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康老爷和金龙坐在厅堂聊天谈生意。康家和金家是二十年生意伙伴。两家都很诚信，一起扶持度过了许多危机。金家资产雄厚，做药材、粮油、布匹、盐、茶叶生意。金家是康家最大的粮食客户。康老爷说：“金家有福，几位少爷全是做生意的好手。你大好福气。”金龙说：“康老爷两位少爷在柜上干得也是有声有色。”康老爷说：“只可惜康福这个孽子不争气。小时候，他身体一直不太好，家里人全宠着他，后来竟惯成泼皮无赖。”下人进来说一男一女找康老爷。四虎和巧巧来到厅堂。四虎拱手说：“康老爷，金老板，四虎给你们请安。”康老爷说：“请两位上座。”命家人上茶。四虎说：“我来的目的，其实是想请三少爷还钱。”康老爷变了脸色，说：“那个孽子借贵府多少钱？”巧巧说：“共借四次，十四块大洋，还回……。”康老爷一拍桌子，大声喊：“快把那个孽子叫来。”

一炷香的功夫，家人把康福叫来。康老爷说：“给我跪下，你个不成器的东西。人家上门讨债了。当着金龙的面，你让我老脸往哪放？”康福抬头扫了一眼巧巧四虎，只认识巧巧。康福说：“他们肯定弄错了，有人打着咱们康家旗号借钱不是一回两回了，我不认识他们。”巧巧见他耍无赖，非常生气，说：“你到我家已经五回了，却说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康福。”康福说：“我的名气大，大人小孩都认识。”康老爷说：“你们说他欠钱，可有凭据。如果康家确实欠了钱，我会双手奉上。假如有人诬陷康家，我会把他交与官府。”四虎站起说：“请问三少爷，你见没见过这位姑娘？”康福摇头说：“从没见过！”四虎马上问：“你去过镶牙铺没？”康福毫不犹豫：“从没去过！”四虎步步追问：“你借过镶牙铺十四块大洋没？”康福怔了一下，心想：明明是十二块，他却说十四块，嘴里说：“我从来没借，你诬赖好人。”四虎大声说：“三少爷真是贵人多忘事！第一次你从镶牙铺借了两块大洋，并写了借据。”掏出借据放桌上，说：“第二次你借了五块大洋，当时有三个镶牙的客人可以作证。一个是长顺他爹，一个是铁匠铺刘师傅，一个是当铺杨掌柜。不信可以叫来一问。第三次，你用一个外国进口的腰带抵押借了五块。”四虎从腰间解下康福的腰带说：“现在原物奉还。第四次，也就是昨日，三少爷又借了两块，割破食指扬言说，谁敢告诉康老爷，就杀光全家。三少爷先后从镶牙铺借了十四块大洋，巧巧每次都在场。三少爷还会说没见这位姑娘；还会说没去过镶牙铺；还会说没借过钱？三少爷敢把左手的食指伸出来，让大家看看。”康福左手食指包着药布。四虎突然从腰间掏出一把飞刀，来到康老爷面前。康老爷吓得变了脸色，没等他开口，四虎把飞刀递给康老爷慷慨激昂说：“康老爷，四虎所说句句是实，如有半句假话，您就把我的手指砍掉。”把飞刀轻轻放在桌上。康老爷一时不知如何处置。金龙心如明镜一般，看着康老爷很尴尬，就说：“十四块钱，数目不大。这样吧，我来出。”对家人张诚：“拿十四块钱给这位姑娘。”张诚掏出银元放在桌上。康老爷脸上有些挂不住，尴尬地说：“金龙，你这是说的啥话，康家再穷也能出得起十几块大洋。”吩咐家人赶快取钱。四虎接过十四块大洋，拱手道：“多谢康老爷，多谢金老板。”转身就走。康福眼见着他多拿两块钱，说：“我借了十四块大洋，还了两块。”四虎突然返身说：“三少爷这一次所说却是实话。三少爷借了十四块钱，是实情。三少爷还回两块，也是实情。现在我退回两块，互不相欠。康老爷还怀疑四虎所说的吗？”四虎巧巧离开。康老爷抬起脚踢翻康福骂道：“来人，给我棒子，看我不打断他的狗腿。”金龙劝说：“年轻人难免犯糊涂，改了就好。”

