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很快入冬了,生产队在把晚稻收割、打场,分配程序走完后,又把棉花前三批白花收摘干净,留下妇女打点田间杂事,大部分男劳力就开赴水利工地了。那几天,一直沉寂的工地忽然变得人声鼎沸起来。有的生产队人来得早,劳力也上得齐,工地上立马就有了大跃进的竞赛劳动场面,人海战术妙就妙在最容易营造出你追我赶的劳动氛围,如同交响乐将不同的器乐交织聚合而成一支激昂华丽的美妙乐章,让人平添奋斗的激情。南怀玉受到这种火热劳动氛围的感染,口占四句打油诗用以描绘工地景象:忽啦啦红旗正飞扬,颤悠悠扁担起波浪;喊声四起催快跑,队队组组竞赛忙。
海螺三队晚了其他生产队三天,大部队才訇然到达。南怀玉他们像当年陕北老乡迎接长征到达的红军一样,欢呼雀跃,心花怒放。当晚安排的大锅饭让大家吃得又香又辣,酣畅淋漓。然后将住宿的窝棚一一分配到位,又带着队长和会计亲临前线阵地,查看了分配给三队的堤段和土场位置。虽然夜色深沉,挑土的民工此时已经歇息了,可堤上仍亮着星星点点的灯火,少数几台推土机轰轰隆隆在作业,让人感受到一种大战前夜,按捺不住要投入战斗的激情在暗暗涌动。南怀玉他们向三队的负责人交待完公社指挥部的指示,一夜无话。第二天凌晨东边天际刚现曙色,民工们就纷纷扛锹挑担进入土场,战斗就此打响!
为了提高劳动效率,一个生产队的社员会依自然组合原则分成若干小组:挖土的与挑土的互相配合,并且要实现工种适时轮换以保证大家最大限度地做到精力充沛而效率最高。这些人数大体相等的小组其土方任务也是按人头落实下来的,硬指标根本不容你偷懒耍滑,当天的任务如果提前完成你就可以早些吃饭,早点休息。所以大家都是比着干,谁也不甘落后。那种把人民公社集体劳动比喻成大呼窿、磨洋工的说法,根本就是别有用心,你若要了解事实真相不妨到水利工地去看看就清楚了。这种竞争性在分组时就体现出来了,那些身单力薄或干活不肯下力的人就成了烂柿子,拿起掂一掂又放下不要了。三队有一个叫祥伢的伙伴和怀玉一样身体比较瘦弱,干活分组时谁都不愿要,这次也一样,急得他满脸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跳,嘴里嗫嚅着:你们都不要我,怎么办,怎么办?……说着说着眼泪都快出来了。怀玉平时人缘尚可,这次上堤打前站给大家的生活安排多少做了些贡献,所以大家并不排斥他,所以他很快就和英台、三川、绍福等人拉帮结伙成了一组。祥伢当然不会真的就被淘汰,队长最后将他硬性搭配给实力较强的另一组,只是自尊心受到伤害让他痛苦不已。分组之后就成了一个个小型工作团队,试想身处其中谁会不努力奋斗而还趁心偷奸耍滑呢?

