吟咏,便有诗圣之称。白居易倜傥风流,文辞华美,又有闲适悠然之情调。
贾岛则试图在春色满园的诗界里,找寻一丝清凉、一种幽僻。《二十四诗品》写:“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贾岛用苦吟推敲之法,以求达到他想要的境界。
写诗成了一种执念,亦是他生活的态度,几多消磨,几多辛酸,唯有自知。
戏赠友人
一日不作诗,心源如废井。
笔砚为辘轳,吟咏作縻绠。
朝来重汲引,依旧得清冷。
书赠同怀人,词中多苦辛。
“一日不作诗,心源如废井。”他不是李白,只要腰间系一壶酒,无论是行走荒野,还是立于朝堂,或漫游宫苑,皆可文思如涌。
他的才思,必须日日斟酌,夜夜吟咏,方不会枯竭。他的诗境,亦因此难以开阔,拘于某个清旷之地,唯求舒展超脱。
贾岛将自己托付给了诗文,行坐寝食,都不忘作诗。“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
我似乎看到一个清瘦的诗僧,亦不知多少年岁,骑着一头毛驴,边走边吟。他没有痴情艳遇,亦无关风月,所有的心思皆在词句里。
诗袋满满,囊中羞涩,饿了倚着一株老树,吃点干粮,累了寻叶孤舟,暂将身栖。
别人写诗是为了寄情寻乐,陶冶心性,他写诗竟成了苦活,像陷入一张挣不脱的尘网。他是自我束缚,又自得其乐。
二 不如牛与羊,犹得日暮归
贾岛自幼家境清贫,居于某个偏远的山村。因生计无着,而出家为僧,以求三餐温饱。他法号无本,取无根无蒂、寂灭虚无之意。
原以为,这一生也就是青灯古佛,经卷做伴了。若非后来遇见韩愈,得其授教,只怕贾岛就是个苦吟一生的悲情和尚。
山寺清冷,僧房孤寂,加之寡淡无味的素斋,并非他所喜。唯一值得欣慰的,则是可以每日静心读书,有足够的时光用以作诗。
小小寺院,不过几个僧侣,他们每日坐禅诵经,栽几畦菜,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
贾岛出家的本意并非坐禅,也不是逃避世俗,修身养性。他是身在释门,心中不忘尘世喧嚣,他有着凡人的愁绪、世俗的烦恼。他个性放纵不羁,散漫自由,不愿一生坐枯禅,困死在这荒僻的山寺。
他离开了栖身几年的寺庙,背上诗袋,决意云游四海,看世间繁华,寻几个志趣相投的知音。
也不知,他从何处借来一头老瘦的毛驴,芒鞋竹杖,风雨同行。漫漫尘路,不知会遭逢怎样的际遇,邂逅多少心性相通的诗友。
走出来,才知山河壮阔,市井喧闹,而像他这样苦吟的诗人,亦是不胜枚举。这是一个诗的国度,满目繁华,悠悠不尽。仿佛每个人心底,都藏着一首诗。这首诗,可以用来换酒,用来挣取功名,拉拢权贵,谄媚名流。
众星璀璨的诗坛,冠盖如云的京华,想要有一席之地,得些许诗名,终有诸多不易。若要功名寄身,封侯拜相,更是难如登天。
多少诗客,一生穷困潦倒,徘徊在长安街头,病倒于清冷的驿站,寂寂无闻。
贾岛虽一生穷苦,一世不济,但仍算是幸运的。他日夜苦吟,勤学努力,弥补了许多人生的缺失。最终他总算在大唐的诗坛,有了一处微小的栖息之所,留下许多佳作。他虽苦苦推敲,字字斟酌,读来倒也自然流畅,不落痕迹。
那一年,贾岛骑驴独行,去往洛阳,想要结识孟郊,因孟郊游赵北而擦肩错过。他寄宿于洛阳某座寺院,虽为僧人,却厌倦那许多的清规戒律。
洛阳当时有禁止和尚午后外出之令,贾岛甚觉束缚,无法忍受,于是写诗抱怨,吐心中不快。有诗句:
晴风吹柳絮,新火起厨烟。
长江风送客,孤馆雨留人。
古岸崩将尽,平沙长未休。
不如牛与羊,犹得日暮归。
禅的境界,是空灵飘逸,自在无为,而不是羁绊牵制。他依旧我行我素,苦吟寻句,骑着心爱的毛驴,辗转去了长安。
亦是在此,他结识了孟郊,拜见了韩愈,人生有了些许微妙的转变。
三 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
那日,贾岛骑驴去往长安郊外,拜访一位叫李凝的诗友。山深林密,暮色沉沉,他几经周折,总算寻到其居所。
荒园清寂,柴门深掩,主人不知去了何处,唯倦鸟栖息池边树上。寻不见李凝,贾岛便留诗一首。
题李凝幽居
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
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
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
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
写罢,仍觉诸多字句需琢磨,于是他的痴病又犯了。次日,他骑着毛驴返回长安,于驴背上,不忘念叨着“推”“敲”二字。
长安街上,他神思恍惚,毛驴冲撞了韩愈的车马。那时的韩愈在京为官,见他这等痴样,非但未怪罪于他,反与其一同斟酌诗句。
韩愈感怀其身世际遇,亦赏识其才学,几番相劝,贾岛还俗。
韩愈曾作诗《赠贾岛》:“孟郊死葬北邙山,从此风云得暂闲。天恐文章浑断绝,更生贾岛著人间。”
半世为僧,半世苦吟,他亦想在京城有属于自己的功名。那段时间,白居易遭贬,孟郊、柳宗元、李贺相继去世,但鼎盛的唐王朝、绮丽的诗坛,并不会因此而失色。
那时的贾岛正值盛年,他不想此一生做个苦吟僧人,碌碌无为,潦倒落拓。
或许是尘缘未断,他曾因人世艰辛,做了僧人,如今为求功名还俗,亦是情有可原,无可厚非。
出家多年,他虽未潜心修禅,但对佛门的清净仍存眷念。“终有烟霞约,天台作近邻。”或许有一日,他厌倦了尘世,又将重回古寺,青灯残卷,静心礼佛。
《唐才子传》记载:“初,连败文场,囊箧空甚,遂为浮屠,名无本。”贾岛一生运蹇时低,处于逆境,屡举进士不第。
他似一朵孤云,游走无依。“失却终南山,惆怅满怀抱。”宦途艰辛,寻常人纵使有幸折桂,亦难忍其风霜磨砺。他深深体会到凡人不及僧人的悲哀。
下第
下第只空囊,如何住帝乡?