刚出康家大院，巧巧抓着四虎手就跑。四虎明白，一是她怕康家反悔追出来。二是，尽快给姥姥、大大报喜讯。跑过几条街，巧巧不顾地上满是雨水和泥泞，双膝跪下呜咽说：“四虎哥，谢谢你救了姥姥一家，谢谢你救了舅舅。”街上闲逛的人好奇打量他们。四虎不知所措说：“巧巧，快起来，让人笑话。”巧巧起身，破涕为笑说：“四虎哥，你脸红了。”四虎嘴硬说：“没有。”随后都欢笑起来。今日两人的心情格外好。

四虎回到车马店，心情却分外糟。半时辰前，孙掌柜找他到后院拉草料，喊了半天也不见踪影。等四虎回来，掌柜劈头盖脸将他大骂一顿，并且扣去一百铜钱，以示惩戒。孙掌柜平日可恶，稍不如意，非骂即罚。伙计们背地骂他“孙瞎蠓”。小小过错，就扣半月工钱。四虎分外气愤，不由顶撞他。孙掌柜是说一不二的主，老板也让三分，伙计们从不敢顶撞。孙掌柜二话不说，把四虎解雇了，吩咐账房把工钱结了。金龙由外回来，目睹一切，向掌柜求情，说：“四虎是我叫去办一件急事，忘记告诉掌柜。是我的过错，求掌柜高抬贵手，不要归罪四虎。”孙掌柜说：“耽误做事，可以谅解。顶撞掌柜，你叫我日后如何管伙计？”金龙再次求情，他就是不允。金龙有些生气，吩咐张诚：“给我把郑彪叫来。”郑彪快步跑来说：“大少爷息怒，有吩咐请说。”张诚把经过简单说说。郑彪说：“这点小事，还劳大少爷开口？”转身对孙掌柜说：“孙掌柜，既然大少爷吩咐，又是小事，你就让过四虎这次。”孙掌柜说：“不是我不给金老板面子。国有国法，行有行规。我定的规矩，别说伙计，就是我自己也不敢不从。”郑彪知道他所言句句在理。孙掌柜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无论大事小事都是一丝不苟。做了一年掌柜，没出过半点纰漏。郑彪对他做事能力十分满意。

院中聚集许多人，有住店的客商、伙计、账房、伙房、街上看热闹的。大家看看老板如何处理这事。郑彪说：“请孙掌柜稍稍变通一下，大少爷的面子是一定要给的。”掌柜的说：“既然东家信任孙某，把柜上的事全权交与我。孙某自当尽心尽力，不敢有丝毫怠慢。今日，孙某破了规矩，日后无法调教伙计。”郑彪脸上挂不住，恼火他执拗：“我倒想听听，你那些不可更改的规矩。”掌柜大声说：“行规第四条，擅离职守，扣工钱半月。行规第十五条，顶撞掌柜，立即辞退。”金龙说：“孙掌柜所定规矩，未免有些苛刻。伙计若有过错，就扣除半月工钱，难免心中不服，若有顶撞，就被辞退。这对伙计们有失公允吧？”金龙一番言语，说到伙计们心坎里。他们暗自敬重金龙为人——做事公道。孙掌柜振振有词：“我拿东家工钱，自然处处为东家着想。”金龙说：“为东家着想，的确没有过错。但，也要兼顾所有人利益。现在，我为四虎求情，希望掌柜手下容情，留下四虎。”孙掌柜说：“臭行有臭规，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金龙很生气对郑彪说：“彪子，我定要留下四虎，你看如何？”郑彪脸色铁青说：“老孙，太过分了。你不给我面子可以。不能不给大少爷面子。今日我做主，留下四虎！”孙掌柜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东家认为我做事过分。孙某只好回乡种地。”郑彪犹豫片刻说：“悉听尊便！”孙掌柜没想到东家如此绝情，为伙计和自己闹翻，不知面前被东家称为“大少爷”的是何方神圣，面子如此之大。他没想到竟然这样被解雇，眼含热泪，耷拉着头，准备卷铺盖走人。四虎说：“东家、金老板，你们为四虎着想，我感激不尽。”拱手说：“其实有些误会，我本意打算离开此处，正准备和掌柜说，不料被他骂了一顿，心里不痛快，顶撞了掌柜。不论掌柜去留，我决心要走。”几乎所有人心如明镜--四虎是牺牲自身来挽留掌柜。郑彪说：“账房，给四虎多开一月工钱。”四虎说：“东家，不必了。无功不受禄。我已然结清工钱，告辞了。”言罢，向众人拱手，转身离去。

