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时期的爱情》是马尔克斯自己钦定的最好的作品。如果说《百年孤独》是展示了拉丁美洲特定的历史文化图景,作品人物的行为乃至事件发展与结果离不开拉丁文化的影响,虽然这让《百年孤独》成为了只有马尔克斯才能书写出来的杰作,但是也受到作品背景的空间与时间限制。而《霍乱时期的爱情》,正如它这个简单而直白的书名,这个故事也是简单而直白,唯一能够与《百年孤独》联系在一起的作者的书写特质,便是同样的大跨度的时间,这段爱情故事横跨近半个世纪,从19世纪80年代到20世纪30年代,也就这一点,让人们想起了马尔克斯爱写“鸿篇巨制”的特点。但是,除却时间跨度这一点,《霍乱时期的爱情》的主要人物构成,简单而清晰:一女两男,以及围绕于他们之间的家庭成员与朋友。而正是这种简单直白,让马尔克斯认为这是他最好的作品。
或许是考虑到需要读者去瞥一眼该书的作者,书名上被加上了时代背景“霍乱时期”,但结合到故事本身的至简至真,区区命名为《爱情》或许更能够贴合故事本身。这也是这部作品的伟大之处,剥离掉所谓时代背景、空间限制,每一个时代的每一个人都能够从这部作品中找到相同的感触,仿佛爱情就是这么回事,确实且应当地发生在每一个人身上。从这个角度,我们或许能够理解《纽约时报》为何给了这本小说这样的评语:这部光芒闪耀、令人心碎的作品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爱情小说。
故事以作为主人公之一的乌尔比诺医生起始,一开篇便是年老的他面对多年好友的自杀身亡,虽是好友,乌尔比诺医生也是在好友身故之后,才从好友的遗书中了解到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逃亡者、重刑犯、隐世埋名苟且偷生者、有一个多年秘而不宣的情人。乌尔比诺医生震惊于好友欺骗了他多年,以致于他的悲伤与不解被愠怒代替,好友的自杀,提醒了他死亡其实离他很近,尤其是他这么一个80多岁的老人,他现在还能够自如地走动,仅仅被看不见的脆弱丝线牵动着而已。乌尔比诺是医生,见过无数因病死去的病患,但他认为那是大自然的力量,人、医生只能尽力拖慢死亡到来的速度,而无法真正地主宰死亡,即使是主动选择死亡,这在以救死扶伤为天职的乌尔比诺医生看来也是不可理解的。但,这正是乌尔比诺医生被好友欺瞒而愠怒的关键,好友与死神擦肩的过往给了他主动选择死亡的勇气,这是乌尔比诺医生从来没想过,也没有遇到过的。但也正是这个事件,让乌尔比诺医生在接下来因意外奄奄一息时,面对死亡时也更加坦然,坦然地说完临终前的最后并且是饱含至深的一句话:
“他用尽最后一口气,对她(妻子费尔明娜)说道:只有上帝知道我有多爱你。”
费尔明娜,陪伴了乌尔比诺医生将近一生,从娇艳的青春时代到人老珠黄的老年,尽管她是在家庭的压力半推半就地接受了乌尔比诺医生的求婚,两者之前甚至没有太长的交往时间,但是婚后她做的很好,是一名人人称颂的合格的妻子,但是他从未向丈夫提起过,她曾与少年佛罗伦蒂有一段单纯但短暂的爱情。那是一段会发生在每一个人身上的初恋,男女双方靠着懵懂但纯粹的感情维系在一起,似乎整个世界的阻碍都能够靠这一份爱恋打破。
古希腊典故,希腊深化中爱上自己影子的美少年那喀索斯,传说艾歌爱上了美少年那喀索斯,但是艾歌只能重复别人的话。也就是说,只有少年对艾歌说出"我爱你",艾歌才能向少年表达出爱意。可是,那喀索斯根本一点也不喜欢艾歌,于是艾歌带着憎恨,给那喀索斯下了"永远对着倒映自己的泉水说着'我爱你'"的诅咒。最后,艾歌因为诅咒带来的邪恶,带着遗憾消失了。而那喀索斯无意搅动水面发现,他爱恋上了自己,却永远不可能实现,于是因而抑郁而死。这个典故,被用来比喻受到惩罚的虚荣、过度的自恋、表象致命的吸引力。这份爱情虚幻性的典故,正好印证了费尔明娜与佛罗伦蒂洛的初恋,费尔明娜的父亲反对这段感情,强制性地将费尔明娜转移到远方的表姐家,虽然这过程中费尔明娜仍然与佛罗伦蒂洛保持着电报联系,字里行间无不浸透者两者的缠绵。但,当几年后费尔明娜归来后,双方在市场不期而遇,费尔明娜眼中的恋人是这样的:
“但与那时不同,此刻她没有感到爱情的震撼,而是坠入了失望的深渊。在那一瞬间,她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对自己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她惊慌地问自问,怎么会如此残酷地让那样一个幻影在自己的心间占据了那么长时间。她只想出一句话:‘我的上帝啊!这个可怜的人!’佛罗伦蒂洛·阿里萨冲她笑了笑,试图对她说点什么,想跟她一起走,但她挥了挥手,把他从自己的生活中抹掉了——‘不,请别这样。’她对他说,‘忘了吧。’”
