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来了!
一
一大早,徐家堡子村头望风的人看见有人来了,是村里的后生徐柱子发现的。他和徐发海在大榕树上搭了个树屋。徐发海闹肚子下去解手。徐柱子喊道:“来人了!”当时太阳没出来时,山区的大地容易起雾,在地表上漂浮,这种时候露出个脑袋来和鬼很像。徐发海有个“独眼龙”望远镜,义和团被袁世凯的新军剿灭时不知道谁掉的,叫徐发海捡了,上头有洋文。徐发海着凉了,到树丛里去拉稀去了。徐柱子拿望远镜到处看时,看见了野鸡、醒来伸头探风向的兔子,稻田里吓唬鸟的稻草人和落在上头说话的两只喜鹊,叽叽喳喳的。一个喜鹊说它二舅妈中了子弹,昨天挂了。喜鹊哀伤的同时又在确定是谁打的,有四拨嫌疑人:国军、国军的忠义救国军(这属于国军敌后游击队)、走火的猎人、山上练枪的土匪。日本人徐柱子是最后看见的,他们骑在马上,在雾霭里若隐若现,像鬼一样。
徐发海和徐柱子也有马,在树屋下头拴着呢,两人上马朝村里去了。
徐家堡子是个大村子,每月有集市。村长徐鸣轩在院子抽烟呢,村长是村里的大族长,管的事儿事无巨细。徐发海和徐柱子下了马跑进来道:“叔,有人来了,穿着黄军服,像日本人!”日本人到了县城以来,徐家堡子一直在防范哪天日本人过来了。村里安排值班望风,也是为这个。乡下闭塞,可关于日本人烧杀抢掠的消息还是传进来了。徐鸣轩叫他们快去通知姓氏族长们到村公所。徐鸣轩叫老婆和儿子、女儿躲在家里不要出来。儿子徐锦豪十九岁了,说道:“爹,我和你一起。”徐鸣轩说道:“在家照顾好你妈和你妹,去后院叫爷爷、奶奶别出来。”
村公所离徐家不远,办事员林邈翰在噼里啪啦地打算盘核算今年每家上交的村公所份子钱。徐鸣轩说:“你烧壶水,准备茶具,有人来了。”徐鸣轩没说日本人,还不确定,汪精卫的和平军也穿黄衣服。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了马蹄声。徐鸣轩透过窗户的缝隙朝外看,看见了日本人。穿什么不说,不是一国人,精神面貌不一样。林邈翰去烧水又退回来了,说道:“村长,日本人!”徐鸣轩说:“别慌。”徐鸣轩四十了,算不上见过世面,可走南闯北都跑过。徐鸣轩出来,看见了县公署的李明启专员,心里踏实了些。徐鸣轩本还担心来了日本人,他们又不会日语,交流不畅,生出事端。四个日本人,两个县警署的警察,再就是县公署的李明启了。徐鸣轩作揖道:“李专员来了,有失远迎,怎么也不事先招呼一声。”日本人要来,冷丁地去告知他们声就出了门,哪有时间传达到下边啊。李明启说:“皇军要来看看。”来的是驻军“中日亲善会的会长”横田广一和助理小野进上,翻译官王泽水。
介绍过了,一行人去村公所就坐。一会儿柱子和徐发海通知的人都到了,又是一番寒暄、介绍。徐柱子也回来了,帮着林邈翰冲了茶,倒到杯里给每个人端上。李明启说:“横田会长一直要来看看。徐家堡子是咱们这一带的大村,也是模范村,会长希望这儿成为一个中日亲善的典范。……”总之就是这一套。李明启拿出份东西来,盖了县公所的大印。李明启说:“得有个建制,这个你们过后研究一下,三两天送给我。”
横田和小野都会讲中国话,说了一通,喝了茶,希望能到村里走动一下。这个谁也不好说不行。到村里走走,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没想到出意外了。猎户林松广的儿子林平吉趴在屋顶上朝横田开了一枪。也巧,林平吉扣动扳机的一刻,徐鸣轩无意间看见了屋顶上的林平吉。徐鸣轩是本能,一把将走在前边的横田广一推了出去,枪同时响了。猎枪打的都是铁砂子,一打一片,徐鸣轩和小野都中弹了。开了一枪林平吉跑了,李明启带着手下去追,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林平吉跑没了。徐家族长徐参森联系了马车把小野送回去。李明启气得了不得,看看徐鸣轩,说道:“不碍事儿吧?”徐鸣轩胳膊被打了一片,好在穿的多些。徐鸣轩说:“一会儿我叫柳郎中给我看看。”李明启说:“开枪的是谁?你得把他交给我。”
