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影院陪着朋友看电影,IMAX巨幕上片头插播的几段广告终于结束了,广电总局的龙头标志伴随着一成不变的背景曲子,从荧幕右端一下飞到了中央,之后又一闪而过。
正片还没开始放映,坐在后排的我看着前方刚入场的人们各式各样的脑袋映着屏幕缓慢移动。柔和的荧屏灯光,暗红色的软垫,悬挂在影院四壁的音响,让整个放映厅的气氛显得有些怪异。天花板上的灯光逐渐暗淡了下去,座椅上的人们有些躁动。
我想,又是这样,好吧,靠着松软的靠背又看一场吧。那天我工作下来,人比较疲困,电影又是一部国产的恐怖片,迷迷糊糊中,我渐渐睡着了。黑暗里,彩色光亮忽闪忽闪着,我又开始怀念小时候的露天电影了。
记忆里,我第一次看露天电影是在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学校里每年都会组织一次看电影,这在孩子们看来,无疑是一次盛大的节日了。我们的兴奋洋溢在嘴上,从放映前的好几天便热烈地开始了。几个孩子逮着老师便问:“老师,老师,我们班什么时候放电影呀?”。
这连续的好几天中,我们这些低年级的学生在课堂上一个个都魂不守舍的。因为,在楼上高年级的教室里,电影已经开始放映了。
教室里,我们坐在被锯矮的小课桌后面,双手有些吃力地端着语文课本,肉乎乎、粉嘟嘟的小手上,粘着未擦净的鼻涕,鼻涕上还有些黑灰。讲台上的女老师一个字一个字教着骆宾王的《鹅》,“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我们在座位上,小腿不停晃悠着,屏气凝神地竖起耳朵听着从小木窗漏进来的丝丝声响。至于嘴里,还是看着老师的嘴型,一张一合地咕哝着。具体念叨的是什么,我们却是不知道的。
等过了一两天,老师通知我们,今天下午看电影轮到我们班了。全班的学生顿时就沸腾了起来,上午一下完课,便把自己的小木桌费劲地挪到教室四周,为放映机设备腾出地方。
放映员并不是本村人,他的年龄大概有五十多岁了,头发有些花白。干他这一行的,要在各个村子间来回穿梭,一年中例如:哪个学校要组织学生看电影啦,村上那个大户人家办喜事需要在晚上调节气氛啦,村里那个大队又有什么集体活动啦,等等……
老人还随身带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估计是他的徒弟。在我们看来,似乎也没有什么需要学的,就权当打下手吧。他们把放映设备横放在一个人力三轮车上,在烈日下呼哧呼哧地蹬着,用来阵地转移。
放映机在空地上架好,连接漆着白漆的喇叭的电线也拉好了。年轻人拿出一个圆柱形的铁疙瘩,它的表面对称地分布着四个圆孔,可以隐约瞧见里面缠绕了厚厚的一大卷胶片。
这样的铁圆盘,地上还堆了好几个。放映机启动后,那一圈厚厚的胶片也随之“吱吱”地匀速转起来,一道强烈的白光把一张张的胶片打在雪白的墙壁上,墙上的图像慢慢动了,白色喇叭里也开始有声音了。
我们对这种现象感到不可思议,于是纷纷围绕着这个怪物般的机器,小手在上面,左摸一下,右摸一下。放映机的主人就不乐意了,他像护着传家宝似的,用村里赶小鸡的方法挥着手说:“去,去,别乱摸了。再摸,我告诉你们老师。”一听到“老师”这两个字,我们一下子就住了手,两眼水汪汪地望着他,眼神很像一只受了伤的小黄狗。
回到自己的小板凳后,我们一直盯着墙上的可爱小人,仔细打量着他头上的两个小辫,心想:“他的妈妈肯定不爱他,要不怎么给他扎着这么丑的小辫子呢?”至于里面讲述的是什么故事,我们是从来不太在意和理解的。
电影放了一会儿,学校的教务主任走了进来,一看墙壁上的场景,就对着老人喊:“嗯——哼——,老刘,不是说好了给二年级放的是《神笔马良》吗,你这怎么放的又是《天书奇谭》,他们去年不是已经看过一遍了吗?”
