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余生

阿浅上大学之后并没有多少变化。

也即是说,她还是人群中总是被忽略的那一个。

在过去认识阿浅的人中,能够统一得到的印象便是那个内向、不爱说话但总是保持着温柔微笑的女孩。在KTV里只是认真地听着醉酒的同伴抱怨男友不够体贴,从不主动去抢话筒,即使是被要求献歌一首,也是随便唱接下来的一首,因为唱得太普通而找不到任何让人感兴趣的槽点。一群人吵吵闹闹去玩的时候,阿浅没有任何想法或权力决定去哪玩,只是在众人在大排档喝着廉价啤酒的时候,她的目光会落在不远处的烧烤摊上。但也只是落着而已,阿浅没有离开众人片刻去买一串来吃。除了怕引起大家注意,“烧烤摊不卫生”的观念从小就烙印在了阿浅的心里,仿佛只要吃到了不健康的食物,阿浅细心维持的健康生活就会被破坏。

阿浅上的是美术专业。虽然从小就喜欢画画,但阿浅的画并未有肆意纵横的天才感,艺术的精灵似乎从未造访过阿浅那盛满立体几何静物的脑袋。阿浅那布满厚茧的右手能够精准地抓住物体的每一个细节,如同照相机般拍摄下来,然而阿浅知道,除了放大镜后的细节她什么也看不到。

“阿浅,我跟你说,异地恋真的太辛苦了。”视她为最好朋友的高中同学明珠深夜打电话来诉苦。电话内容从早恋、跨年段恋到异地恋,从应答、安慰到提建议,回答时合适的语气、话语间隙中有必要的停顿、以及提建议时避免与对方产生摩擦的技巧,阿浅的情商在一次次诉苦的电话煲中被锤炼、锻造,最后变成什么也无法穿透的东西。

她并不认为隔三差五保持电话联系的明珠是她最佳挚友。缺乏安全感的明珠偶尔会向她确认,然而她从来的回答都是“是”。就像在电脑上按下“确认”键那么简单,唯一要做的就是避开“取消”键——这个会带来下一个选择框的麻烦。

阿浅之所以害怕否定友谊纽带的麻烦,不过是因为在某种程度上害怕着明珠。电话的来往交谈中,明珠掌握着谈话的绝对控制力,当与明珠开始产生分歧时,阿浅会知趣地赞同明珠的观点并顺便转变话题,如同看到了正在施工维修的道路决定另辟蹊径。另一种意义上的害怕是怕失去明珠。因为没有多少人喜欢自己,所以无论如何也要守护好明珠的这一份喜欢。愿意经常给自己打电话,不就是喜欢的最好证明么?

阿浅也像每一个焦虑的年轻人一样,无数次幻想过自己的余生。迄今为止的人生虽然循规蹈矩,很多地方也差强人意,但阿浅并未觉得这样活着有什么不好。不知是由于想象力匮乏,还是目前为止的经历平庸,阿浅对于未来的想象只能止步于去公司担任美术设计方面的工作,不行的话就当美术老师开补习班,存钱买房车。遇到合适的人就谈恋爱,与明珠一直保持联系,和大家偶尔出去KTV之类的地方聚会。不吃烧烤。

然而就是这样触手可及的未来,好比即将煮熟的鸭子,选择逃出了阿浅的余生。

回到老家,在父亲工作的锯木工厂,阿浅失去了她的右手。

五六岁时被大人叮嘱小心木头,连过一堆木屑时都要大幅度地跨过,仿佛那些细细的碎片能割伤细滑的小腿。长大后也许对童年的锯木工厂产生了久违的怀念,主观上认定是一个安全的地方,自然忽略了电锯无情的本质。总之,在与一个工人愉快地闲聊时,阿浅无意识地把右手放在了某块原本是放置木头的搁板上。在阿浅背后,电锯正如悬挂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静待着命运的指令。

她没有躲过它,也没有躲过接下来那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尖叫是那样陌生,以至于她很久才意识到,是从自己身体里发出来的。

病房里的阿浅像做了一场很久的梦后醒来,她看着纱布包裹着右边的胳臂,好似叮当猫的手般的圆形。她试着抬起两只手,发现已经不一样长了,无声宣告着残疾的事实。她把右臂放下,仔细地看着左手,她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没有画画留下的厚茧,骨节秀气,纤细而陌生的手。交叉纵横的纹路犹如命运的丝线,她第一次意识到了左手的珍贵之处。左手将取代右手,守护她的余生。

阿浅的性情并不是享受独自沉溺于过分悲伤的那种。阿浅会去担忧悲伤过后的状态。悲伤总是会消逝的,所以得考虑悲伤后的未来,这听起来有点可悲,但人生马不停蹄前进的本性本来就是如此。她只是遗憾,没能尽最后的吊唁,仔细地再看右手一眼。父母很早就把它埋了,至于埋在哪里,阿浅并不想知道。