徐鸣轩呲牙咧嘴,也没说话。李明启等于自说自话了。
柳郎中在徐鸣轩胳膊和肩膀上取出了十五颗铁砂子,上了药,又开了汤药。刚才是紧张,顾不得别的了,这会儿疼地了不得,呲牙咧嘴。大家都在诊所里候着。徐家族长徐参森说道:“怎么会出这种事儿?”很多人都看见是林松广的儿子林平吉开的枪,林家族长林茂颜也是愧疚,一来把徐鸣轩伤成这样,二来打了日本人,不知道日本人会不会报复。林茂颜叫人去找林平吉,死活要找到他。
徐鸣轩被送回家休息,老婆林凤仪吓了一跳,得知是怎么回事儿,说道:“伤得厉害吗?”徐鸣轩说:“还好,主要是胳膊上。”儿子徐锦豪十八惊愕,说道:“平吉哥敢杀日本人,着实了不得。”徐鸣轩的女儿徐锦萍说:“日本人没抓他?”林凤仪看看女儿,这丫头和林平吉素有往来叫她不安。只是林凤仪也想知道林平吉下落,没马上说话。徐鸣轩说:“他跑了,县公署李明启叫三天内交出人去,上哪儿交去?”徐鸣轩喝了口茶水,说道:“你们三个都给我听好了,别到处乱跑,消停点儿。”
孩子们下去了。林凤仪说:“日本人来干什么来了?”徐鸣轩想起那张油印的文件,叫林凤仪给他从口袋里掏出来了。“你看看吧,他们就是为这个来的。”林凤仪祖籍是上海的,徐鸣轩去上海做生意,两人遇上了。那一次学生上街游行,反对“21条”,场面失控,林凤仪是路过,不知所措时徐鸣轩把她救了。徐鸣轩不是城市人,可也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城市里出来进去的,人长得又好,林凤仪就心动了。
这会儿林凤仪看了文件,说道:“不是上海民国政府管理咱们吗,怎么日本人还要搞保甲?”两个政府,在谁的管辖内就得听谁的。徐鸣轩说:“现在的事儿谁知道?”
晚饭时老进士徐尚安来了,拿了棵人参给徐鸣轩补养身子。林凤仪张罗添碗筷,徐尚安吃过了。徐尚安和徐参森去过林平吉家了,只有林平吉的爷爷、奶奶在。林平吉去哪儿了他们不知道。徐尚安说:“要是到时候找不到人,县上又要人,可怎么办?”徐鸣轩还没顾得上想这事儿。徐尚安说:“类似的事儿别的地方也发生过,找不到人,日本人把全村都杀了。”这太吓人了,林凤仪说:“那咱们可要麻烦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徐鸣轩说道:“你把这文件拿上,看看怎么办,先酝酿一下,这两天得给县上回复。”徐尚安五十多了,做过乡、县的议员,看了文件说:“行,我召集他们先议议,你休息吧。”
转天村里的要员在村公所开会。警署文件上的要求得落实,一个是全徐家堡子的名册,这个好说,各族长的手里都有抄写一边就是。办事员林邈翰说:“我听说过这事儿,是要办住民证件,北边人叫它‘良民证’。”关键是保长,大家得推举下,按常理村长担任保长没的说。眼下的情况有点儿特殊,上个月徐鸣轩提出辞呈了,干到换届他就不干了。徐家堡子的创建者是老私塾先生,那年天象异常,地震后形成了柳洹河,流民们日渐多了,先生就定了规矩,村上管事儿的四年换一次。到了清末民国徐家堡子依旧这样。族人团结,白莲教、义和团闹腾的厉害,也都没能把徐家堡子怎么样。到了民国,枪炮一来,情况复杂了。刀枪剑戟,徐家堡子有,可枪炮就没有了。柳家族长柳开山说道:“鸣轩还是合适,可鸣轩提出不干了,大家看看怎么个推举法。”老进士徐尚安说:“还是老规矩,各族推举一人,投票定吧。”现在情况复杂,日本人、和平军、国军,这一带还要忠义救国军在活动,这些人都不好得罪。商会会长林家宾说:“鸣轩,你干不行?”
