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总喜欢和好朋友谈起当年那些事儿。你觉得,那些事儿能够像镜子一样映现你当年的遭遇及内心世界,这会使好朋友更理解你。当然,你提这些事儿,也因为你虚荣。当年的处境是那样的孤独无援,彷徨无助,迷茫无路,而最后终于还是靠自己的力量斩断了旧世界伸过来的纠缠不休的藤蔓。你认为这值得骄傲。但你总是不知不觉地让骄傲变成了炫耀。虚荣总像地鼠一样出奇不意地钻出你的心土,你防不胜防。
不过,我这样非议你、批评你,也许有点苛刻了。毕竟我也知道,当年你确实孤独无援,彷徨无助,迷茫无路。你天真得以为可以搭乘文学飞上蓝天,飞离这个混浊的世界,飞向无边无际的艺术太空。却不知道,你的脚一直被万有引力捆绑着。拨开岁月重重的荒草,我看到你的心像一只羽翅未丰的小鸟,刚刚拍打了空气一会儿,便被它狠狠地抛落在地下。是的,你总是尝试着自己一个人去学飞。固执而倔强。很多年后,你看清楚自己性格上的这两个特征,尝试着去改,却发现它们是天生的,就像你身体里的神经线或者血管。不止一次,你念叨着“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同时长出浩叹。在那种情况下,你总会想起命运。无法抵抗、无法更改、力量巨大的命运。当然你还不至于把秉性难移看作是命运的设计。
你一直不相信命运、上帝之类有着主体意识的事物。也许马克思老头或老毛在地下会偷笑的。但是你也在偷笑,因为实际上你并不是什么唯物主义者。你只相信艺术和美。你不相信任何主义。你认为,任何主义都是定框画线,都是人的理性本能闲着没事干。但是世界是混沌的整体,没有明确的形状。当你发现主义就像公园里被人类修剪成各种形状、被引导向哪个方向生长的花草,你轻蔑地笑了。当然,有时候你会愤怒和悲哀。
当年的事儿呀。你还是记得很清楚。我知道,你喜欢组装散落在你记忆里的那些往事的片段,虽然你已经不可能复原当年的生活的全貌及当年的你的身心全貌。
你常常在晚自修完后就跑到一块空阔地草地去听音乐。你很喜欢周杰伦的歌,班得瑞乐团的轻音乐,肖邦和莫扎特的音乐。你特别喜欢周杰伦的四首歌:《以父之名》《布拉格广场》《止战之殇》《乱舞春秋》。《以父之名》浓郁的哀伤,前奏里男音磁性而低沉的自语,叹气,似乎在忏悔,又像在低诉着往事;女音悲哀的嚎叫就像撕裂的绸缎;曲子正文部分是快速而低沉的类似呓语般的诉说;曲子后部分又出现了一个女高音把哀伤引向天空和上帝;之后几下如同枪声般的声音宣告了哀伤及忏悔的爆发:仁慈的父,我已坠入,看不见罪的国度。
《布拉格广场》在唱的过程中插入许多离奇古怪的声音,譬如空旷走廊的脚步声,风琴的声音,小提琴的声音。你很少听过这样的歌曲。曲子里有着独立的自身散发着光芒的声音。《止战之殇》最初感动你的也许是曲子的哀伤和其中的一句:孩子们眼中的希望是什么形状,是否园子里有秋千可以荡,口袋里有糖?战争中的孩子,希望就是这么简单而卑微,但依然无法满足。
《乱舞春秋》幽默又讽刺,有一种低调的霸气,是书生在指点江山,挥遒文字,而马蹄声、兵器相击声、打碟声、手机声的插入更是将古与今,严肃与胡闹糅合在一起。班得瑞乐团的轻音乐你听了很多年,从高中一直听到大学。高中时你很喜欢《希腊回想曲》《追梦人》《童年的回忆》《宋家王朝》《海王星》《清晨》《牺牲》《希望的旋律》,大学时则加上《淑女与伯爵》《依卡路斯的羽翼》《大地的旋律》《琉璃湖畔》。你一遍又一遍地听《希腊回想曲》,一遍又一遍地把心抛进那忧伤的河流里,任其沉浮。笛子旷远的声音把哀伤展成一张网,扩展在天空中,而吉它以点状的声音捕捉到哀伤之潮的每一个顶点。循环往复的旋律将忧伤一层层地剥开来,放到你的耳朵里,心里。