阿浅卧床休养期间,有很多过去认识的同学朋友来探望。他们从远方来不辞辛苦地倾倒自己的一番同情,以及终于一睹那包裹成圆球状的右臂,满足了他们无意识的猎奇心理。阿浅觉得,他们脸上做作的悲伤表情像她那失去的右手一样滑稽。在他们内心深处,自己不过是一个缺胳膊短腿的人,早已被踢出了他们正常人的序列。以后无论是工作还是结婚,去出国还是旅游,令人恶心的同情总会如影随形地及时出现在他们有限的头脑中,把她的余生拟想成他们想象中的残疾人的光景。

无论我过得多么好,他们都不会羡慕我。阿浅心里想。

所以也不比过得多么好。至少,不必按照他们的标准。

不,是不必按照任何人的标准去活。

电视上播着失去右臂的残疾女孩通过自己的刻苦学习一路拿奖学金上名校,夺得各项文体活动的大奖,正在舞台上进行着激情澎湃的演讲。病房里坐着的父母听到后身体变得僵直,他们生怕一丝一毫细微的动静都会让女儿感到敏感和不适。然而阿浅并未感受到有什么值得难过的地方。电视机正播到观众被感动得热泪盈眶的画面,她顺手关掉了电视。她只是失去了一只手,并不想把残疾人的标签贴在自己的人生上。她想超越世人对失去一只手、一条腿或者其他什么东西的人的偏见,她既不是残疾人,也不是正常人,而将是新人类。

一个灵感突然福至心灵。若要成为新人类,在身体的废墟上再建造出新的东西,没有什么比一只机械臂更合适的了。自身体调养以来,阿浅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阿浅开始用左手作画。不同于使用右手时追求百分百还原物体,阿浅让左手不去思考任何她所学习到的绘画技巧,只是信马由缰地涂画。她沿着记忆的绳索,寻找着那个过去用右手作画的阿浅。各种不同印象的右手被左手画了下来,拿着牙刷和筷子的右手,拿着话筒紧张得攥着衣角的右手,在烈日下细致地画着写生的右手,堂而皇之地躺在锯木工厂里的右手。

一直以来看不懂的毕加索的抽象画,阿浅似乎觉得有点看懂了。抽象的方式就是个人存在的凭证。艺术似乎终于开始光顾她那腐朽的头脑。现实拧在阿浅思想中的发条似乎终于崩开了,她仿佛一下子得到了飞往幻想国度的机票。被魔鬼追逐,与天使打架,与梦境中的魑魅魍魉一起手舞足蹈。阿浅觉得,这世间一切的枷锁,似乎没有什么不能被打破。

选择重新拿起画笔的阿浅还有另一个理由,她想通过卖画买一只为自己量身定做的机械臂。对于现在的阿浅来说,不存在想象的边界。即使失去一只右手,残疾的阿浅反而认为,自己依然有无限的可能,无尽的未来在脚下延伸。落日会完全隐没,但是道路并不会消失。一个更强大的新人类将在想象的虚空中自由遨游。

不会再有和那群过去的朋友吃路边大排档的机会,阿浅也不再有置身人群中的束缚感。但她还是来到之前聚会时一直观望的烧烤摊,没有犹豫地点了所有菜品,整个人浸没在烧烤诱人的油烟香味之中,看着烧烤师傅肆意地撒着调味粉,仿佛是在她一直以来无味的心灵上撒着。它只需要在火焰的炙烤中快乐地冒着气泡,不需要有任何谨小慎微的敏感。左一口烤翅右一口韭菜的阿浅不知为什么觉得非常幸福。

KTV前台,柜台小姐看到一个右臂裹成像叮当猫的手的女孩独自走进来,她一脸认真地说要订一个能连续唱三天三夜的小包厢。她因为从未见过一个人来唱KTV的, 还是个残疾人,一时之间无话可说,只能与女孩大眼瞪小眼。

阿浅看到柜台小姐吃惊得说不出话,不由得认真设想,如果自己装上了机械臂,此时说不定已经掐住了她的咽喉。她就不必在原地欣赏她的表情逾时数分钟 。

买了一大瓶可乐和爆米花,开了混合音响效果。蓝紫交相辉映的灯光看起来有些廉价,但并不妨碍小包厢里的阿浅开始她的个人演唱会。不需要有人听到她唱的歌,也不必介意自己唱得怎样。禁闭的声音从胸腔中释放出来,消失在空气之中,如梦幻气泡般,不会增添一点重量。阿浅想要的是彻底的孤绝的宣泄,像站在杳无人迹的原始荒原中间重复着遗失的歌谣。

阿浅不知疲倦地唱着,唯一握着话筒的左手手心一直在出汗,然而还是坚持抓住话筒。无法做到边喝可乐、吃爆米花边唱歌,阿浅的左手像个忙碌的下人一样频繁地接受着主人的指令。随之而来的是频繁的精神紧张,以及身体无法完全自得的焦躁感。由于有点手忙脚乱,阿浅在一刹那鼻尖涌上酸楚的感觉,但又在一刹那被压了下去。如果有机械臂就完全不是问题,甚至不用站起身就能在几秒之内关上房门。所以,解决无能的身体,终究也只是钱的问题而已。

