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来干什么？”

脑袋秃得只剩下头颅外围的一圈半黑半白的短发的保安披上自己的大衣，大步从传达室的大门走出来，踱着步子，用审视可疑人物的眼光紧盯住刚刚从摩托车上下来的江攀龙。

“哦……您好。我是高二三班的曹骏同学的家长。他的班主任老师打电话找我，说让我来学校一趟。”

江攀龙勉强地挤出一张笑脸，低下自己的头，平视足足比自己矮将近一个头的保安浑浊不堪的眼睛。他还把自己的外套和衣服的袖口都往手腕的方向用力拉，以免让这个对自己不怎么客气的保安看到自己手臂上的文身。

“好。那你先进来，在登记表上填你的身份信息。”保安扭过头，径直往回走。

江攀龙跟在保安身后，走进传达室，拿起书桌上的笔，在平摊在书桌上的一份登记表上填写自己的身份信息和联系方式。当他填写完毕之后，保安又仔细地把登记表重新比对一遍，才把电子门打开一条足以令一个人通过的缝隙。

江攀龙迅速地通过栅栏门，向正对栅栏门的教学楼走去。由于还是上课时间，校园里空荡荡的，根本看不见其他人影，也没有什么声音，只有几间教室的窗户里传出学生们的读书声。从外表看上去，这座教学楼几乎没有任何值得言说的特点，连悬挂在大楼外墙上的“清河市第十八中学”几个大字都完全看不到一点光泽。

走进大门之后，江攀龙便大步走向通往顶楼的楼梯，沿着楼梯一路往上爬。他记得宫嘉良偷偷发给他的那一条信息：教导处在正对大门的第一栋教学楼的顶楼，501房间。

爬到五楼之后，江攀龙将自己的衣服和头发重新整理一遍，随即向走廊最左侧的房间走去。这栋教学楼的五楼全都是办公室，从走廊上听，完全听不见一点声音。501房间，正是这一层楼中最大的一个房间。他大步走到门前，抬起右手，轻轻地敲房门。

“进来。”从房间内传出来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江攀龙推开门，径直往里走。他停在门边，迅速地把停留在教导处里的所有人迅速地打量一遍。

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的办公椅上的，是一个穿着一身略微有些肥大的西装的中年男人。他面无表情，用充满敌意的眼光盯住江攀龙。另外一个年龄更大一些、顶着一个油光发亮的光脑袋的胖男人则坐在侧面的另外一把椅子上，对站在他们二人面前的曹骏和何朗怒目而视。同样对两个半大小子怒目而视的，还有站在窗边的一对中年夫妇，以及半倚靠在墙角边缘的铁皮文件柜上的一个中年女人。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两个同样身穿校服的男生。其中一个男生的头上包着纱布，纱布的边缘隐隐透出已经干涸的血迹；另一个男生的左手背上贴着用绷带捆起来的棉布。两个男生都露出一副乖巧、无辜的样子，低着头，一声不吭。

“您好，请问您二位就是费主任和贾老师吧？”

江攀龙忍不住轻轻摇头。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从他的心底翻涌上来。他强打精神，向办公桌的方向走出两步，向坐在椅子上的教导主任和老师打招呼。

何朗忍不住抬起头，侧过脑袋，看向江攀龙。曹骏的脸憋得通红，双手紧紧攥成拳头。

“你是什么人？”

开口的，是坐在侧面的贾老师。他把手平放在自己隆起的啤酒肚上，用一双牛一般的眼睛瞪向江攀龙。

江攀龙忍不住撇嘴，并抬起自己的手，捂住嘴，努力不让办公室里的人看出他的情绪波动。毫无疑问，这个看上去万分油腻的人正是宫嘉良他们口中的“老头子”。

“我……算是曹骏目前的临时监护人吧。您现在应该联系不上曹骏的父母，对吧？您可以先把整件事的情况都告诉我，然后，由我来转达给他的父母。”

“哼！”