一担土约摸七十斤重,从取土处挑到筑堤处大概有三里路远。正所谓远路无轻担、累时无坦途,一经分组,自然而然就形成一种你追我赶的竞赛氛围,大家快步如飞,谁也不甘落后。南怀玉自尊心极强,生怕被人轻视;现在承蒙几位不弃拉他入组,岂肯放慢脚步拖了大家的后腿?脚下既不肯放松唯有频频换肩,以减轻竹扁担对他瘦弱肩膀的挤压。为了提高效率,他们又想出一个办法,组内挑土的两个人结队中途打调,也就是说毋须每个人都把一担土挑着以慢跑的速度走完这将近三里的路程,而在中途就换过担子,把下一段路交给自己的伙伴。这样看起来挑担走的路少了,其实往返路程缩短落实到每个人的头上,整体算来也是一样。所谓提高效率的窍门不过是年青人图个新鲜而已。南怀玉在农村真正参加高强度的体力劳动这是头一次,挑土跑了五六趟,已经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双脚像灌了铅一样,变得异常沉重。于是在英台提出要换他去挖土时,南怀玉一点也没有客套就和他换了,怀玉想持锹挖土总比挑担要少费力一点吧。可出乎意料的是挖土一点也不轻松。两个持锹的人要给六个挑担的人上土,每只畚箕里要放三块土垡子,一担土要挖六锹,你动作稍慢就有人催促了。动作熟练的农民挖土仿佛是经过精密计算的:左一锹,右一锹,再从正面一锹下去,端起来就是一块整齐结实的土垡子;然后在畚箕里下面平放两块,上面居中放一块,既把土放得平稳,扁担钩子也好钩。可像南怀玉这种没有经验的人就难免手忙脚乱,不是土垡子挖大了或者挖小了,就是把土挖散了,即使放得不正也会让人挑起来前后磕碰不好走路。南怀玉后来想,如果从这个意义上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或许是对的。后来他在大学里给学生讲政治经济学课程时,当讲到泰罗的血汗工资制,就想起在排涝河工地挑堤挖土的经历。其实要提高劳动效率首先是精炼工序,将多余的动作省略掉,不仅泰罗知道用“标准操作方法”制定操作规程和劳动定额,以实现“科学管理”和“合理化的劳动组织”,其实中国的普通农民也一直在非自觉地实践着,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劳动创造了美与智慧”的意思。南怀玉第一次参加挑堤劳动,虽然得到大家的关照,还是吃到了苦头。不到半天时间,他就感觉似乎要累垮了。肩膀火辣辣的疼,手掌起泡握不住锹把,浑身像散了架似的瘫软无力。在一个简短的小憩之后,怀玉又拾起扁担进入挑土队伍的行列。这时德鑫迈着大步从后面赶上来,轻声对他说,怀玉,你慢一点不要跟他们拼到憨搞。挑土一般都是第一天最辛苦,把前面几天顶住以后慢慢就好了。怀玉咬紧牙关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对德鑫说,没事,我顶得住的。其实,怀玉的话音打颤,心说,苦哇,一辈子还刚开头,这日子往后如何过得下去啊…… 南怀玉跟着德鑫的步伐,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把一担土挑到堤上,刚把畚箕倒空,直起腰来,大队会计贺元栋朝怀玉走过来,说:怀玉,你等一下跟我到大队指挥部去。并对艾德鑫说,你跟队长讲,南怀玉要调到大队帮忙,他的土方大队给他减了。怀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知贺元栋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德鑫似乎明白了其中的机关,他蔑斜着一只眼睛对怀玉笑笑说,去吧,今年的堤你就不用挑了。他顺手把怀玉的担子也接了过去,扭身快步往回走了。南怀玉则跟着会计往海螺大队指挥部驻地的一栋用竹蔑芦席搭的工棚走去。一路上,人潮涌动,大家挑着 沉甸甸的担子,快步如飞地在工地上穿梭往返,有些生产队为抢进度、争上游,把年轻的大姑娘小媳妇也都动员上堤了,红男绿女,笑语喧哗,气氛更加热烈。真真的一个激情燃烧的岁月,好一个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置身其中任谁也会深受感染而变得热情奔放,必欲奋勇争先而不愿甘为人后。怀玉虽然感觉脚步有些阻滞,但现在已经没有担子压在肩头,不觉心中一荡,难道真有这等好事降临到自己的头上了?这么一想脚步顿时也变得轻快起来。
