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申明:本文参加“423简书故事节”,本人承诺文章内容为原创。
1
柳原像一条丧命的蜉蝣,整晚都游荡在隧道里。
隧道里的灯已经脏得有些发黑,柳原藏在那灯影后,便像消失了一样,来去的车辆轻易地从他身旁擦过,带着这城市的冷漠,在这一刻就连柳原也会觉得自己已经被这世界遗弃了。他费力地将视线抬高好使自己能看到前方,去望望隧道的出口,十分不幸,他连丝毫生命的迹象都没有探到,那种幽然升起的绝望如同溃散的大军,已经失去存活的希望。
“还有多久?”柳原不知道这话他是说给谁听的,周围的冷空气不会向他透漏这个秘密,而他也无心去探究。柳原想,这个世界有时真的可以安静得渗人,地沟里的老鼠会将下水道里的潮湿带到人们的脚边,所有的热闹都将被灯罩里的虫蛾占据,然后人们的眼神再也找不到可以寄居的尸体。柳原为自己窥知的秘密心惊胆战,毛孔里不住地冒冷汗,这种病态的感觉令柳原作呕,那腥臭的味道到了嘴边,却又吐不出来,他试图用粗黑的食指按压舌根却没有吐出任何东西,只迎来舌头的酸胀感。抽出来的食指包裹着一层粘稠的口水,柳原曾在动物世界里见过上万只白蚁啃噬一粒糖的画面,现在他的手指就成了有痛觉的糖粒,蚂蚁尖锐利齿的吞噬让柳原的身子有些虚晃,他朝旁边贴满小广告的墙重重地倒下去,犹如巨人的倾颓。不平实的墙摩擦着柳原的后颈,这种感觉对于柳原来说不陌生,这是他师傅惯常用的惩罚,用坚硬的指甲去抠柳原的后脖子,然后留下深深地月牙。柳原忽然想起来,他已经有一年的时间没有去见过师傅了,大概自他与师傅坦白以后,便没了联系。他想,师傅不会想再见到他。走的时候,师傅心爱的那架老式相机被砸个粉碎,柳原是第一次见师傅摔东西,他记得最后谁都没有去捡那架碎得没有回忆的相机。
柳原椅着墙,身子弯成一道弓形,后脖子的烧灼撕扯着柳原的耐心,至于那些一触即发的回忆,却仍旧在死缠着他。他艰难地扯着无力的步子,跌撞到马路中央,想拦下一辆摩托车,司机是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先生,去哪儿。”司机回过头问柳原,柳原才看清这双眼睛,它与藤一有着惊人的相似,柳原等不及要去求证,“藤一,你来了。” “要车不?”说完,还没等柳原支吾出几个字来,司机就明白今天又要碰上一个不正常的,接着,便踩了脚油门,继续向生活的苦海渡去。柳原被浓浓汽油味儿闷得够呛,剧烈的咳嗽让柳原从刚才的恍惚中醒来,他才明白自己给一个陌生人演了一出喜剧。
2
口袋里的手机从刚才就一直在嗡嗡作响,柳原没有去看屏幕上显示的姓名,他知道只有一个人会在这个时候打来,只有丁桃,只有她。
她是来劝降的,一旦他与藤一发生争吵,丁桃就会先来找他。他们一见面就开始做爱,直到双方都筋疲力尽,丁桃便递来一只烟,抽完一包烟柳原会乖乖地躺在丁桃的怀里,像一只猫——躺在师傅怀里的折耳,温顺,降服,任由主人蹂躏。柳原喜欢丁桃抚摸他,这比烟的诱惑更大,丁桃的手是被打磨过的,结有一层茧,但之后又被磨光,涂上了一层脂粉便滑腻腻的贴着柳原的皮肤,引起一阵颤栗,之后柳原便再也不能离开这女人的怀抱。