徐鸣轩这半年身体不好,老是头昏、眩晕,老婆林凤仪给他找了个武术师傅,帮徐鸣轩恢复下身体。徐鸣轩同意。眩晕不是别的,本来好好地,突然不行就晕倒了,那滋味不好受。时好时坏,耽误事儿。徐鸣轩说:“我开始有眩晕的毛病,你们也知道。我干会耽误事儿。”有人说:“叫柳开山干。”柳开山年纪比徐鸣轩大十岁,年富力强。柳开山的确定是妒忌心重。这些年徐家堡子都过的不错,按族论家要差一些,主要是柳开山决策失误,参与了二十里岗子盐田的分割经营,族人都陪了钱。后来徐鸣轩出面,找了武装抢盐田的黄宝海,要会了一些银两。这些事儿家大家对柳开山有看法。进士徐尚安说道:“按时段鸣轩还有半年时间,我看鸣轩先接过去,坚持半年,好赖也给开山蹚蹚路。大家说好不好?”大家相应。柳开山说:“我没意见,我原因跟着鸣轩老弟。”徐尚安说:“开山干副保长,鸣轩身体不佳。跑前跑后的事儿你多跑跑。”柳开山答应了。
转天徐鸣轩和柳开山去县城把资料报上去了。到了县公署,李明启看了说:“不错,过些日子证件就发下去,有可这个出来进去,你们自己方便。”徐鸣轩说:“那天中枪的日本人怎么样了?”李明启说:“在这儿还是叫皇军。”柳开山笑:“咱们记住了。”李明启想带他们去看看小野也好,说道:“得破费两个。”买了烧鸡、酒和红圈烟。烟是给李明启的,小野不抽烟。到了小野家,是个四合院,很干净,小野的太太在。日本人家属随军这些事儿徐鸣轩和柳开山不懂。鬼子不管怎么样,日本女人都柔顺,作了揖。小野在屋里看书呢。夫人说有人来看他就到客厅了。看见是他们,小野点点头,夫人上了茶,大家喝水说话。徐鸣轩惦记林平吉的事儿,说他开枪跑了,一直没抓到人。搞株连是古时候就有的事儿,元朝最凶,到了大清法律上也一样,只是落实上落实的不多。现在日本人也来这一套了,小野说:“他的家人要给他顶罪。”徐鸣轩说林平吉的父亲死了,母亲跟别的男人走了。“林平吉只有六十多的爷爷和奶奶了。”小野是要遏制这种刺杀,株连在他看来可以起作用。柳开山一直想说话。他和日本人打交道不多,不知道怎么说。柳开山说:“他们这年纪,也活不了多久了,还是饶过他们算了。咱们还是抓林平吉。”柳开山是好意,不想日本人杀人。小野说:“这样的不行,不能遏制刺杀。”徐鸣轩说杀老者会引起公愤,得不偿失。“到时候群雄四起就不好办了。”这话说的胆大,把李明启吓一跳,想给圆一下,又找不到合适的话。小野在朝鲜待过一年,说道:“在韩国反日的人也很多,最初都是这样。你们元朝,蒙古人也是一样被反对,清朝入中国也是这样,那么只有靠杀戮遏制,怀柔是后来的事儿。在朝鲜现在我们干什么活儿,工资都是一样的平等。”
离开小野家回去,柳开山说:“这可怎么办?还有一天到期限了。”徐鸣轩也没好主意,说道:“看看再说吧,无论如何咱们也不能把两个老人中的任何一个交给日本人。”回到徐家堡子已经中午了。徐鸣轩叫柳开山去家里一块儿吃点儿,柳开山回自己家吃了。吃饭时一家人都在,徐鸣轩把见小野的事儿说了。林凤仪说:“鬼子知道的还不少呢。”徐鸣轩的父亲徐世同说:“自唐朝起日本人就来中国取经,一千年了,中国的事儿他们知道的不比咱们少。”徐鸣轩的母亲未嫁人时在上海的弄堂里住时就和一个日本女孩相处的不错。老太太说:“那会儿整天价在一起玩儿,她一家人都和气,见了人就打招呼,这会儿突然怎么就成了杀人魔王了呢?”徐世同说:“此一时,彼一时。眼下是打仗了。”林凤仪说:“要是咱们就不交人,日本人会怎么样?”小野那些话的意思徐鸣轩明白,要杀鸡给猴看。太太的话徐鸣轩回答不了。徐世同说了句话,吓了林凤仪一跳:“鸣轩,你八成要有难了。”公公会麻衣相,林凤仪说道:“爹,那你可得救救咱们。”