这对佛罗伦蒂诺是措手不及的晴天霹雳,但是这种结果也是有迹可循,从佛罗伦蒂诺的视角中,我们发现费尔明娜“比离开时长高了,线条更加分明,身材更加丰盈,一种成熟的矜持使她的美更为纯净。她的发辫又长了出来,但不是披在后背,而是斜搭在左肩上,这个简单的变化让她脱去了少女的稚气。”仅是从外表看去,费尔明娜经过种种事情,已经从单纯的少女脱胎成成熟的女人,更本质的改变在于费尔明娜打破了“美少年阿喀索斯”沉迷的水中虚幻,将占据自己心间的一个幻影抹掉了,残酷的是者顺便将佛罗伦蒂诺从自己生活中抹掉了。
回顾他们之间爱情的开端,仅仅是佛罗伦蒂诺在人群中对费尔明娜的惊鸿一瞥,这个单纯的少年便坠入爱河,无论是每日每夜地在费尔明娜窗前拉小提琴,还是饱含真情地给她书写情书,都是陷入爱恋的少年有限但真挚的感情表达。费尔明娜被感动了,少年如愿以偿,进而幻想着与少女喜结连理,保持这份爱情度过一生。虚幻掩盖了现实,即使费尔明娜的父亲极力反对他们,少年也堪堪是个单亲家庭走出来的孩子,与费尔明娜中产家庭的出身格格不入,也并不妨碍少年做着美梦,即使是一个单纯的孩子的梦。佛罗伦蒂诺的悲剧就在于此,懵懂的少女成长为女人可以很快、很彻底,而幼稚的男人成长为男人,却是缓慢而痛苦,这根源就在于那时候少年的“惊鸿一瞥”,或者说,转瞬即逝的瞬间是这份爱情的基石,脆弱而又不公平,当这个基石因为少女的成长被毁掉时,这份爱情便轰然倒塌。
费尔明娜知道这种成长带来的结果是对佛罗伦蒂诺不公平的,所以,当她面对乌尔比诺医生的追求而心动时,她骂自己是“娼妇”,似乎自己在背叛心中对爱情纯洁性的向往——她十分明白,乌尔比诺医生看上她是因为她的出身配得上自己。费尔明娜更明白的一点是,当她果决地跟过去的稚气少女挥手告别后,面对的爱情将是平淡的家庭生活,无聊透顶的妻子本分,爱情归于亲情的波澜不惊。这是佛罗伦蒂诺不明白,也不想去明白的一点,所以尽管后面他事业有成,爱慕者众多,却仍到老孤身一人,或者说,他到老仍是少年。
这么一个问题摆在了读者面前,青春时期的激情爱恋和成长后的相濡以沫,哪一种才是爱情的真谛?
或许有自信的人会宣称,我既能够在忍受归于沉寂后的爱情,又能够时时唤起深藏在爱情中的激情。我不知道是否有人能够如他宣称的那样做到这一点,但这给了上面的问题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两者都是。
狡黠的马尔克斯,将两者分别赋予了乌尔比诺医生和佛罗伦蒂诺,而费尔明娜成为了最幸运的女人。在乌尔比诺医生对费尔明娜说出那句至真至诚的告白死去后,医生的葬礼上,离开了费尔明娜生活超过50年的佛罗伦蒂诺再一次出现在她的面前:
“’费尔明娜,‘他对她说,’这个机会我已经等了半个多世纪,就是为了能再一次向您重申我对您永恒的忠诚和不渝的爱情。’”
尽管大家是行将就木的晚年,佛罗伦蒂诺依然记得那个少年的自己,他给予费尔明娜人生初始与结束的真挚爱情;乌尔比诺医生陪伴费尔明娜走过了大半的人生,体验了平淡的爱情是怎样的。当然,费尔明娜不是理所当然地接受两个男人如此的爱慕,她将少年佛罗伦蒂诺从生活中抹去,也是在将自己的过去抹去,这个过程是痛苦的;丈夫死去后,费尔明娜本应独自一人走完余生,她对此也是坦然接受的,当少女时的男人又再一次出现在她面前宣称对她的爱慕时,她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你滚开!’她对他说,‘在你的有生之年,都别再让我看见你。’”
向死而生,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就好像是一个轮回,与死亡的距离越近,就更想去体味当初生的滋味,尤其是单纯的青春味道。故事的最后,是什么让费尔明娜坚持了大半辈子成熟女人的矜持,回归到青春时期的激情呢?或许最大的能量来源于,费尔明娜看到了年老的佛罗伦蒂诺心中依然的少年,这唤起了她心中早已远去的少女。这也是小说结尾最后一段话的真意所在,人的一生从出生到结尾,爱情是可以贯穿始终的:
“在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天以来的日日夜夜,佛罗伦蒂洛·阿里萨一直都准备好了答案。
‘一生一世。’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