《追梦人》你曾经推荐给一个女孩听。当时她说很喜欢,很多年后她还是说很喜欢。只是你已经很多年没见她了。钢琴声如同敲击在茫茫而寂寥的宇宙,而小提琴声则极尽回环曲折之能事,似乎它已经是回环曲折的心情本身。那个女孩去了不同的大学后,你很少再听那首曲子,尽管你听它时,未必会想起她。那首曲子的哀伤凄美有点像日本音乐,会让你想起最终幻想的主题曲《素敌だね》。尽管班得瑞乐团是一个瑞士乐团。《淑女与伯爵》也非常凄美,但这种凄美是沉实的,不同于日本音乐的华丽外露的凄美。这个曲子有时候你不敢听,但你知道,如果不听的话,你就没有共鸣,没有共鸣你就得不到安慰。于是为了得到感情的安慰,你总是会听这首令你断肠的曲子。
《希望的旋律》曾给你带来许多勇气,每次听完这首曲子,你都感觉自己激情盈怀,力量饱满。班得瑞乐团很少这种力量型的大气型的曲子。大学时,你曾写过一篇关于班得瑞乐团的乐评。但你哪有这个水平?你不过是参考了百度百科字条才写出来的。应该说,不是参考,而基本是拼凑抄袭改写。所以终于有一天你无法再忍受那篇全是假肢假手的文章而把它删除了。它让你感到耻辱。因为它埋藏着你弄虚作假的证据。于是你必须毁尸灭迹。
有时候,你会干脆不上自修就到那块草地去听歌。那里有一个草坡,你躺下来,看着夜空,听着音乐。偶尔会有汽车在旁边的公路滑过,很快就又把寂静还给你。你看着夜空飘过的云,以为你会想到什么深奥的宇宙真理或人生真理,或者直接是神启,但可惜的是,你什么都没有想到。后来你明白,神与灵感是不接受谄媚与贿赂的。但你那时候还不明白,于是你坚持看着夜空,并因为一无收获而感到空虚和悲伤。
你经常特意制造悲伤,制造幻想。在你看来,青春就是应该感伤的、落寞的,应该有着各种五彩缤纷但又不可能实现的愿望。不可能实现,但又热切怀想与提及,于是你给自己披上了一件梦想的彩色衣裳。尽管在别人看来,你穿的分明是虚荣与幼稚。或者我真不应该如此苛刻。好吧,我宽容青春的你的无根无底、飘渺无边的幻想与不可救药、假造伪劣的感伤。《生活在别处》冷漠无情地讽刺这种青春期的感伤。米兰昆德拉先生,也许你做得有点过分了。你对过去的自己大打出手,有必要吗?说句题外话,你的《生活在别处》原来的名字是《抒情年代》,我觉得改成《矫情年代》更合适呢。
有天下午,你看到离学校操场不远处的山坡上有一棵不知名的灌木开满了白花,于是你便偷偷从后门溜出。你跑到目的地,坐下来,看着白花,听着山那边的松涛。实际上,白花只是白花而已,你却以为它是打开你伤春悲秋之心的钥匙。于是,你不看白花了。百无聊赖地听着松涛声。听着听着,感觉“松涛”非常精准。很多年后,你依然忍不住赞叹“松涛”这个词语。你也渐渐地学会一遍遍地抚摸汉字,哪怕是多么熟悉多么陈旧,你也尝试着剥落层层附加的皮,让汉字如同最初被创造出来那样裸露着或许朴拙却富有质感的皮肤。这种抚摸擦新汉字的活动带给你许多乐趣。但你还是不够主动去抚摸每一个汉字。你守株待兔,喜欢品尝那种意外的、偶然带来的惊喜。
你也曾在夜晚一个人在校园里晃悠。你躺在池塘旁边的栏杆上,又是仰看着夜空。永恒不变的夜空。但你没有捕捉到它的任何秘密。它只是夜空而已。即使你给它穿上无数件比喻的外衣。你看到校园里高大的棕榈树在被灯光稍为中和的黑暗中舒展着枝叶,便硬生生地伸出矫情丝线去连接上它。你想到,很快就毕业了呀,如此良辰美景如何永驻?