这三天三夜中,阿浅除了上厕所和拿外卖外没有出过包厢。除了不知疲倦地试图唱遍所有的歌,她还带来了画纸,水彩,画了几十幅包厢里的情景。她极力描绘着变幻多姿、令人目眩神迷的灯光,如同女人身体般的曲线似乎是一种呓语的语言,低声唱着她的歌。她想把现时现地的歌声封印在自己的画中,这样她回过头去,不用他人的回忆照应,就能准确地找回当时的她。

这些画后来,终于得到了阿浅老师的认可。多年的寂寂无闻终于得到了报偿,她的左手被她老师称为“奇迹的左手”,仿佛她失去右手的同时左手接受了缪斯女神的亲吻。

但阿浅还是觉得,她想要一只能够画出最细致具象的机械臂。

由于阿浅一个人在KTV三天手机关机,一开机才发现明珠给自己打了几十个电话。阿浅想了想,还是拨了回去。在自己休养的时候,明珠是来得最频繁的,她似乎在用尽一切办法安慰她,虽然廉价的安慰对她基本无效,但有人想要安慰自己这件事,本身就令人感动。况且,打了几十个电话,或许是有什么急事吧。阿浅开始后悔手机不应该三天都处于关机状态。

“嘟——”

“阿浅,你怎么三天不接我电话啊。我跟你说,他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又不理我了。妈的,他是不是喜欢上别的女的了……毕竟我们已经一个多月没见面了。”

“你要说的就是这些?”

“嗯……你说,我要不要去找他……”

啪地一声,阿浅面无表情地挂了电话。就像因为对电影感到失望从电影院离开那样简单。她顺手把明珠的电话号码删除。这个人,以后别想再找到她诉任何无聊的苦了。别想让她的人生持续浪费在她的爱情口水之中,虚幻的友谊基础之上,让她只承担一个安慰并羡慕着主角生活的喽啰角色。

她已经失去了一只手,她不想再失去生命中能够属于自己的一分一秒了。从那时开始,阿浅开始弃绝自己作为一个正常人类的身份,她开始远离纷乱复杂的社交,在心灵外壁筑成坚固的城墙,里面则是她自己的桃花源。

再后来,阿浅终于卖够了画,存够了钱,残缺的右手有了一只为她量身定做的很漂亮的机械臂。为了兑现成为新人类的誓言,阿浅决定挑战攀岩这项极限运动。超越正常人类的生理极限,就是成为新人类的最好证明。有了力量强大的机械臂,自己不仅能像正常人一样攀岩,还能在速度、技巧等标准上不费吹灰之力地超过他们。

陡峭的岩壁,左手能感受到岩石尖锐的粗糙感,右手却能像钉子一样扎进其中。也因此,阿浅在攀岩的时候没有感到一点恐惧。她知道她不会有任何危险,这就是成为新人类的特权。

但是刹那间,她突然感觉到了异样。拥有了如开外挂般的攀岩工具,攀岩中战胜恐惧的乐趣也将消失殆尽。所谓极限运动,无非是不断地挑战自己的极限,在极限体验中因为战胜自己而获得成就感。而她不过是在体验机械臂的功能而已,即使是换一个残疾人也能做到。与其他没有任何装备赤手空拳上场的普通人不同,因为势在必得,结果毫无悬念,她甚至有些心不在焉。

阿浅突然觉得很迷茫,她面带不解地看着牢牢抓着岩石的机械臂,她的人造右手,莫名觉得它陌生得如同外星人带给地球的礼物。于是在寂静空荡的崖壁之间,她在半山腰处停了下来。她不知道拥有了机械臂的余生会不会都像这般索然无味。寻寻觅觅,却找不到一件她难以做到的事。她已完全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不仅如此还有些特殊技能,只是强化了手部力量和功能的人而已。所谓“新人类”如果止步于此,那真是无聊至极。

欲望满足后全然的虚无,在胸腔内如孤魂般来回飘荡。花了重金买了机械臂后的梦想,在实现之后露出了本来的面貌。无论阿浅再怎么绞尽脑汁,她都只是一个普通的装上了机械臂的残疾人而已。一眼看到尽头的余生,将没有任何梦想带来的惊喜,无论活了多少天,都将如同活了一天。没有了能寄托余生的梦想,是重新回到纷繁社交来往的浊流之中,还是选择执着的漫长的独处,在她看来都是绝望的通途。

云蒸霞蔚,远山青烟,如果能画下来该多好。不能画,便镌刻进最后的眼里。阿浅回过头长久地凝视着沉默又绚烂的落日,绵长的目光中迸发出告别时产生的美的火花,仿佛余生也要随着落日一起沉入地平线中。

而后她眼睛一闭,攀住岩石的机械臂一松,就着重力倒了下去。残缺的身体堕入缥缈云雾之中,如远去的星辰般逐渐消失不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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