四虎出了大门，有些茫然，丢了饭碗，丢了栖身地，竟然不知何处是家。正是中午，他想：先吃饱肚子，过后再做打算。找了一个酒馆，要了两盘菜，自斟自饮。金龙带着张诚由外进来径直走近四虎。金龙说：“四虎兄弟，原来在此处独自喝酒。”四虎起身拱拱手说：“金老板，请坐。”金龙说：“叫我金龙好了，这位是张诚，我的兄弟。”张诚约三十几岁。四虎拱手说：“金龙大哥，张诚大哥。”张诚拱手：“四虎兄弟。”金龙吩咐酒馆伙计：“再上些酒菜。”伙计上了些肉菜，一壶酒。四虎说：“既然喝酒，就要尽兴。伙计，上一大坛好酒。”金龙有些惊诧：“四虎兄弟，我可是不胜酒力。”四虎望张诚：“张诚大哥呢？”金龙说：“他倒是能喝一些。”张诚看着四虎盛酒的小碗招呼伙计：“拿两个大腕。”四虎心想：今日遇到喝酒对手。张诚盛满两大碗说：“四虎兄弟，咱们干了这碗。”四虎举起碗看着金龙。金龙笑着说：“你们只顾喝，不必管我。”四虎将酒一饮而尽。张诚也喝光再次盛满说：“四虎兄弟是豪爽之人，我敬你一碗。”两人饮尽一碗。四虎盛满碗说：“我敬金龙大哥，张诚大哥一碗。”金龙端起一尊酒和二人喝光。张诚再次盛满酒端起来准备说话。金龙止住他说：“不要只顾喝酒，我和四虎兄弟有些话要说。”张诚放碗提筷大口吃菜。金龙说：“听口音兄弟不是此地人。”四虎说：“在下是山西大同人。”金龙说：“家中还有何人？”四虎说：“只有母亲一人。”金龙说：“你因何流落到这里？”四虎说：“不瞒大哥，我是惹了官司，避难到此地。”把自己如何救人，如何伤人，如何出逃详细说了一遍。金龙心中想：这是豪杰之人，为人光明磊落。我和他只有几面之缘。他却把肺腑之言倾述，是可以深交的朋友。金龙说：“不知兄弟有何打算？”四虎说：“我父亲在包头有个结拜哥哥是做银匠的，原本是投奔那里。半路没了盘缠，只好在这里打些短工。”金龙说：“我也是包头人氏，不知兄弟说的银匠姓氏？”四虎说：“姓封，单名亮。”金龙说：“这可问巧了，你所说之人，和家父有些交情。”四虎心里欢喜说：“事情竟有如此巧妙。”金龙说：“两天后，我回包头，不知兄弟可否与金某同路？”四虎说：“那就多谢大哥。”举起酒说：“我们干了。”三人来回又各自干了五次。张诚是喝酒的好手，从未在喝酒上服过任何人，如今却脸色通红，说话含糊不清。四虎却是谈笑风生。金龙暗暗称奇问四虎：“你和镶牙铺是何关系？”四虎说：“我在他家打些短工。”金龙说：“在康家，我已见识你的机智，果断。康老爷是极其精明的人，做事讲究凭据。凭你手里的字据，你只能要回两块大洋。但你说话有理有据，绵中藏针，逼得康老爷认了所有的欠债。真是少年老成。”四虎拱手说：“多谢大哥暗里相助。”金龙说：“我十五岁就来往丰镇与各地，如今已有十几年，对本地较为熟悉。镶牙铺父女二人无依无靠，却也不容易。康家三少，欺软怕硬，祸害众人。我虽与康家有些交情，却也看不惯无理之人。”四虎说：“大哥本性和我相同。”四虎又喝了三碗酒说：“在下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大哥。”金龙说：“兄弟但说无妨。”四虎说：“东家郑彪因何敬畏大哥，宁愿辞退掌柜，也要给大哥面子。”金龙说：“家父救过郑彪性命，出钱让他做生意。彪子是有良心的人，开了偌大铺面，一直不忘金家恩德，每年总要返三分红利给金家。”四虎恍然大悟：“原来那店铺有金家一份。”两人吃喝完毕，四虎招过伙计结账。金龙说：“这次是我请兄弟。”四虎说：“我请人喝酒从未让别人掏钱。”抓出所有铜钱，留出几枚说：“这几枚留着住店，其余算酒钱，多出下回再用，不够先赊欠。”伙计说：“绰绰有余。”