那天被大队会计领到指挥部,才明白是因为工地宣传栏要布置,原本是两个下放的监利知青做的,结果发现他们的毛笔字写得太差,就像鸡爪抓的,通栏大标语写得歪歪扭扭,完全没有一点大干快上的气势。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附近几个大队的宣传栏一经贴出,就数海螺大队的水平最差。这可把大队书记刘学生急坏了,他可是监利全县闻名的大队书记,海螺湖自从三年“自然灾害”走出来,连续十多年风调雨顺,水稻棉花高产再高产、丰收又丰收,海螺大队因此名声鹊起,成为全县模范。人们在算政治帐时并不说是老天长眼,只说是书记领导有方。在这种面对面、肩碰肩的水利工地上,刘书记如何能够容忍自己低人一等,矮人一头?尽管在让谁去海螺小学教书这个问题上,他把自己决定性的一票并不投给南怀玉,但到了要为他争光添彩的关键时候,既然别人不行,他还是决定让南怀玉出马试试。毕竟白纸黑字是要有真功夫的,经过大队干部们的一番商议,书记刘学生最终拍板决定,赶紧通知南怀玉来帮助出刊,重新布置宣传栏,这是一项重要的政治任务。就因为拜在刘子珊老先爹的门下读过三年私塾,怀玉舞文弄墨的启蒙比常人早一步,所以毛笔字写得不错。而在整个高中阶段,他又一直担任学校墙报主编,从文字编辑到版面设计,画刊图写标题都由他操刀,多年的勤学苦练让南怀玉成了一个多面手,既有出众的文采又能写会画。尤其是他还自学过多种书体,那些刷写大字标语的美术字他更是写得中规中矩,器宇轩昂,美感十足。这些都得益于南怀玉从小偏爱美术而自娱自乐,没想到这些雕虫小技到关键时候还真派上了用场。
——既然书记说让他试试,怀玉也不谦虚,撸起袖子就架式。那天他只用了一个下午,外加晚上略微在油灯下加了一会儿班,就把海螺大队的工地宣传栏布置得焕然一新。两天后参加姚铺公社水利工地的宣传栏评比,海螺大队名登榜首。公社党委书记段光祖召集各大队书记在海螺大队的堤段开了现场会,刘学生书记作了主题发言,介绍如何“抓革命、促生产”,通过宣传鼓动调动社员的积极性,使工程进度迅速上了一个台阶,掀起了一个高潮。刘书记顺带也表扬了南怀玉挑灯夜战的革命精神。公社段书记站在那个用芦席搭的宣传栏前仔细审视了半晌,除了对书画作品表示赞赏外,更对板报的内容安排颇为欣赏。南怀玉设计了四大版块:一是毛主席关于农业学大寨、搞好农田水利基本建设的重要指示及学习心得(当然都是从报刊上摘抄然后改写的);二是洪湖防洪排涝工程简介及县区公社的进程,以及海螺大队在其中所处的地位和奋斗目标;三是海螺大队各生产队的进度对比和涌现出来的先进模范事迹;四是阶级斗争在工地上可能出现的新动向,这一部分既有报刊资料的编辑,也有根据刘书记敏感的政治嗅觉所作的合理推断。就是在这次现场会上,姚铺公社党委书记段光祖慧眼识珠,一眼看中南怀玉是一个可用之材,于是一个星期之后,就凭段书记的一个口令,怀玉被调到洪排工程姚铺公社指挥部去了。在姚铺公社指挥部,起初南怀玉还兼任工地广播员,负责工地先进人物的采访报道。南怀玉把那些英模的事迹编成快板书在广播里念给大家听。无非是些“铁姑娘班”、“老愚公队”的故事,尽是捕风捉影,子虚乌有的情节,为了宣传的需要,一点蛛丝马迹都被肆意夸大,吹得神乎其神。其中根据通讯员提供的线索,怀玉对海螺11队一位女社员的事迹进行了报道,后来发现那个“轻伤不下火线”的铁姑娘原型竟然是怀玉“娃娃亲”的媳妇伢周枝儿,这个偶然事件一度成为工地上的话柄而广为流传。就连怀玉因病没有上堤而留守生产队负责田间管理的父亲南仲砚也知道了。他既为儿子的优秀表现而欣慰,也对这门悬而未决的婚事可能美梦成真的希望令他激动不已。