这事儿无救,日本人要人,林家儿子不会自己去投案,日本人必会报复。徐世同一说,事态果真严重。林凤仪说:“咱们给那个日本人多些赔偿可行?”徐鸣轩见过小野进上,看日本人的态度,应该是不行。徐世同不和徐鸣轩一个看法,他在满洲待过,日本人同样收礼。徐世同说:“关东军杀张作霖,就是因为张作霖贿赂了日本政府的很多高官,他们总是站在张作霖一边。银两还是要送一下,家里也得做些准备。”
父亲说的准备是什么,徐鸣轩听不懂,是要和日本人对着干?这个应该是以卵击石,徐家堡子承受不了。徐鸣轩说:“您的意思是和日本人开火?只是妇幼太多,怕损失太大。”徐世同不是这意思,是要把早先的山洞准备好,一旦日军开来要人,老人、妇女和孩子都去山洞躲藏。家里躲避义和团挖的地道也可以收拾后利用一下。
徐鸣轩饭后去找了林家族长林茂颜,林茂颜腿不好,走道不便,今天去县城就没去。徐鸣轩把见小野的情况说了。林茂颜叹息,说道:“这事儿着实麻烦。我上午去了林平吉家,老爷子和老太太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老来得子,我怕他们知道也不会告诉咱们。”徐鸣轩说:“倒是可以理解。”徐鸣轩说了用钱财和解的想法,林茂颜同意,说他办理这事儿。徐鸣轩叫办事员林邈翰召集族长这些人开了个会,一个是把山洞打开,存储些粮食,一个是把家里的地道收拾出来,以备急用。徐家族长徐参森说:“日本人是诚心逼咱们?”徐参深年近七十,会些武功,脾气急。徐鸣轩说:“日本人是要杀鸡给猴看,杜绝今后打冷枪的事儿发生,主要是想震慑咱们。村里妇幼老人众多,咱们还是和解为上。”
散了会,消息传开,各家都忙起来,人心惶惶地。徐鸣轩去柳郎中那儿换了药。柳郎中说道:“要是咱们交不出林平吉来,日本人想怎么样?”徐鸣轩说:“他们会找平吉的父母开刀吧。到时候把他们藏起来,别的只能看情况了。”
这功夫徐鸣轩儿子徐锦豪、大女儿徐锦萍和徐家族长徐参森的儿子徐玉童、林家族长林茂颜的儿子林子枫还有几个后生在徐家堡子后山脚下的河滩上说话呢。这些孩子年纪差不了多少,林子枫最大,也不过二十三岁。自古英雄出少年,不是一句话,是事实。初生牛犊不怕虎,什么都敢干。他们的父母家人都想平安地度过这场战争,大多数的老百姓也都是这样。徐锦豪这些孩子们就不这么想,他们在商量卖枪的事儿,有了枪什么都好办了。大家商定风头回去筹钱,找人买枪和子弹。
说完这些,大家散了。
二
徐锦萍和妹妹徐锦娟约好了去码头上的理发铺修剪头发。一个二十来岁的后生坐在理发铺门口的长椅上看着河道上进出停靠的船只。这个河道的一端连接京杭大运河。后生干净利落,穿着学生装,戴着学生帽,特别英俊。三个年轻人彼此都看见了又假装没看见。理发匠老朱不在。徐锦萍和妹妹出来,冲后生说:“朱师傅去哪儿了知道吗?”后生说:“剪发呵?去厕所了吧?”徐锦萍断定他不是本地人,本地人说茅厕。理发店门口就一张长椅子。徐锦萍和后生说:“你往边上坐坐,我们也坐一会儿。”后生说:“我给你们理吧。”谁敢信呵,徐锦萍说:“你是学徒的?”后生笑,他的牙齿很白很白的。“我会理发,我理的很好。”姐俩拿不准了。徐锦娟想修剪一下,中午洗个澡。收拾家里的地道出了不少汗,头发这会儿也刺痒。徐锦萍说:“你真会?”后生点头。徐锦萍说:“剪坏了可不行。”
