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清晨，店外。
蓝的天，归的云，一抹朝阳，几缕清风。
鸟语啁啾，飞鸽送笺：
今天有贵客，天字一号房。

他来了！
白脸有须，目光深邃，一袭长袍，一把扇子。
他看了我一眼，道：
天字一号房，古先生，一壶酒，一斤肉。

看着他上楼的背影，我有种强烈的感觉，这人很有意思！

不久，店内又来了一位男子：
四方脸，四方嘴，穿着四方布衫，像块四方的大饼。

他向我抱拳：找古先生。
我受宠若惊，对他笑了笑，指了指天字一号房。

当我端着酒菜走进房间时，四方脸和古先生正在对话—

四方脸：古先生，你能告诉我她在哪里么？
古先生：杨少侠，你为什么一定要找到她呢？
四方脸：自从在王老夫人的寿宴上见了她一面，我就忘不了她。
古先生：你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么？
四方脸：她叫风四娘，江湖人称她为女妖怪。
古先生：你是铁君子，她是女妖怪，你觉得你们有可能么？
四方脸：也许她并没有那么坏，只是行事作风有点不顾世俗。
古先生：她喜欢各式各样的刺激，比如，骑最快的马，爬最高的山，吃最辣的菜，喝最烈的酒，玩最利的刀，杀最狠的人。这些你能做到么？
四方脸：除了不滥杀无辜，我都能做到。

古先生一展小扇子，叹了一口气。
我给他倒了一杯酒，他一饮而尽。

抹了抹嘴，古先生缓缓而道：
杨少侠，人生自是有情痴。
30天后，她会从沙漠来到这里。
是情是孽，你好自为之吧。

杨少侠欣喜欲狂，向古先生百般道谢才出了房间。

杨少侠没有马上离开客栈，他在客栈大厅点了一份菜：

一壶酒，十个大饼！

我有点愕然，还从来没有人这么点菜。
更令我讶然的是，在往后的一个月时间，
他天天来，每次都是一壶酒、十个大饼。

这是个落魄江湖客么？并不是。店小二已查清。

此人名叫杨开泰，是「源记」少东家，家财万贯，只是他生性简朴，不喜铺张。至于为什么吃大饼，也许是真的喜欢吃。

他是江湖「六君子」之一，人称铁君子，武功刚猛正派，个性方正木纳，像一块四方的大饼。

每天，
他会在同一个时间过来，
也会在同一个座位，坐等两个时辰才走。

直到第三十天，有个人送来一封信，
他看完后匆匆离开了，第二天就没有看到他来了。

贰

江湖客栈，有四种酒。

第一种，女儿红
醇而不烈，配上三五精致小菜，慢慢品，细细尝，口齿生香。适合一般的江湖人。

第二种，烧刀子
烈酒之王，入口如烧红之刀刃，吞入腹中犹如滚烫之火焰。豪爽的江湖侠客大多选它。

第三种，竹叶青
上等好酒，金黄中泛着青碧，权贵巨商的专宠。

第四种，葡萄酒
异国风情，需用金杯装，专供少数有品位的贵人。

我很少见过女食客会选第二种。
可这天，
就在杨开泰没有如期而至的第三天，
我就遇到一个一进门就要烧刀子的女子。

那天，她就像一阵风一样，突然出现在客栈门口。

一身紫色的布衫长裙，
看起来风尘仆仆，
却又散发一种英气勃勃的飒爽劲儿。

她的肤色有点褐，像是经过风沙的打磨，
越发显得成熟健美。
她的双眸明亮如星辰，嘴角挂着一弧迷人的微笑。
像个调皮的少女。

客栈里的食客，都被她吸引住了。
她似乎很享受这种关注的目光，
脸上没有丝毫的不自然，笑容更盛，
最后绽放得像一朵花， 一朵沙漠中的玫瑰。

小二，来一坛烧刀子！
她大声冲我喊道，径直走到大厅中间的空桌子。

我把一坛烧刀子送到她面前，
她抱起酒坛就喝，看得旁边的食客表情惊讶。

我问：客官，请问要点什么菜！
她答：给老娘来一盘牛肉面，记得，要最辣的。

我经过其他食客菜桌时，
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
她就是风四娘，杀人不手软，千万别惹她。

我心里一动，原来她就是风四娘。

风四娘就住在我们客栈，
一连几天，她都没有离去，像是在等一个人。

每天晚上，她都会跃上客栈的屋顶，
我很好奇，有一次偷偷爬上屋顶，
看到她一个人在发呆，嘴里喃喃自语：
风四娘啊，风四娘，你今年都三十三了，
怎么还没有嫁出去吖？萧十一郎，你跑哪去了？

我心里暗笑，
原来女妖怪也藏着一颗小女子之心。

杨开泰等的人来了，他自己却没有来。
风四娘等的人来了，他不是杨开泰，
而是江湖第一大盗，萧十一郎。

风四娘，风一样的女子。
萧十一郎，风一样的男子。
两个人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

