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鹅记

                            《放鹅记》

六岁那年,爷爷捉了十只鹅,对奶奶说,孙子不小了,该干点事了。我开始放鹅。小鹅绒绒的可爱,我喜欢。

春天小草刚刚冒尖,一地的浅绿,和小鹅的颜色相近,我还不知有鹅黄一说,只知小鹅奔进草地,就混为一体,鹅小草浅,和初初的春天搭配。

邻家二爷,也捉了三只,放进我家的鹅群,让我代放。这样的事村中常有,相互帮衬,不见有拒绝的。为了区分,爷爷把剪刀用灯火烧红了,在我家十只鹅的瓜子上,剪上一刀作记号,小鹅长相一样,难区分。

我拥有了十三只鹅,我是鹅司令。

把鹅赶进春天,即便生在农村、混于田野,也是件美妙的事。早晨爷爷把我喊醒,阳光嫩嫩的,徐徐地吹拂暖意,野地里总有花笑笑的开,小鹅贪玩,挑拣着吃,嫩草野蒿,都是它们的最爱,不多久,就吃个铁饱。我也可以回了,拖着放鹅杆,小鹅比我性急,姗姗的往家里赶,家中有奶奶准备好的精饲料呢。

整个春天,我都浪迹在田野,放鹅和玩完美地结合。村子的鹅群不止我家一个,经常结伴而行,鹅和鹅相融,人与人相乐。放鹅的都是家中的闲人,毛头小子多,争吵打斗少不了,好在春天的地软,不伤皮肉不碰骨,更不伤和气。小鹅记得主人的声音,哦哦几声,就各家归各家,绝不会走错回家的路,上错家的笼。

我对家乡春天的领略,起于六岁,并在脑子里刻下了深深的印记。家乡的春天有德性,棵棵野草开花,没有一寸裸露的地皮,尽管春荒难熬,但饿不着,小鹅能吃的草,人吃下,一定毒不死。

十三只鹅和我亲,不止一次我在岗地上睡着了,一群鹅围着我假寐,待我醒了,才拍着小小的翅膀,奔向一朵花、一丛草。我也时常抱着最弱小的一只鹅,在斜阳的路上踽行,映像中,这鹅的瓜子是完整的。

有意思的是这个春天,我开始识数,从一到十又到了十三,鹅要清点,逼着我无师自通,免了上小学掰手指的窘事。老师表扬,说我聪明,我脱口而出,是呆头鹅教的。

到了夏天,十三只鹅的羽翼逐渐丰满,奶声奶气的叽叽叫,转为嘎嘎的雄浑,放出门,总要引发鸡飞狗吠。此时的鹅不好放,如是调皮的孩子,掏坛摸罐,非得闹出点动静。比如乘人不注意,蹿进大集体的稻田里叨上几口,或是溜进自留地的菜园墒大快朵颐。往往是受到咤责,有时还会引起邻里纠纷。

半大的鹅长骨架,吃食猛,天一亮就吵得家里不得安静,早晨好睡,几乎每个早晨,我都是被爷爷唤醒的,跌跌撞撞赶着鹅上路。鹅奔熟路,草丰的地方它们记得。一夜露水,草又长了一寸,鹅们低头抢食,我乘机找块平坦的地方,实实在在睡了个回笼觉。

夏天的田野养人,早晨地气升腾,我六岁的梦,被身下的草抬了又抬。虫鸣轻轻,燕子擦着草尖飞来飞去,扑扇的风送来阵阵清凉。好一场梦,梦的空间广阔,我的童年好空灵。

梦被雷暴打断。一次大雨后,我赶鹅上路,夏雨来势猛走得急, 我最心疼也是最弱小的鹅在飞跨缺口时,掉进了迅猛的水中,转眼被卷得无影无踪,我还没反应过来,十三只鹅就变成了十二只,我大声惊号,眼泪不争气地飞溅,害怕、惊吓、痛苦,第一次有了失去的心绞痛。

当我拎着从下游鱼网兜住的鹅立在家门前时,犯大错般哑口无言,爷爷摸着我的头,叹了一口气,转眼微微的笑,他的慈祥又让我泪流满面。爷爷把被水冲死的鹅,埋在场地下沿的一棵枣树下,剩下的十二只鹅仰天长歌,我听到了悲怆,在晴了的天空久久回荡。

鹅真正长大,已是深秋天,放鹅的任务变轻了,门前的稻茬田盈满鹅爱吃的食物,早晨赶下田,傍晚归来,省心得很。就在这样的日子里,我学会了第一首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还体会了减法的真正含义,春天十三只鹅去了一只,秋天活蹦乱跳的只有十二只。

冬来,经历了一场杀戮。杀鹅,我万万不同意,我抱着爷爷的腿哀求,爷爷摇头,绝决地让请来的家门婶子操刀,鲜血溅离,染得我眼前一片艳红,比春天的紫草花还要红。

之前有个插曲,爷爷让我赶着三只鹅交给邻家二爷,我又做了次减法,十二减三等于九,我做得毫不拖泥带水。我对爷爷说,邻家的一只鹅埋在了枣树根下。爷爷用目光止住了我。

三只鹅两只脚掌完好,一只破损。那天,我是个成功者,六岁时的成功。

爷爷在来年的春天离开了人世,秋天我背着书包上了离家五华里的村小,自此,我再没放过鹅。

鹅呆子,鸭刁子。六岁时放鹅,我如鹅般呆吗?

2017.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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