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英半梦半醒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被一群飘在空中的饥饿眼球凝视着。
它们巨大无比,填满了他的整个视线,易英清楚地看到眼底的每条青红血丝,棕黑色的瞳仁,透明,空洞洞的,仿佛无底深渊。它们背后连着神经,盘曲虬结在一起,像触手一般蠕动着,浓厚的血肉味道弥漫成一堵猩红的墙。
寂静,黑暗。
易英没有叫喊出声。他的双腿发软,胸口的闷痛使他喘不过气来。
他只能闭上眼睛。
灵魂深处传来恐惧与敬畏。
突然,那种压抑的感觉消失了。有双手,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搭上了易英的肩膀,湿冷,滑腻——慢慢地,停留。
仍然一片寂静。
那双手用力摇晃他的身体,他只得睁开眼睛, 眼前却是一个正常人,哦不,是一张称得上漂亮的脸。
一张套着塑料嘴套的脸。
海藻般的长发,光亮顺滑;深邃而迷人的眼睛,秀气的眉毛与鼻尖,冷白的皮肤仿佛冰绸缎似的。
她关切地望着他,却没有说话。
刚刚目睹不可说的事物,易英已经无心状似随意地搭讪。
他微笑道,我没事。
戴着嘴套的女人没有变化,仍旧关切地看着他。
易英稍稍后退,让女人放开他,可女人也只是沉默,关切地望着他。
易英不明所以,挣脱了女人的手。
突然,女人暴怒起来,用力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啃食自己的指甲,摔打周围的东西,一片狼藉。
奇怪的是,女人没有发出声音,那些瓷瓶玻璃杯落地摔得稀碎,也没有发出声音。
再一次,易英感到自己面对着漆黑的、迷雾笼罩的空谷,周围只有自己的耳鸣声。
易英匆匆跑到街上。
那是怎样一条街道呢? 巨大的广告牌闪烁着耀眼的霓虹,笑容妩媚的虚拟偶像层出不穷地向屏幕外跳去;一条狭窄街道被斑斓的光影切割,犹如冷峻的伤痕划过夜幕下的钢铁丛林。街道两侧,耸立密密麻麻的摩天大楼,玻璃幕墙闪烁冰冷的金属光泽,炫目迷离。
然而,在这繁华表象之下,却是一片死寂无声的诡异氛围。
无人驾驶的磁悬浮车辆悄无声息地穿梭而过,只留下短暂的掠影;路边的智能垃圾桶沉默地吞吐着废物,而在它们之间,偶尔可见似人非人的,蜷缩的身体。秩序在这里显得混乱而破碎。警用无人机在空中盘旋,红色警示灯忽明忽暗;电子监控摄像头无处不在,冷冷地注视着一切,却无法阻止罪恶在阴影中滋生蔓延。
科技与混乱交织、繁华与沉寂共生。
易英感受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与恐惧。
街上的人,无一例外,都带着嘴套,有些年轻的面庞,是粉红色的塑料嘴套,还有些人,皮肤如同枯死的古木,粗糙苍老得不似活物——他们的脚,带着粗壮的铁链在地上拖行,脸上锁着的,是锈迹斑斑的金属面罩。
一切仍旧寂静得可怕。
突然,他们纷纷转头,瞪大的眼睛齐刷刷地看向易英。在易英的心里,他们仿佛在看一个身形奇特的残疾人。
易英突然想起来,自己没戴嘴套。可他们又为什么要戴呢?
为首的一位老者努力张大了嘴,却未发出半个音节。他的眼睛里满是悲愤与痛苦,仿佛在控诉嘴套对自己的束缚。
易英说,拿下来不就好了。说着伸出手去,欲帮老者拿下沉重的铁质嘴套。
嘴套的扣子被打开了。
老者面露感激,眼里闪烁着泪花。
周围无数双眼睛忽然被莹绿的光点燃,带着厌恶与排斥,或许还有艳羡,他们愤怒地挥舞双臂,潮水般向老者拥去。
老者止不住流泪,混浊的眼里闪过挣扎。
最终,他决绝地套上了嘴套,这次,他把为之上锁的铁丝,深深扎进了自己的后颈。
易英内心仿佛一座高塔訇然倒塌,也许那是他自己。
在人群的追逐下,易英疯狂向前跑去。
纵使愤怒,易英感到自己的身后依旧是一片死寂,这让他几乎抓狂。
突然,一阵仿佛教堂钟声的轰响震得他耳朵发麻。
他转头,发现追逐的人群早已停止了。他们虔诚地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嘴中念着些什么。
嗡嗡低语的声音如惊雷般打破了寂静。
易英终于摆脱了压抑的恐惧,他长叹一口气。
可他的眼神逐渐变得空洞,看了看前方,迷茫地向人群走去。
为首的人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向他说了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话:“祷告者,得自由。”
周围的人好像中了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露出诡异的陶醉表情。
脑中一片混沌,易英鬼使神差地缓缓地跪下,双手合十,闭上眼睛。
他嘴里莫名念出一串不知名的文字。
忽然,他眼前的景象变了。
易英从家中的床上醒来,清晨明媚的阳光透过窗帘缝晃着他的眼睛。
床头柜上的手机忘了关,小视频正在自动播放,丈夫出轨的伦理大戏,低俗土味的家庭剧本,娱乐圈明星的弹幕骂战……
他刷着刷着便刷入了迷,看到富人奢侈的生活,他为自己月入三千的穷鬼生活感到悲痛万分。
唉,但这才是生活啊,易英想,多么可怕的一个梦。
那个梦太可怕了,他清楚地记得,自己醒来前的一瞬间,周围带着嘴套的人,嘴里全都长出了可怖的獠牙,最后一个,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