店小二偷听到了，两人正在密谋一件大事，
盗取天下第一刀，割鹿刀。

正愁着不知如何进入沈家庄探取消息，
这时杨开泰来了。
杨开泰见到风四娘，就像孩子见到了糖，
眼睛就离不开了。
更要命的是，一向很有主见的他，
居然变结巴了。

风四娘叫他向东，他绝不敢向西。
眼下她要吃一顿大餐，一个满汉全席。

我细算了一下，杨开泰吃一个月的大饼钱，
还不足这一顿的十分之一。
可杨开泰就是愿意掏腰包。

也只有在风四娘面前，他才会大方，
沈太君的寿宴，他就没有带贺礼，
只带了风四娘和萧十一郎。

沈家庄里英雄云集，
正在商议如何杀掉大盗萧十一郎，
和他的同党风四娘。

杨开泰不认识萧十一郎，
却知道风四娘就在身边。

当群英对杨开泰身边这两个陌生人，
不怀好意，故意挑衅时，
杨开泰挺身而出，
铁君子可不是软柿子。

风四娘对杨开泰的仗义很感激，
也仅仅是感激，却没有半点爱意。
毕竟她对他没有一见钟情，
两人也没相识多久。

（萧十一郎从沈家庄回来的路上，偶遇了江湖第一个美人，沈璧君，引出另一段纠缠不清的感情）

从沈家庄出来不久，
萧十一郎就和风四娘失去了联系。

她全天下的找他，却杳无音信。
杨开泰默默地陪在她的身边，
他知道，她的心中装着萧十一郎。
所以他对风四娘说：
你等他，我等你，我永远做你的替补。

风四娘很感动，她问：
你最害怕的是什么？
杨开泰道：我最怕看到你离开的背影。
风四娘心里一阵心酸，他道出她想说的那句话。
可惜，他不是他。

杨开泰问：如果你先认识我，会爱上我么？
风四娘道：我不知道，也许吧。

杨开泰再次来到古先生的天子一号房，
我送来了两杯酒：
一杯烧刀子，一杯女儿红

古先生和杨开泰对坐着。
杨开泰：古先生，有什么方法可以让风四娘嫁给我？
古先生：你为什么一定要她嫁给你呢？
杨开泰：我爱她爱到发狂，可她心里只有萧十一郎。
古先生：烧刀子和女儿红，你要哪一种？
杨开泰：女儿红。
古先生：为什么？
杨开泰：女儿红醇而不烈，细细品尝，让人享受到一种温润的醇香。
古先生：那你为什么不喝烧刀子？
杨开泰：酒太烈，受不了。
古先生：女人如酒，风四娘就是这杯烈酒，她不适合你。因为你要的是风平浪静的日子，而她需要的是陪她流浪的人。
杨开泰; 为了她，我可以放弃现在的生活，陪她去流浪。

古先生深深看了杨开泰一眼，道：
你去吧，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会被你感动的。

杨开泰离开后，我有点感慨：
这杨少侠也太痴情了。
古先生转头看了我一眼，问：你爱过一个人么？
我 道：未曾遇到过。
古先生：所以你不知道个中滋味。

古先生举起一杯烧刀子，一饮而尽，
他神色黯然，吟道：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我心想，古先生像是也有一段伤心的往事。

叁

人生有三大喜事，可对名利双收的杨开泰来说，

最大的喜事，就是迎娶风四娘！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努力了七百多个日日夜夜，
陪她走过了两千多公里，和她吃过了一千多顿牛肉面，
被她扇过几十个耳光，终于在她三十五岁的时候，
换来她的点头一许。

这天，是杨开泰大喜的日子。
我拿着杨开泰的请帖走进古先生的房间时，
他正站在窗前，背对着我，背影竟有些落寞。

我 道：杨少侠给你送来了请帖。大喜之日就在今天。
古先生没有回过头来，淡淡问了一句： 你觉得杨少侠会幸福么？
我 道：肯定会，风四娘今天就嫁给他了。
古先生：一个女人嫁给你，有时并不是因为爱你。可能是因为感动了，也可能因为寂寞。
我 ：这......
古先生：你不是要给他送酒么，赶紧去吧。

我来不及细细咀嚼古先生的话语，急急忙忙搬了十多坛酒，驾着马车赶往杨府。

在路上，我碰上了杨开泰的迎亲队。

一向节俭的铁君子，一下子变得阔气了。
二十多辆迎亲车驾，载着满满的婚嫁礼品。
几十号英雄豪杰随车护驾，上百号喽啰吆喝开路。
这阵势赶上武林第一美女沈璧君的婚礼了。