柳原从没想通过,丁桃对于他意味着什么,遇见丁桃本来就是一个阴谋,但柳原不仅没有拆穿阴谋,反而让自己越陷越深,柳原也尝试过用一个星期的时间摆脱丁桃,回到过去没有她的生活里,可最后一切都是徒劳。
这个女人他该如何回忆呢?大概只要在隧道里深吸几口气,那种熟悉便能扑面而来。
好了,现在他要好好地和不断纠缠着他的记忆做斗争了,他要做一个垂死挣扎的老人,即使手臂会被白鲸咬去,他也要拿起钢叉向大鱼抛去。他是个活的人,永远也不能被虚无的记忆所支配,不会有人甘愿成为记忆的俘虏。“活在当下,活在当下”这句从网上看来的话,被柳原重复了千百遍,为什么要重复,大概是因为人们都在重复吧。柳原或许忘了,师傅早前给他讲过,普鲁斯特的《回忆似水流年》,时间逐渐被他们这群年轻人所忘记,过去的生命都不值一提,或许只有下一秒,再下一个春天才能唤起感官的兴奋。也许柳原以前没有存下过记忆,只有等到回忆纠缠上你的时候,师傅的这些话,才会变得明晰。
他试图回忆起有关丁桃的每一个细节-只与回忆有关的每一个细节。
柳原捡起脚边的一截烟头吸起来,在烟雾缭绕里,回忆才会十分可信。
大概,第一次见丁桃,她的手里也挑着根烟,涂着大红唇,然后应该是她先走过来的,隔着柳原的镜头,吐出一团烟雾。像每一个从八十年代的电影镜头有过的风流女子,像张曼玉,像邱淑贞她们忽然都来到柳原面前,告诉着他-我已经被逝去。
3
让我们把故事的时间再往前推推吧。像往常我们倒退电影一样,回到柳原遇到丁桃的前一个故事。
柳原从师傅哪儿捡来一本名为《长青树》的剧本,作者没有留名,它没有主人,柳原不熟悉它被丢弃的命运,但总觉得这是个好剧本,他向师傅提出要拍成电影。师傅当时大概凝视了柳原三十秒,他在反复确认,这个疯子的想法是不是他带了十多年的徒弟提出来。最后,师傅同意了,到剧本得改。柳原第一次觉出师傅与他之间存在一条鸿沟,是关于电影,关于美,关于故事,关于一切的价值观。柳原坚持了五秒,最终,他妥协了。即使之后的无数悔意也拯救不了这次妥协。
改过的剧本像经过两次世界大战,面目全非,柳原已经辨认不出,当初是什么打动了他,催生要拍成电影的念头。但他不能放弃,因为师傅正在背后看着他。自从那短短的五秒开始,他决定不再做第二次妥协,然而,冲动的固执注定是命运悲剧的开端。
为了拍《长青树》,柳原在隧道里足足睡了一个月,每天除了盯着灯罩里扑爬着的生物在怎样苟活,就是去计算灰尘平均在空中抖动几秒又死去。他开始明白所谓人的三六九等就是决定着将会有一群什么样的人同你走在一条路上。凡是宾利、路虎就绝不会经过这儿,凡是从这过的不是去往乡下农务市场,便是开往城市的批发市场。
拍摄进行到第20天时,柳原的团队仿佛经历了从雪原到荒漠的路程,青黑的眼圈,下垂的嘴角,都在告诉柳原他们已经走到了绝路。甚至,有人提出了放弃,连他们碍于师傅面子而对柳原保有的一点尊敬也抛弃了,他们像沙漠里的骆驼,像饥饿的蚂蚁,一个接着一个从洞口低着头离开,顺着车流的方向如同服役的罪人离开牢房赶往刑场,柳原依旧待在原地,目送一切,那并不是无畏,而是在害怕,极度害怕,甚至连挽留也不会做,因为他清楚,如果挽留的是自己,也许也不会成功。但,谁又能说服他去投降呢?恐怕叫他自己也不能,挽留与说服同样充满无限可能性的选择,似乎永远也不可能出现在柳原身上。死撑、像鱼一样没有记忆地不断前行可能是他唯一会做的,那样可能让他更能触摸希望。