随着工程进度的加快,上堤的民工达到高峰,水利工地的政治宣传力度也需相应增强。这时指挥部另外配备了广播员,南怀玉被安排专职负责姚铺公社宣传版报出刊兼指导各大队的宣传栏建设。他的住宿也从工地上的窝棚中撤出,搬到姚铺公社设立在福田寺的一个水利预制厂,这里是公社指挥部的临时驻地。公社的书记和一名副书记同时兼任工程的指挥和副指挥,以及临时抽调的一些工作人员和工程技术人员就在此安营扎寨,负责指挥和调度全公社奋战在洪湖防洪排涝工地上的千军万马。指挥部一位负责土方的田工田兴华,是怀玉的同学田波平的父亲,他不仅负责工程土方的分配和验收,还兼任驻地的生活总管。按照田工的安排,怀玉除了安排工地采访和宣传栏的出刊等本职工作之外,还需每天天不亮就早早起来,去福田寺闸附近找在河边撒网捕鱼的人买一条两三斤重的鲩鱼,做指挥部当日餐桌上的主菜,在洪排工程三个多月的时间里差不多天天如此。
那时监利水产价格便宜,八毛钱一斤,纯粹自然的野生草鱼,味道极其鲜美。帮指挥部烧火做饭的是当地一个30多岁的乡镇妇女,干净利落厨艺上乘,除了这尾草鱼烧得好,一些时兴蔬菜也做得颇具特色,比如她用菠菜做汤,并不煮得太熟,在起锅前,再在翠生生的菠菜上淋上几滴麻油,立刻香气四溢,味道好极了。厨娘的老公是预制厂的会计,每天她的任务就是帮指挥部掌勺做饭,等指挥部正好一桌人围坐开饭时,厨娘就开始当众数落她的老公如何花心,说他别无所长平生爱好就是寻花问柳。一天正说得起劲,她的老公一脚踏进门来,不由分说,揪住她的头发就饱以老拳;厨娘也不示弱,一出手便用尖锐的指甲在那个莽汉的脸上开垦出一道道纵横的血痕。她一边奋力抗争,一边将她老公的风流韵事作深入细致的揭发批判。那种闹剧想必原来也是常演的,所以预制厂的人也都见怪不怪,还是两个女知青看不下去,把仍然瘫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痛说革命家史的女厨娘扶到外面安慰、开导去了。这是南怀玉第一次真实地踏入社会,他体会到生活的艰辛,也感受到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世界是如此光怪陆离,似乎每一步都蕴含着某种希望与可能。
热火朝天的洪排工程终于要完工了,一道巍峨的大堤赫然在目。连续几天区水利工程指挥部在柳关镇召开总结大会,南怀玉也跟着书记出席大会,并获得一项鸡肋小奖。南怀玉喜滋滋地将那张奖状折叠收藏好,准备在父亲面前显摆一下。两天后姚铺公社指挥部终于正式撤离预制厂,那天指挥部的人员与预制厂的员工举行告别仪式,大家喝着茶,吃着花生瓜子,诉说四个多月相处的生活情趣与苦乐酸甜,段书记鼓励知青们在预制厂好好干,也对几个月来为他们烧火做饭的巧手厨娘表示衷心感谢,最后不忘敲打会计几句,要他浪子回头,不要再做花心大萝卜,尤其是不准打老婆。大家有说有笑欢聚一堂。怀玉和几个知青相处融洽,感情深厚,临分手时可能都为自己的前途感到迷惘和忧戚,依依惜别中竞然泪光滢然,南怀玉说,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我给大家背一首诗吧,是宋朝著名诗人梅尧臣的《送黄生》:我本东西南北人,穷途不复泪沾巾。亦知车马有行色,为见长沮与问津。大家一见掉书袋子了就都展颜一笑。那天让南怀玉感到十分快慰的是,告别茶话会后,段书记通知他不必回生产队,而是直接到公社等候安排。这大大地出乎怀玉的意料,从生产队一步跳到公社,他的命运竟然在无意中就这样改变了吗?他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人们通常用“天上掉馅饼”来形容意外的惊喜,这也正是南怀玉从洪排工程的水利工地上撤离时的心情。按照段书记的指示,怀玉没有回海螺湖而是将铺盖行李背到姚铺公社驻地,三天后,书记通知怀玉到姚铺供销社李经理处报到,他从此成了供销社的生产干部,负责农业生产资料(主要是农药、化肥)的推广应用,虽名为干部实际上就是一个临时工,每个月37.5元工资加上4元的下乡补助;在供销社领工资,不发粮票自己从家里背米来吃,美其名日“亦工亦农”。主要任务是跟着书记在乡下蹲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