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上一篇文章里面谈到了《十日谈》里面的一个小故事,因为已经略述过那个故事的主要内容了,所以,在这里就不再重复了。总而言之,做为一部世界名著的《十日谈》,确实是有很多糟粕污秽之处。也许,这样讲还不够,糟粕污秽几乎贯穿了这部名著的每一个小故事之中。世界名著怎么可以这样呢?我们初读此书时,大概不免有此感叹吧。
然而,在外国的文学界却对于此书的评价颇高,似乎认为《十日谈》完全可与《堂吉诃德》,《巨人传》等等之类的小说相比肩,而这些作品,则被视为是欧洲小说的开创之作。而我们现在提到“小说”这个名词时,往往又都是以那些著名的“欧洲小说”而为范本的。在欧洲小说出现之前,世界各地所流传着的,只是一些吸引人的说书话本、传奇故事而已。这些故事,更关注的是引人入胜的曲折情节,而并不强调故事人物的内心世界。这一点,可以看做是故事与小说的分野。
塞万提斯,是一个穷困潦倒、命运蹇促的失败者,他在《堂吉诃德》里面直抒自己的心臆,创造出了一个执著倔强,注定失败,却仍然幻想着玫瑰色的高贵理想的落魂骑士,不知不觉之中,作者向我们展露出了他的内心世界,并且以此而感动了广大读者们。塞万提斯,是一个穷困潦倒的人,所以,他在自己的作品中自然而然地注入了他的穷困潦倒,然而,真正感动人的,并不是他的穷困潦倒,而是隐藏在穷困潦倒之后的某些东西。
同样的道理,写作《十日谈》的薄伽丘是一个骄奢淫逸的富家子弟,他自然而然地在自己的作品里注入了他的骄奢淫逸,然而,真正感动人的,是隐藏在这些污秽文字后面的东西。
所以,塞万提斯的穷困与他的善良热情,如影随形,是不可分离的,两者撞击迸发而形成了他的独特魅力。如果命运怜悯他,拨除了他的失意困苦,就好像是只有一块火石,打不出火花,我们也就无法欣赏到《堂吉诃德》的精彩表演了。
同样的道理,薄伽丘的污秽与他的快乐真诚也是不可分离的。如果用道德的理念纠正他的污秽,我们也就欣赏不到《十日谈》里面的有趣故事了。
所以,米兰·昆拉德在评论小说的艺术时,提出了:“小说,是道德悬置的领域”的观点,揆诸于《十日谈》的案例,似乎也验证了此一理论的有效。
米兰·昆拉德在他的那篇散文里大量地引用了拉伯雷的《巨人传》的情节,来论证“小说是道德悬置的领域”这一观点。《巨人传》里面的许多情节是荒唐无稽的,违反当时的道德观念的,甚至有许多对基督教大不敬的叙述。然而,当时的一些世俗长官们,甚至宗教首领们却能够以宽容、欣赏的眼光来看待这部小说,昆拉德认为,这才是我们所有读者都应该具备的欣赏小说的正确心态。
所谓的道德悬置,并不是不讲道德,而是说,小说所涉及的领域,往往是道德不必涉及的领域,如果武断地运用道德教条,很可能会轻易地破坏掉文学所最为珍视的瑰宝。
即使想一想我们国家传统小说里面的:鲁智深、曹操、贾宝玉、林黛玉……这些虚构的人物,如果用严格的道德观念去衡量他们,他们的文学魅力肯定都会被破坏无遗了。
与前面那篇文章所提到的《十日谈》第八天第八个故事有些类似,《警世通言》里面,也有一个有关于朋友乱伦的小故事。
三言两拍故事集是当时说书人的话本汇总,也承袭了当时说书人的一些习惯作法,在正式故事开始之前,有时候会先讲一个简单的小故事,热一热场子,叫做‘得胜回头’。这个有关于朋友乱伦的小故事,就是附录于《警世通言·范鳅儿双镜重圆》之前的一个‘得胜回头’,故事的大概内容是这样的:
靖康年间,陈州百姓徐信与浑家崔氏平安度日,丰足快乐。不料金兵入寇,刀兵大起。中原百姓们纷纷南走避难。徐信夫妻也在南逃的途中被乱兵冲散了,找不到了。徐信在途中救了一位姓王的女子,两人岁数相当,王氏也是在逃难时与丈夫分散的。后来,到了建康,生活安定下来,两人的亲人仍然都没音讯,于是,徐信就与王氏成了亲,一起生活。
后来,王氏的丈夫列俊卿找到了徐信,对他讲明真相。徐信就同意与王氏离婚,让他们旧夫妻重新团聚。列俊卿感激之下,引徐信来自己家中作客,却发现列俊卿现在的妻子正是徐信的原配崔氏,彼此抱头痛哭一场,徐信与列俊卿各自与前妻复合,两家人从此结成好友,经常来往。
三言两拍的集子里面,保留了许多有关于靖康之难的悲喜剧故事,反映了那场战乱带给中原百姓们的巨大创痛。而这个故事给人的印象又是比较深刻的,可以让读者们体会到剧中人物在面临灾难时的一种强大的生命张力。
但是,显然,当时的说书人认为这个‘停妻再换妻’的情节设置不好,应该修改一下。所以,在《范鳅儿双镜重圆》里面,讲了一个类似的因为战乱而夫妻分离的故事。只是,在这个故事里面,吕小姐与丈夫范鳅儿失散以后,矢志不嫁,修行十年,终于意外地与丈夫重逢了。
经过这样的修改以后,那种给人以深刻印象的情感的张力就完全消失了,混在三言两拍的故事堆里,没有任何出众的特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