柳原抱着那台最老的相机逆着车流穿行,他一路都在拍着,拍灰尘的轨迹,车子带走的风,以及腐臭的蝇虫,而丁桃那时就站在所有的杂乱中间,仿佛失去灵魂,不断吮吸手中的女士香烟,丁桃的出现,就像是琉璃瓶上一束斑斓的光投射在柳原灰暗的眼里,柳原迫切地要去拉近镜头,放大丁桃抽烟的动作,那双红色的指甲正随意地弹着烟灰,干涩地红唇微微张开,开到嘴角后大口地吐出烟雾。柳原从慢慢燃尽的烟火中似乎看到了电影里走向死亡的那个女人——长青。丁桃回头时,柳原仍旧在肆无忌惮地偷窥着,柳原或许不会想到,这个缓缓朝自己走来的女人只是为了乞求一根香烟。
丁桃的主动超乎柳原的想象,柳原僵硬的面部表情大概没能让丁桃感到她的行为有任何不妥,便直接在柳原的衣兜里找,上下四个口袋找完,却一无所获,她看起来有点急切,没找到烟顿时令她对柳原失去了探索的兴趣。但丁桃是不相信,这个有点清瘦甚至有点颓废的年轻人是不抽烟的。
“不抽?”
“嗯,不抽。”
丁桃有些诧异随后附上一个随意的笑,将身子向柳原的身上贴过去,那浓烈的烟味儿让柳原不适应。甚至于想逃离。
“喜欢吗”
“什么”
“烟味儿”柳原不答。
“试试”丁桃将仅剩的一截烟头塞进柳原的唇上。柳原的尝试似乎并不美妙,引起剧烈的咳嗽。丁桃瞧着面前男人的强烈反应,忍不住笑,红唇下的牙齿越发显白,柳原从咳嗽中抬起头来,丁桃那时候真的很美,至少柳原是在那一瞬间爱上丁桃的。
4
柳原似乎忘记口袋里的手机还在振动,有关过去的回忆,他早已忘记该如何打理,时常任由记忆混淆,玩弄,甚至欺骗他的生
柳原摁下手机上的接听键,里面传来抽泣声,哭声越来越大,最后成了嘶吼,柳原一直听着,直到对方冷静下来。
“柳原,藤一走了,他要回日本。”
“让他走。”
“他走了,你们的电影怎么办,不拍了吗?”
“早不想干了”
“柳原,你别这样,你跟他好好谈谈,让他留下来吧”
“怎么,不想让他走”
“那你跟他去说啊,你在这里求我有什么用,你们不是两口子吗,怎么还有我这个外人插足的余地?”
“柳原,你听我说,我们结婚的事,不该瞒着你,对,对不起。”
“不用你说对不起,这是我甘愿,我她妈就是犯贱,求着被你们骗”柳原好像在笑,又好像是哭了。
“你,早就知道了。”
“是啊,从我第一次去你们的房子时,我她妈的,就知道了,你说,我是不是知道的太早了,啊!要是晚点知道,我或许会过的好一点对不对。”
“呵呵,我还以为我们掩饰得很好,没想到。。。。那你怎么没有揭穿”
“我她妈犯贱啊。”这次柳原是真的哭了,他的声音近似于嘶吼
“柳原,我对不起你,但是,藤一他是,他是真的想和做电影,你们的电影不应该,不应该就这么没了,柳原,我求求你,你去说说,和他好好说说,等藤一回了日本,这辈子他就不可能碰电影。”
丁桃不再说下去,过会儿,柳原只听见一声声啜泣,极小极小,像一只受伤的小狗。柳原不再逼丁桃直视自己的痛苦,和丁桃在一起的这一年多,说实话,快乐的日子没几天,但像现在这样大哭大吵的日子也不多,大部分的时光都在“不说破”的状态里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