放映的老人赶忙走了过来,笑着说:“主任,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我以为他们是一年级的呢。搞混了,搞混了。还好没放多久,我马上换,马上换!”放映机被关掉了,年轻人拿起垒在地上的另外一个铁圆盘,换了上去。
上了镇里的初中,放映的场地就被挪到了学校的操场上了。印象中,放映电影的还是那个老人和年轻人,只不过老人的头发这时已经全白了,年轻人身板显得更高大了,两腮也爬满了一层浓密的胡须。
中学的操场长满了低矮的杂草,但面积很大,足够容纳全校师生们一起观看。学校把电影放映时间定在晚自习的时间,学生们匆匆吃完晚饭后,兴奋地从教室搬来木凳,按照班级坐好,期待着电影的开映。
操场的地势比较低,从操场到学生宿舍要爬上一段土坡。正因为这样,学校让老人把放映机架设在学生宿舍前的空地上,让放映机的白光仰射在男学生宿舍侧面的那块巨大的水泥外墙上。
为了准确地把光源投射到墙壁上写着红色的“做好人,读好书。”巨型标语之外的那片干净地方,年轻人需要不断调试着放映机镜头的仰角。在光源调试的过程中,难免会把耀眼的光柱投射在其他建筑物上,学校的女生宿舍楼离男生宿舍并没有多远。
有些时候,光斑好几次都打在了女生宿舍里,这引起了下面坐着的同学的一阵不小的骚动,几个男生大声喊叫着:“好!好!就这样了,别再调了!”另外的一些,也吹着口哨,跟着瞎起哄来。坐在他们周围的女生们则一个个向他们投来了鄙夷的目光,同时嘴里还小声地嘟囔着什么。
夏天的夜晚并没有那么闷热,阵阵山风会从学校的后方吹来,就是蚊虫特别的多。我们一边昂着头紧盯着墙壁上的光影,一边掸着周围的空气,在身上拍来拍去。
有些蚊子趴在小腿肚上,吸血吸得太多,喝得醉了,晕晕乎乎、恋恋不舍地不肯把吸管抽出来,最终因为太贪心而被我们一巴掌拍死。顿时,我们感觉到蚊子的身体,像个小气球一下子被撑破了,飞溅出来一些黏糊糊的液体。黑暗中,也看不真切,不知道是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不过这种念头在一瞬间就闪过去了,影片那么精彩,手掌只管胡乱地拍那么几下,哪管的上那么多呢。
真正引起我们关注的,还是放映机光束里飞舞的飞蛾和小虫。它们的翅膀扑哧扑哧地扇动着,被光线染成了金黄色,同时也在墙上的光影上留下了一片片闪烁挪动的小黑斑。
靠近放映机的人,就忙着挥舞手臂哄赶它们,但他们的手臂又把更一大片光柱遮挡住了,这引来后面一大群学生大声抱怨,于是他们便怏怏地作罢。因为有了这些飞蛾和小虫,墙上的图像就如同受到了极强的电磁干扰,小黑斑在上面忽闪忽闪的,不过还是能凑合地看下去的。
到了这个年龄段,学生们对电影的剧情都有了比较强的理解力。记得当时放映的影片是《红番区》,片中成龙一幕幕惩恶扬善的激烈动作场景至今还历历在目。
电影放映到中间部分,墙壁上巨大的亮光和学校广播喇叭里的打斗声响,逐渐把学校附近的居民招引了过来。
他们里面有一部分人,在那天中午就从学校里读书的孙子口中听说了晚上有电影看。他们心里其实也是很兴奋的,只不过他们并不表现出来,而是对着孙子就说:“嗯,我知道了,不就一个破电影吗,爷爷年轻的时候不知道在公社里看了多少,有什么《铁道游击队》、《地道战》、《闪闪的红星》……,当时可热闹了。”
学校的看门人老大爷性情是比较古板的。一开始,他就是不给拥挤在栏杆门外的人们开门的。慢慢地,里面有几个妇女就火了,说什么:“学校又不是你的,我儿子每年还交了不少学费呢。凭什么不让进,学校是校长的,我和人家校长还是亲戚呢,你快开门,让我们进去!”
周围人也跟着说:“是啊,是啊,让我们进去吧,我们站在后面就行,不影响学生的,不影响的……”最终看门的老大爷也耐不住人们的软磨硬泡,看着都是周围邻居街坊的份上,也就把门打开了。
潮水般的人流一下子漫过了学校狭窄的正门,进了学校,流速就缓和了下来。这时,看电影的学生的注意力已经被校门这边的吵闹声吸引过来了,有几个有些恼怒地嘴里不干不净地抱怨着,但当他们转过头往这边张望时,突然发现自己的爷爷正站在后面呢。
于是他们马上从小凳上站了起来,低伏着身子跑到爷爷这边笑着说:“爷爷,你怎么来了,不就一个破电影吗?”
老人有些结巴地回答:“唉,这天热,我沿着小路一直逛啊,逛啊,不知不觉就逛到这了。”说完,他笑着用扇子在手臂上拍赶着嗡嗡叫的蚊子。
爷孙俩在一起并肩站了一会儿,老人又开口:“站着多不舒服啊,你快点回你的凳子上去。”这话说了好几次,孙子听厌了,“还看不看电影了!我回去了,待会看完了,你在校门口等我,我凳子放到教室后就下来,我们一起回家去。”爷爷答应着,孙子也便又低伏着身体,从操场上学生木凳之间的缝隙快速钻了回去。
每到临近学期末,学校会让每个看电影的学生交电影票钱,小学三四年级之前交的是一元,之后就变成两元了。至于这些钱够不够那一老一少的两个放映员的生活,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镇里的初中教学水平终归是不如县城里的。到了初二,父亲拖关系让我转进了县城的一所知名学校。从此以后,我便再也没看过一场露天电影了,也没再碰见过那两个蹬着车子的放映员了。
电影院的影片终于放映完了,一排排的观众拿着空空的爆米花筒和可乐纸杯,从甬道依次退场。
我和朋友慢慢走下铺着红地毯的台阶,随着人流走到了影院放映厅出口。但自己的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那个夏夜,弥漫着芳草气息的操场上,那台老旧放映机里胶片转动时发出的吱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