次日，四虎一觉醒来，已近午时。他来到镶牙铺。巧巧站在门口等的心焦，见面说：“四虎哥，今天为啥来的这么晚？大大有事和你商量。”四虎问：“乔叔和我商量啥事？”巧巧脸红说：“大大说完，你就知道了。”转身回到里屋。乔明在屋里闲坐，看到四虎说：“中午就在家里吃饭，我有事和你说？”四虎说：“乔叔，有事尽管说。”乔明和他拉些家常，巧巧烧了几样小菜，拿壶酒，两个酒樽,躲到里屋偷听他们谈话。乔明问：“你今年贵庚？”四虎说：“二十岁。”乔明问：“家里定过亲没？”四虎说：“没有。”乔明说：“我瞧你人聪明，勤快，又喜欢镶牙，想收你做徒弟，不知道你是咋想的？”这事有些突然，四虎想了片刻说：“乔叔看重四虎，我永世难忘。我漂泊到此地，也是权宜之计，目的是到包头投奔亲朋。昨日，我已经答应别人同去包头。今日是来告别的。”乔明说：“要是这样，我就不勉强了。”掏出两块大洋说：“是你费力，讨回欠账，这些拿着，当做路费。”四虎说：“乔叔，别客气。你家里正用钱，我死活不能拿这钱。”再三推辞，就是不要。吃过午饭，乔明对里屋巧巧说：“巧巧，送送四虎。”巧巧从里屋出来，眼睛发红，似乎哭过。

他们走出家门，巧巧说：“大大就我一个亲人，不想让我嫁到别处。他身体不好，总得有人照顾。我和大大商量过，大大既收徒弟，又招女婿。找一个贫寒人家子弟，收做徒弟，以后继承大大生意，养活我们父女。我们不在意他有没有钱，只要心善，对我们好就行。大大和我都认为你是好人。”四虎沉默良久，说：“巧巧，你一定能找到好人家。我在你爹那里学会镶牙，他一辈子都是我师父。”告别离开。巧巧回到家里哭了很久。四虎一诺千金，日后兑现诺言。几十年之后，乔明去世，四虎披麻戴孝，发送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