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黄昏有点热闹,落日被挤在高耸的楼宇间,仅有的一点天蓝被夕红晕染。熙熙攘攘的人群漫上街头,车流按着红绿灯的节奏断断续续,偶尔的车笛声在一片密密麻麻中来回反射,无头苍蝇般地转瞬消失。
这里没有真正的夜晚,路灯勾勒着每一条街道,空旷只是偶尔,是车子消失在视野之外的瞬间。这里生机勃勃,人潮不断,这里也死气沉沉,人们大都互不熟识。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被充分利用,即便是广场也满满当当,不相识的人们聚在一起。休闲的地方是咖啡馆、独立书店或艺术区,沉浸在布置的精致的空间里与窗外的人流暂时分隔。然而我更好奇的是广场上跳舞的人们,伴着不知几十年代的舞曲扭动肥大的身躯,简单的节奏在他们那里变得有点复杂。我幻想着她们踩中鼓点,然后滑倒,侧身翻入属于她们的青春年代。
她们摆动着身躯和手臂,像被风撼动的树,缓慢地摆着,合着时钟的节奏。舞蹈总有种仪式感,音乐停下,她们便迷惑、等待,再度响起时,她们又舞了起来。这样一个方阵,机器一般地,随着节奏运动起来。每个人都面无表情,每个人动作相同且重复,使得舞蹈更像是一场祭祀。直白的歌词勾勒出属于她们的蛮荒年代,强劲的鼓点更像是起搏器打在心脏上的震颤,粗犷的歌声和虚弱的舞动交织在一起,引来围观的大人和孩子。一个稚嫩的小孩子两眼发直,困惑地跺跺脚,然后扑进大人的怀里。
音响停了下来,方阵裂开无数小块,四散而去。音乐再度响起,交谊舞者成双成对,年轻人和老人也自由地舞着。男女手指轻扣,四臂交合,女子旋转着,陀螺一般轻快。然后小心翼翼地后仰,老人顺势倾身,一条胳臂缓缓向后扬去,然后定住一两秒。这摆动引起了空气的涟漪,一圈圈地推开去,浮在虚空之上的一切都随之起伏。
天色黯淡,一抹夕红被挤进深处,像海中的渔火,随时会被吞没。病中的父亲跟我说“来,我教你怎么跳舞”。
我突然不再反感那跳舞的人群,她们的每一次舞都意味着在寻找什么,同龄集体的安慰和温暖,往日的美好时光,甚至是想要借此延长自己的生命。音响的嘈杂暂时掩盖了她们对于被时代和世界抛弃的恐惧,她们面无表情,不是冷漠,是一种对世界参与的平静和满足。在这样的仪式中,她们以舞蹈的形式表达着对彼此的理解。这样的共情是我们年轻人所缺失的。
我们讨厌这种物理上的亲近感,我们都希望脱离现有的群体,并深信美好的事物都在远方,谁走的更远,谁就是赢家。我们总是希望放大生活里某些不寻常的片段,照片是如此神奇,过滤掉丢脸的时刻、窘迫的时期,一张张照片串联起一帆风顺的生活图景。每个人都吃过黄莲,但非每个人都是哑巴,人们回避一些东西,于是,沉默、误解便扩散了。就像我无法想象一个十三岁的学徒工忍受了多少痛苦才能开创了自己的小事业。但命运似乎不想放过他,他躺在病床上怀疑自己人生的价值。
琐碎的麻烦事带来的慢性痛苦使我们觉得自己已经很惨,但更痛苦的是一个人克服了很多困难,在生活变得似乎容易的时候,你却面临推倒重来甚至退出游戏的危险。就像海明威笔下的老人,他果敢、勇猛,他是硬汉,但是他的努力付诸东流。人们觉得他伟大,我觉得他可怜。年轻带来的乐观使我们本能地相信自己不会那么惨,我们失去了想象和预估悲惨境况的能力。
比起那些广场上跳舞的人群,我们似乎也缺乏分享快乐和痛苦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