先洗头,门外的炉子上烧着大壶。看后生洗头好像很会洗。乡下没电,也没电吹风。后生用毛巾来来回回把头发擦干。徐锦萍说道:“你告诉他剪多长,别剪短了。”徐锦娟想要个中长发,现在太长了,梳理起来麻烦。后生开始修剪。从镜子里看后生很英俊,一见钟情都是看脸蛋儿发生的。徐锦娟脸红了。徐锦萍看见妹妹表情不对,使劲儿盯着后生,后生只是剪发,看不出别的来。徐锦萍明白过来了,笑笑。
理发匠老朱回来时徐锦娟的头发已经修剪完了,特别好看,很顺畅。老朱不干了,他不认识后生。后生刚才问他河下游是哪儿,完了在门口坐着。他居然给别人剪发,老朱说道:“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后生说他是游客,来玩儿的,但他会理发。后生说:“他们给的钱在台面上,我不要。”老朱看看徐锦娟的头发,理的不错。老朱说:“幸好你没给理坏了。”老朱检查样的看徐锦娟的头发。头发被打薄了,这样就垂顺。乡下理发没这么复杂,修剪一下就好。
后生去客栈了。回到家徐锦娟对着镜子看自己的头发,后生剪的好看又舒服。徐锦萍说:“挺好的,我担心他不会剪。”奶奶看见了说道:“娟子,剪发了?好看。”徐锦娟说:“刚剪的。”两女孩去浴房洗澡,刚要走,家丁小顺子找徐锦萍说话,说过话,徐锦萍说:“娟子,你先洗吧,我得出去下。”徐锦娟说:“好,你早点儿回来姐。”
顺子带话给徐锦萍,是林平吉要见她。徐锦萍挺害怕的,整个徐家堡子都在找他。徐锦萍私下给林平吉上香,要老天爷保佑他平安。前年夏天徐锦萍在山里迷路了,遇上了两只狼,林平吉站在树后头看。林平吉挺可恶的,拿着枪不动。徐锦萍吓尿了,黄昏时分,两只彪悍的大狼对着你,那和被砍头、枪毙差不多。徐锦萍喜欢看《小五义》、《水浒传》这类书,英雄豪杰死的样子她知道。要叫她选,砍头、枪毙、上绞架都行,也不选叫狼吃了。狼上来会咬她脖子,把血管撕扯断,在撕咬她脸,最后她还不知道什么样。徐锦萍哭着喊林平吉。她刚才看见他了。徐锦萍家是村里的大户,林平吉家不行,本来他们家靠打猎也“脱贫”了,徐家堡子整个堡子没有吃不上饭的,只是他爸一死,他妈李氏跟了别的男人走了,他家就不行了,靠堡子互助才能吃饱饭。徐锦萍是互助社的人,常去林平吉家,他不大理她,在一边儿看。徐锦萍看武侠书看多了,脾气率直,说道:“林平吉,你搭把手,别叫爷爷、奶奶拿。”林平吉怪癖,不大和堡子里的同龄人玩儿。顺子是他最好的朋友。顺子和邻村的李宝徳打架,被李宝徳人关在柴房里,顺子一个人把他救了。林平吉手里有把短枪,他家打猎为生,长枪、短枪都有。徐锦萍担心早先他老训斥林平吉,这会儿林平吉回看着她被狼吃掉也不救她。
“求求你!”徐锦萍喊。都吓尿了,什么都顾不上了。要是平时,打死她也不会求她。林平吉说了句话,惊得徐锦萍魂都没了。林平吉说:“你做我婆娘我就救你。”
徐锦萍又是汗又是泪,像个落汤鸡,听见这话把狼都忘了。天色渐黑,只有风声和狼嚎。徐锦萍这边老没动静,林平吉干脆走了。徐锦萍吓疯了,喊道:“好好,我做你婆娘!”没动静,林平吉真走了。狼朝她扑过来时,徐锦萍叫了声“妈呀”,腿软的撑不住身体了,瘫在地上。徐锦萍后来醒了,看见篝火,林平吉坐在一边儿,她上身还披着他的衣服。大难不死,徐锦萍说:“救命之恩不言谢。”徐锦萍想回家了,到处黢黑,想走不敢走。徐锦萍说:“你也回去吧。”林平吉说:“你说的话算不算数?”吓得尿了,可这话她还记得。这不是胁迫人吗?可自己答应了,徐锦萍说:“算就算,你现在送我回去。”