当然你不可能总是在教室外面晃悠,但在教室里你也是不务正业。看文学书籍,写日记,瞎想,就是你在教室里的活动。班主任是个冷酷无情不学无术的家伙,但总是装得道貌岸然,学富五车,于是他理所当然地得到了回报:全班同学的讨厌。他名字中的一个字“松”被同学们拆成两半,变成木公。木公就成了他的代号。很多年后,同学相会,还是会拿他的绰号来打趣。他无情,只以高考升学率为目的,学生只是他的筹码,是他升官发财赢誉的筹码。
但他某一天竟将你的座位调到第一排,似乎是在提醒你不在要在课堂上玩任何花样了,乖乖学习。你心里有点害怕,但还是硬着头皮在课堂上看书,只是恐惧常常把注意力拱来拱去,不得安宁,因此尽管你用视线缠住了书本,但却完全无法吸收书本里的蜂蜜。周围的世界对你而言是不存在的。或者说,是你无法融入的。很多年后,你还是被同样的问题困扰。你认为原因是自己的性格孤僻,不开朗不幽默;交际能力差,但实际上这只是原因之二。原因之三之四你后来终于明白,于是你坦然了许多。伯牙并不是总会遇到子期,更何况你明白自己并不是伯牙。
艺术朝圣往往意味着孤独、磨难、痛苦、牺牲。你只是凡人一个。你的理想只是和朋友一群围绕着篝火载歌载舞,像酒神,原始而又平凡。但这现代社会只有KTV,很多人已经既不会载歌也不会载舞,本能失去,一切都靠学习,却永远学得不伦不类。因为,他们是根据公式学习的。他们学唱歌跳舞像学数学、物理一样。当然音乐舞蹈有数学物理的因素,但发动机却永远都是身体与灵魂、本能。百无聊赖、空虚无味或者心情抑郁的时候,你会写日记。尽管写的都是流水帐,而且常常写的是相同的主题,对那些的主题也永远挖不深,就像掘土时遇到了巨石一样,但你还是不断地写。你把时间一块块割下,塞进日记里。时间一点点死去,你却一点也不珍惜。都说青春是拿来浪费的。说对了,因为大部年轻人都是幼稚愚蠢的时间败家子、丧门星。后来你回看以前写的那些日记,感到羞耻,不愿接受却又不得不接受自己以前的愚蠢与矫情、幼稚。
成长是混乱的、愚蠢的。后来你明白了这一点。只是人不愿意去记忆而已。自欺欺人几乎可以说是人的本性。那时候,班上有好几个像你一样不学习的同学。其中有一个叫作宙。高二的班主任曾经对你说,不要学宙,宙是富二代,他玩得起、颓废得起、堕落得起。你没有听从班主任的劝说。班主任其实只知其一,不知其它。宙其实可以说是以一种颓废的方式对抗死板的应试教育,或者说他不是对抗,而是尝试回避。他是一个美术生,看了许多书。他仅仅是无法再忍受像一个饭桶一样接收着老师灌输教科书灌输的死知识而已。他写得一手好字,漂亮不可方物,让你感到绝望。有一次期末考试,尽管作文要求不能写诗歌,但他还是写了一首诗,而且得了很高的48分,惊动全班。要知道,作文满分是60分,但批改比较严格,48分基本可以说是凤毛麟角了。
只是那时候你对宙理解不深,而只是像其它同学那样把宙当作一个吊儿朗当的人。宙曾经借余华的《兄弟》给你看,也借过石康的小说。看石康小说的时候,你被吓坏了。还没把石康的那本小说看完,就赶紧还给了宙。凶杀暴力、性、血腥恐怖的气氛几乎将你内心保守的墙掀翻。后来你自己买了余华的其它小说,也被其中的凶杀暴力、性、血腥吓坏了,偷偷地跑到垃圾回收处把书扔掉。
而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的命运好些,你保存了下来。因为你非常喜欢,尽管其中的性描写还是让保守的你如同犯了罪那样害怕被别人知道,害怕别人认为你好色。田园,孤独,爱情,青春的颓废,诗意,这几个因素弥漫成一股感伤的空气,《挪威的森林》就这样将你笼罩。以至于你阅读完了很久,还让自己的心在小说里的飘流了许久。高三的时候,你参加了一个校征文比赛,获得了三等奖,奖品是余秋雨的《借我一生》。
从那以后,宙每次见到你,都戏叫你“文学家”。你每次都既不好意思又有些得意,不知道应该摆出什么表情,说些什么感情色彩的话,因此常常是尴尬地一笑就走开。那时候的你,朴实单纯得很,和充满自信和游戏人生的富家子弟宙确实不是一路人。因此,直到毕业,你和宙依然相识而不相知。后来,宙好像考上了川美吧,不太清楚。从此,联系不再。很多年后,你回想起宙,明白你和宙其实都内心里向往自由、抗拒死板体制、热爱文学和艺术,也曾以各自的方式或主动或消极地对抗或回避过应试教育,虽然你以一种非常愚蠢的方式。在大学的时候,你还曾写了一篇向应试教育开战的檄文,像一个愤青那样。当然,你一直是愤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