贾老师发出一声粗重的低哼，把自己宽厚而又粗糙的大手拍在自己肥硕的大腿上。很明显，他对这个答案不满意，也对江攀龙毫无信任。

“照这么说，曹骏把孔杰和丘达打伤的事，是由你来负责吗？他们两个人的医药费，也是由你来赔？”

费主任一边不紧不慢地问话，一边用自己的目光审视江攀龙。

“哦，”江攀龙停顿一下，“如果需要赔偿什么损失的话，我可以先垫付。不过，我想先知道事情的详细经过。”

“好！”

贾老师一把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左手叉腰，右手径直指向曹骏的脸。

“你自己说！老老实实地说清楚！”

曹骏的脸憋得更红，并把自己的头埋得更低。他把自己的眼睛紧紧闭上，生怕自己在大家的面前掉眼泪。

江攀龙转过头，看向曹骏的脸。他的嘴巴微微一动，却没有立刻说出什么。

“怎么着！你变哑巴啦？啊？”贾老师的声音骤然提高。

“还……还是我来说吧……”

站在一旁的何朗小心翼翼地举起自己的右手。被打伤的孔杰和丘达先后把目光转向他，连他们二人的家长也一并盯住他。

“龙……龙皇哥，今……今天早上，我们两个听到他们在讨论……官方论坛上面的那个帖子……”

何朗的语速很慢，像是害怕触怒在场的任何一个人。三位学生家长同时把审讯犯人的目光投向这个被他们认定为帮凶的人。

“他们两个根本不相信官方的公告，坚持说，你是个卖假货的奸商，还说你是骗子……”

五个人中年人同时把怀疑的目光投向江攀龙。

“我和曹骏想和他们解释，他们根本不听，还说你的全国亚军是骗来的……甚至还说我们也是骗子……”

前一秒还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注意到的江攀龙忍不住把如同刀锋一般锐利的目光投向被打的两个男生。孔杰和丘达先后露出害怕的神情，身体忍不住往后缩，像是要躲回到父母的怀里一般。

“曹骏火了，和他们大吵起来……我们都拉不住他……后来，他们骂得越来越难听，于是便动起手来……曹骏把丘达打倒在地上……孔杰就一脚踢在他肚子上，还往他的脸上扔粉笔……然后，曹骏就彻底火了，抄起椅子，砸在孔杰的脑袋上……还把丘达的手砸伤了……”

“这个小王八蛋！他差一点就要了我儿子的命！混账东西！”

孔杰的父亲再也按捺不住，顺手抓起窗台上的空着的花盆，要向曹骏冲过去。两个女人和费主任同时伸出双臂，用自己的身体拦住她。

“好的。我知道了。”

江攀龙点点头，用力做深呼吸，随即转过头，面向脑满肠肥的贾老师。

“贾老师，我可以先替曹骏的父母垫付他们两个人的医药费。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事情吗？”

“你要如实的告诉他的父母！”贾老师再次指向曹骏的脸，“学校对他的处罚，是记一次严重警告处分，并停课一周！而且，停课处罚结束之后，他必须在全班面前做书面检讨！还有，如果有可能的话，你要让他的父母尽快赶回来，好好看着他！”

“这一次处罚，将会被记入他的档案之内，”费主任继续说，“如果他在接下来的整个学年之内都表现良好，这个处分才有可能撤销。”

曹骏把自己的头埋得更低，整张脸快要埋到宽阔的校服领口里。被打伤的两个男生似乎已经忘记伤口的疼痛，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刺耳的铃声从校园的各个角落响起来。这是上午的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

江攀龙从教学楼另一面的门中走出来。当他走下最后一级台阶之后，大量身着校服的学生先后从教学楼的大门中涌出来，分别涌向食堂、操场或者另一个方向的校门。

“龙皇哥。”

何朗加快脚步，走到江攀龙身后。随后，宫嘉良和蓝进泽先后从另外一个方向的门中走出来，一路小跑，来到江攀龙面前。跟随在他们身后的几个男生也先后跑出来，围在江攀龙身边，在他身边围成一个不太规则的圆圈。