他俩也说不上好,平时见面说说话,三言两语。去年冬天徐锦萍找人给他做了棉袄。林平吉穿上了在她家门口转悠,叫她看。徐锦萍特意不出去。日子一久,他们之间还是有了点儿什么。林平吉打伤了日本人和她爸,徐锦萍目瞪口呆,打日本人她佩服他,打他爸就不行了,她想告诉林平吉他们俩扯平了,不用再嫁给他了。
逃跑了两天,林平吉看上去很利索。徐锦萍说:“你胆子真不小,敢向我爹开枪。”林平吉不接受这说法,说道:“要不是村长救了那小鬼子,我就打死他了。你爹是救小鬼子受的伤。”徐锦萍说:“也罢,你救我一命,又差点儿打死我爸,咱们两清了。”林平吉有事儿求徐锦萍,叫她帮着照应下他爷爷、奶奶。徐锦萍挺生气的,说道:“你知道现在的情况吗?你为了给你爹报仇惹了很大的麻烦。日本人限期叫出你来,找不着你要拿爷爷、奶奶是问。”林平吉听顺子说了。林平吉说:“他们先杀我爹的,怪不得我。”发泄和责备的话说完了,徐锦萍说:“你下一步怎么打算的?”林平吉说:“我不怕,日本人抓不到我。”说了会儿话,其实没重要的事儿,对照顾爷爷、奶奶徐锦萍说:“他们不用你说我们也会照顾。我爹担心日本人报复他们。筹钱准备找日本人和下看。”
离开时徐锦萍把身上的零钱给林平吉了。“你照顾好你自己吧。”徐锦萍不知道有人看见她了,是他哥徐锦豪。她匆匆忙忙往这边儿走时徐锦豪看见了。看见妹妹见的是林平吉,徐锦豪跑回去告诉他爹徐鸣轩了。徐锦豪说:“现在带人去抓他来得及。”徐鸣轩懵懂,说道:“你妹妹和他在一起?他俩怎么回事儿?”徐锦豪不知道,想不透,说道:“这我不知道。”徐家堡子有保安队,平时维持集市秩序的,有三十个人。徐鸣轩带了十个人去抓林平吉,半路上碰上徐锦萍了。徐鸣轩愠怒道:“林平吉呢?”徐锦萍看见爹和保安队,以外是别的事儿,一听爹说林平吉的名字,不知所措了,说道:“我不知道呵。”徐鸣轩说:“回家等我。”
没抓到人,林平吉比他们更熟悉山林地形。转了一圈儿没看见什么,徐鸣轩回来了。到了家里问徐锦萍道:“你见林平吉要干什么?”徐鸣轩老婆林凤仪和徐锦萍、徐锦娟说话呢,徐鸣轩来了这么一句,把她吓了一跳,看大女儿。爹都带保安队去抓人了,肯定什么都知道,就说道:“他找人叫我去的,让我帮着照应下他爷爷、奶奶。”林凤仪骇然:“你不知道他向你爸开枪?还去见他?”徐锦萍说:“我问他了,他说他打的是日本人,爹是救日本人受伤的。”这是事实,徐鸣轩说:“我受伤我不怪他,可他这么一搞,给全村人带来了危险。”徐锦萍不吱声。徐锦萍对爹很有意见,做为村长,爹带人抓林平吉好把他交给日本人是耻辱的。那会儿的人讲君臣、父子这些东西,不像几十年后把还活着的父亲送焚尸炉去烧掉那么畜生。徐鸣轩说:“林平吉怎么打算的知道吗?”徐锦萍摇头。林家族长林茂颜听说这事儿赶来了,进门就说道:“抓住了?”徐鸣轩说:“我和保安队去时他已经走了。搜了一顿没发现他。”林凤仪叫佣人上了茶水,和两个女儿下去了。徐鸣轩说道:“林平吉找了锦萍,叫锦萍帮忙照顾下他爷爷、奶奶。”林茂颜说:“我以外抓到这小子了。”徐鸣轩说:“有个问题,我是看出来了,徐锦萍没敢说。就是咱们即便真抓住平吉了,也不好把他交给日本人处死吧?”林茂颜点点头。“你说的是,这确是个难为人的事儿。要这么说抓不住这小子倒更有利。”