杨开泰骑着高头大马，一身喜装，满脸笑容，
他的身后便是新娘的八人大轿，
抬轿的汉子身材健壮，步履平稳。

在人头涌动的围观人群中，走来一对年轻男女。
当他们经过新娘轿子旁边时，
新娘子突然从里面飞了出来，扇了那名青年男子一巴掌，道：
萧十一郎，这些天你跑哪里去了？

萧十一郎有点懵，他想不到新娘竟是她，
更没想到当众给她扇了一巴。
女妖怪的行为就是让人琢磨不透。

杨开泰见状，赶紧走过来，让风四娘回轿子。
风四娘平时欺负他惯了，见他竟敢管起她来，
竟然把凤冠绣服往地上一扔，拉起萧十一郎的手走了。

杨开泰懵了，萧十一郎懵了，在场所有的人都懵了。
这就是女妖怪，随心所欲，从来不理会任何世俗。
更大的原因可能是，她见到了萧十一郎，
突然改变了主意，不愿意嫁了。

一场婚礼变成了一场笑话，我驱车原路返回。
见了古先生，便细说此事。
古先生听了，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叹了一口气。

那天晚上，杨开泰大醉一场，睡了三天三夜。

第四天一大早，他来到了江湖客栈，
带了一袋黄金，道：我要买光你们店所有的酒。

就这样，他天天在客栈喝酒，
女儿红，烧刀子，竹叶青，葡萄酒，拼命地喝。
一喝醉，他就大哭，全然不顾旁人的目光。

杨府的人来了，被他赶了回去；
五君子也来劝，也没有任何效果。

我去请古先生，古先生只是苦笑：
他是铁君子，这时候，只有她能救他。

她，风四娘，
在婚礼当天晚上，和萧十一郎一起回到了江湖客栈。
她想想，也觉得挺对不住杨开泰的。
这些天看到杨开泰一副自暴自弃的样子，
一方面觉得内疚，另一方面也觉得他太没有出息，
最后索性耐起性子，不理他了。

萧十一郎挺同情这位痴情的呆子，可也无力相助。
只能一脸苦笑地看着风四娘。

就这样，天天喝酒，
一个月下来，杨开泰整个人憔悴得像一根枯木。

第三十一天，杨开泰似乎开窍了，离开了江湖客栈。

肆

古人云：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对于萧十一郎来说，他没有故意要破坏杨开泰的婚礼，
可确实也是因为他的突然出现，让好好的一场婚礼化为泡沫。
所以，杨开泰有理由怨恨他。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发泄怨恨的最常用的方法就是：决斗

杨开泰再一次出现在江湖客栈时，
穿了一件干净的黑色武士装，腰间佩戴着他赖以成名的的铁剑，
他的头发系了起来，胡子刮的干干净净，
像是经过一番打扮，整个人看起来虽然还有点憔悴，
但比前些日子精神多了，
脸上一股坚毅果断之色，这才是铁君子应有的风范。

在过去的日子里，为了风四娘，
杨开泰克制了自己的个性，放下自己的尊严，
完全是为了迎合风四娘的个性，
如今他恢复本性，散发一股阳光之气，平增了几分魅力。

风四娘和萧十一郎正在用膳，
风四娘先看到了他，略感一丝尴尬。
可是，她发现，
杨开泰没有正眼看她，从他一进门，
眼睛就一直盯着萧十一郎。

杨开泰走到萧十一郎面前，
一字一顿地说：我、要、和、你、决、斗！

萧十一郎内心很不愿和这位痴情的男子动手，
平心而论，杨开泰是"六君子"里唯一的君子，
在众人为夺割鹿刀不惜追杀自己的时候，杨开泰并没有这样做，
甚至在关键的时刻帮助过他，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他是朋友，
没有人愿意和朋友决斗。

可是，看着一脸坚毅果断的杨开泰，
萧十一郎知道，这场决斗是不可避免的。
决斗，可能会伤了对方的身体，拒绝决斗，就会伤对方的尊严
人在江湖，有时候尊严比性命更重要，
特别是对于杨开泰来说，这是他自暴自弃之后，
第一次重拾信心，想用决斗来捍卫一个男人的尊严。

这一切我看在眼里，我不能让他们毁了我的客栈，
我把两人请出了客栈。

他们就在客栈前面的空地上进行决斗。

客栈的食客全部跑了出去，远远站在两边。
风四娘也跟了出来，
她知道，她已经无法阻止。
杨开泰从始到终没有看过她一眼，
让她心里突然有种心痛的感觉。

面对手握割鹿刀的萧十一郎，杨开泰知道，
自己绝不是他的对手，但是他还是要战，
哪怕死在对方的手上。

杨开泰只攻不守，萧十一郎只守不攻，
两人来来去去打斗了百来招，
最后，杨开泰还是败了。

杨开泰离开了江湖客栈，也消失了在江湖中。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在给百晓生的信笺上写道：

风四娘的身边再也没有傻傻的杨开泰，
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
总会有一个戴着斗篷的男子，默默地注视着风四娘的房间；
每当风四娘有危险时，
总会有一个戴面具的黑衣人，迅速来解围，飞快而离去。

每次风四娘面对着他的时候，永远只能看到一个背影。

杨开泰曾经对风四娘说过一句话：
我最怕看到你离开的背影。

也许，这就是他的一种选择：
永远不会再面对着她，也永远不会再看到她消失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