江攀龙抬起手，略微挥舞两下，算是打招呼。他能够认出，跟随在宫嘉良和蓝进泽身后的几个男生，全都是去过他店里玩牌的玩家。他抬起头，看向跟在玩家们身后的裴大才。裴大才似乎是被他们几个拉着一起过来的，远远地站在台阶上，不靠近自己，只是注视着自己的同伴们。

“真……真是抱歉，龙皇哥……给你添麻烦了……”宫嘉良率先上前一步，略微低下自己的头。

江攀龙再次摆手，示意自己没有什么问题。他转过身，向刚刚从大门中走出来的曹骏招手，示意他快点过来。

曹骏一步一挪地从门口走出来，走到自己的同伴们身边。他仍然低着头，两手攥紧，不想让自己的同伴们看清自己的表情。

“怎么样？”蓝进泽率先露出关切的表情，伸出手，想要去拉曹骏的衣袖。

曹骏没有去理会蓝进泽，只是任由他拉住自己的衣袖，随即一屁股坐到门前的台阶上，把脑袋埋进双臂里。

“他被罚停课一周，”江攀龙淡淡地说，“还要被记一次大过。你们老师说过，让我把这件事和他们的话全都转达给他的父母。”

几个半大小子面面相觑，随后便把脸转向曹骏。

“小曹，你家里现在真的没有其他可以联系得上的家人，对吗？除了你自己的家，你现在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对吗？”

江攀龙站直自己的身体，直视曹骏的脸。几个男生识趣地让开路。

曹骏没有说话，鼻腔中发出两声微弱的闷哼，算是默认。

“那你先跟着我走吧。”

江攀龙话音刚落，所有的玩家先后把目光投向他。对于他的这句话，小男生们都感到很惊讶。因为，这句话实在超出他们的预计范围。

“你们几个，该干嘛，就干嘛去吧。你们现在不是应该去吃饭吗？”江攀龙抬起手，向大多数学生前往的方向指去。

“好……好的。龙皇哥，我们先走啦。”

小男生们先后点头，随即向食堂的方向走去。宫嘉良和蓝进泽走在最后，离开时，还不忘招手示意裴大才跟上他们。

裴大才似乎根本没有看到江攀龙，只是看向曹骏的身影，随即慢慢地向前小跑。他的嘴角连续抽动两下，像是回想起什么不愿意想起的事。

江攀龙径直走出电子门，向自己的摩托车走去。他的摩托车和十几辆不同型号的摩托车停放在一起，在马路和校园中间的一片空地上排成一排。在他发动车时，几个工人模样的中年男人也先后从校园边缘的一家小饭馆里走出来，分别踏上自己略微有些发旧的摩托。

“龙皇哥。”

曹骏一步一挪地走到江攀龙身旁。他始终低着头，声音低得像是蚊子的鸣叫声。

江攀龙用双手握紧摩托车的把手，转过头，看向曹骏的脸。曹骏的眼眶已经变得发红，但始终强忍住没有掉眼泪。

“对……对不起。”

“你不需要和我说对不起。你应该对被你打伤的那两个人说。”江攀龙淡淡地说。

曹骏抬起自己的右手，用手背用力地揉眼睛，随即用力把右臂往外一甩。他虽不服，却不得不承认，更不敢在江攀龙面前争辩什么。

“你还应该感激他们的父母，没有过多地去追究你。如果他们非得和你算账不可，或者你下手再重那么几分，你很可能会被开除，甚至还有可能被拘留。”

江攀龙再次踩下油门。摩托车的引擎发出沉重的轰鸣声。

“上车。”

曹骏乖乖地走到摩托车后方，坐到摩托车的后座上，双手紧紧抓住后座周围的环形铁管。

江攀龙呼出长长的一口浊气，把自己的头盔戴好。他仿佛看到多年前的那一幕，看到当年的那个同样莽撞的自己。

2019.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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