转天上午徐柱子策马跑回来了,气喘吁吁,见到徐鸣轩就说:“村长,日本人和和平军来了,这次很多人!”徐鸣轩一听,叫他通知老人、妇幼藏起来,把族长喊到村公所。一小队日本兵,一个排的和平军。和平军比日本人来的勤,他们乘船去下游的村落去扫荡新四军和赤卫队。汪精卫的部队不打国军,那次他们和忠义救国军遭遇了,把徐鸣轩夹在了中间,徐鸣轩给他们做了调解,忠义救国军坐船撤了。日本人开了一辆卡车,小野伤没好利索,骑马不便,坐在车上。县公署的李明启和翻译官王泽水一块儿来了。小野这次不喝茶了,叫徐家堡子交出凶手。哪有凶手可交呵,堡子的族长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办了。李明启和小野说了没抓着凶手。小野说:“带他的家人,立刻的。”
这和后来电影里的演的不一样,李明启这类中国人都乐此不疲地杀中国人。李明启看徐鸣轩。小野说的话徐鸣轩都听见了。徐鸣轩和林家族长林茂颜、李明启,四个和平军、两个日本兵朝林平吉家去了。徐鸣轩说:“李专员,非得杀人吗?”李明启也不知道。小野和广田这些日本人都是新来的,之前没打过交道。李明启说:“谁知道?日本人的事儿咱们做不了主呵。”
到了林平吉家也叫人目瞪口呆,家里没人了。李明启四下看了,试了炉灶,炉灶都是凉的。李明启说道:“跑了。”林茂颜说:“七老八十的人,他们能跑哪儿去?”这个谁也说不好。徐鸣轩想到个事儿挺害怕的,别是徐锦萍那丫头帮着林平吉把人藏起来了。这事儿要叫日本人知道了可麻烦了。
人没了,大家都紧张。小野在村公所外的小广场上坐着。翻译官王泽水叫办事员林邈翰给搬了把椅子。林邈翰干脆把白茶也冲上了。跑了一早晨,这会儿喝口茶小野很舒服,说了句:“好茶。”林邈翰骨子里抵触日本人,可表面上不敢怎么着。两国交战,说杀人就杀人,没有王法,这就吓人。林邈翰给王翻译也倒了杯。回来一说人没找着,估计是跑了。小野说:“找个人替他,死啦死啦地。”村里的几个头面人物大眼瞪小眼,都傻了。最紧张的是林茂颜,他是林家一族的族长,出人也得从林氏家族出。气氛紧张。徐鸣轩说道:“小野先生,能否先搁下这事儿,待抓住林平吉再说?”小野说:“保甲制是这样的,找一个人吧。”谁都怕死,可人又都有口气,气被激发出来就勇敢了,什么朝代都这样。二十年后又是条好汉就是这口气。徐鸣轩是村长,这种时候想退缩也退缩不了。堡子里讲周礼,徐鸣轩说:“小野先生,那枪毙我吧。”徐鸣轩这样,大家都受不住了。林茂颜说:“我是族长,事儿出在林氏,我来吧。”杀保长徐鸣轩小野不想,林茂颜到合适。小野说:“好。”小野一说话,两个日本兵上来拉林茂颜。徐鸣轩说了那话,林茂颜也是豪迈一时,见拍板了,顿时紧张了,脸发白、腿发软,给日本兵摆弄着。进士徐尚安是读书人,读书人迂腐的不少,懂道理的也不少。徐尚安说:“我来,我是私塾先生,出了这种事儿,是我对后生们教育的不够。再者,我老了。行不行?”行不行是冲小野说的。小野点头了。日本兵放开林茂颜去绑徐尚安。徐家族长徐参深一向沉稳,这会儿说道:“小野先生,我们给钱补偿不行吗?林平吉的父亲叫皇军杀了,他还是个孩子。你们讲中日亲善,这样就处死人并不好。”徐鸣轩说:“小野先生,我也是这意见,希望您能考虑。”
小野没想就非得杀个人,他要的是徐家堡子害怕的感觉,这种感觉会叫他们自己管理好自己。小野要了笔和纸,写了平息条件给了徐鸣轩。要五十担大米,征用西头的码头,此事就此过去。西头是码头末端,有些破旧房子和一处发大水坍塌的庙宇。一千五百公斤大米不少,可徐家堡子拿的出来。几个族长和村上的头脸人物同意了。徐鸣轩说道:“行,我们同意小野先生。”小野几个人和徐鸣轩他们去西码头看了看,划了界。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