杏园啼百舌,谁醉在花傍?
泪落故山远,病来春草长。
知音逢岂易,孤棹负三湘。
他几番落第,心事低沉,孤贫落魄,江湖飘零。也有雄心壮志,曾作诗《剑客》:“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又有诗:“几岁阻干戈,今朝劝酒歌。羡君无白发,走马过黄河。”满纸豪情,落落风骨,亦令人钦佩。
奈何,多少抱负、几多志向,被数十年的庸碌时光给磨去了锋芒。
寄身长安,见了太多风云变幻,有多少身居高位的达官显宦,亦落得遭贬、流离的下场。他并未轻易放弃,而是坚持科考,坚持苦吟。
唐文宗时,他曾作《病蝉》诗“以刺公卿”。后来,朝廷给他一个长江县主簿的小官,将他贬出长安。
数十载的科考生涯,终未遂愿,直到晚年,得了个小官,可悲亦可笑。
四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想当初,他为僧常生尘念,如今还俗,又难弃禅心。也不知哪年哪日,贾岛为解尘虑,去往云深雾绕的山林,寻某位隐士高人。
他写下千古名诗:“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山中隐者,遁世修行,每日品茗打坐,采药炼丹,往来云中,寄情松下,度过不朝天子、不羡王侯的闲逸岁月。不必争名夺利,无须奔走钻营,远离是非,荣辱无关。这时的贾岛,对这位遁迹云海的隐者高人心生羡慕。
曾几何时,他也是槛外人,若当时不入红尘,潜心修佛,或许另有一番境界——就连诗境亦多几分悠然禅意,不会被孤清悲苦占据。
他的世界,有一种坚执——对功名的坚执,对诗文的坚执,以至于一生窘迫困顿,无可救赎。
都说他苦吟思量,难有佳作。他这一生的确未写过温柔富贵之诗,却也有不少风骨傲然、诗情宛转之作。
忆江上吴处士
闽国扬帆去,蟾蜍亏复圆。
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
此地聚会夕,当时雷雨寒。
兰桡殊未返,消息海云端。
他半僧半俗,一生不得志,又身无长物。做僧人,他做得不够洒脱;做文人,他又做得太凄惨。
他入寺当过和尚,得罪过帝王,他的人生也有些许奇闻逸事,但终究不足为道。
后人有诗寄贾岛:“狂发吟如哭,愁来坐似禅。新诗有几首,旋被世人传。”贾岛的苦吟精神、坚执态度,在唐末五代颇有影响。
《唐才子传》记载:“李洞……酷慕贾长江,遂铜写岛像,戴之巾中。常持数珠念贾岛佛,一日千遍。人有喜岛诗者,洞必手录岛诗赠之,叮咛再四,曰:‘此无异佛经,归焚香拜之。’”还有人将贾岛的画像挂于墙壁上,朝夕礼拜。
贾岛对自己逶迤崎岖的人生,从未真正满意过。他亦想不到,自己当年的苦吟痴态,有一天竟成了别人的信仰。
他苦了一辈子,吟了一辈子,以为在大唐诗坛寻到了归宿,其实他一直在长安流浪。这座城,没有用心接纳过他,他始终是一个过客。
几年后,贾岛迁去普州,任司仓参军。然普州不过是偏远之地,况他年老体衰,再难有所作为。这期间他曾作诗:
夏夜登南楼
水岸寒楼带月跻,夏林初见岳阳溪。
一点新萤报秋信,不知何处是菩提?
之后,朝廷升贾岛为普州司户参军,然他未受命而身先卒。有人为其惋惜哀叹,他其实是在逃避,以此解脱荣辱。他远离空门太久,漂泊倦累的心灵,需要重新找寻皈依。
佛说,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他的一生,都在为自己解脱,又一生被捆缚,不仅做了诗奴,更陷入名利交织的网。
他死时,家徒四壁,室如悬磬。
据说,只有一头老驴、一张古琴,还有桌案上他当日未写完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