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门被推开时,只发出轻微的一声叹息。沈华玥抱着一叠厚厚的竞赛项目材料,脚步放得极轻,像怕惊扰了午后凝固的空气。阳光浓稠得像融化的琥珀,透过西侧高窗斜斜地泼进来,被切割成一道道斜长的光栅,横亘在磨石地砖上,将漂浮的尘埃都镀成了碎金。
顾悠山就陷在他那张宽大的黑色转椅里,椅子后仰出一个岌岌可危的角度。他的脑袋歪向一边,额前有些过长的刘海垂落下来,遮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一点浅色的嘴唇。他似乎并没有真的睡着,只是沉浸在半梦半醒的困倦里,薄薄的眼皮偶尔颤动一下。一缕阳光恰好落在他搭在扶手上的手腕,皮肤被照得近乎透明,能隐约看到底下青色的脉络。他嘴里正含混地哼着不成调的旋律,手指在空气中无意识地敲打着椅背。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静谧,混合着纸张油墨干燥的气味、窗外远处隐约的蝉鸣,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悠山的、干净又带着点倦怠的气息。沈华玥的心跳在胸腔里不自觉地加重了分量,一下一下,敲打着她单薄的肋骨。
“顾老师,”她犹豫了许久终于开口,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还要轻、还要干涩,“项目书改好了。”
椅子里的人影动了一下。顾悠山像是从某个遥远的边缘被拽了回来。他慢吞吞地抬起一只手,将那缕碍事的刘海随意地撩开,动作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懒散。眼皮终于掀开,露出底下浅绿色的眸子,像蒙着一层薄雾的湖泊,眼神聚焦了好一会儿,才落在沈华玥和她抱着的厚厚文件上。
“哦……”他应了一声,尾音拖得很长,带着刚醒的沙哑,“辛苦了,放桌上吧。” 他指了指自己面前那张堆着几本摊开书籍和杂物的办公桌。
沈华玥依言上前,小心翼翼地将那叠凝结了她许多个夜晚心血的纸张放在桌面唯一一块还算整洁的空隙上。纸张边缘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细微的“啪嗒”轻响。她下意识地并拢双脚,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深绿色的裙摆上。指尖却不受控制地微微蜷缩起来,用力捻着裙边那一点粗糙的布料,仿佛那是某种无形的支撑。她垂着眼,视线落在自己擦得干干净净的黑色小皮鞋尖上,不敢去看那张近在咫尺、被阳光勾勒出朦胧轮廓的脸。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开,只有空调出风口持续送着冷气的嗡鸣,单调地填满了空间。沈华玥能感觉到那浅绿色的目光似乎在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带着点审视,又或者只是单纯的、尚未完全清醒的茫然。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沉默压得喘不过气,准备低声告退时,顾悠山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点刚睡醒的鼻音打破了沉寂:
“哦…辛苦了。”他含糊地应了一声,身体却没动,仿佛骨头都被那暖洋洋的阳光晒化了。他抬起手,有些孩子气地揉了揉眼睛,驱散最后一点迷蒙。“效率真高。”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视线重新聚焦在她脸上,带着点好奇,“对了,华玥,你平时…听歌吗?”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沈华玥微微一怔。她放在桌沿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指甲刮过粗糙的木纹。听歌?
她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遮住了那双深绿色的眼眸。窗外的麻雀在树枝上啾啾地叫着,声音清脆又遥远。
“听…一点点。”她的声音低得几乎要融进空调的低鸣里。
“听什么歌?”顾悠山似乎来了点精神,稍稍坐直了些,但肩膀还是懒洋洋地靠着沙发背,眼眸平静地迎着她,没有探究,只有一种纯粹的、甚至带点孩子气的询问意味。
这个问题太过私人,太过跳脱,像一颗石子毫无预兆地投入沈华玥平静的心湖。她猛地抬起头,深绿色的眼眸里清晰地掠过一丝措手不及的慌乱,像受惊的小鹿。
最终,一个名字,带着一种隐秘的不安和难以言喻的珍视,被她轻轻地吐露出来,声音轻得几乎要融化在空调的冷风里:
“EGOIST……”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耗尽了很大的力气,才补充道,“……但是,已经解散了。” 说完,她立刻又低下了头,长长的刘海垂落下来,遮住了她微微发烫的侧脸。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她甚至能听到血液奔流冲刷耳膜的声音。他会觉得幼稚吗?会觉得奇怪吗?我竟然喜欢一个早已解散的二次元乐队?
意料之中的沉默再次降临。沈华玥几乎要把自己的下唇咬破,指尖深陷进掌心。她等待着那可能的、带着一丝轻描淡写的“哦”或者一句礼节性的“这样啊”,然后结束这场让她如坐针毡的对话。
然而,下一刻,空气被一种截然不同的声音穿透了。
“もうあなたから愛されることも…”
一个带着沙哑质感、却异常清晰而温柔的男声,毫无预兆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响起。
沈华玥彻底僵住了,忘记了呼吸,忘记了掩饰。她猛地抬起头,深绿色的眼眸睁得大大的,里面清晰地映出顾悠山此刻的样子——他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坐直了身体。午后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清瘦的侧脸轮廓。那双浅绿色的眼睛此刻异常明亮,像是瞬间被点燃的星辰,带着一种纯粹而专注的光彩。他微微侧着头,视线似乎落在窗外的某一点虚空,神情放松而专注,眼底仿佛有微光浮动。薄唇轻启,那首早已刻入她灵魂深处的旋律,以一种她从未想过的方式流淌出来——是真实的、近在咫尺的,清晰而温柔地吟唱。
“あなたの腕の中にいたい,二人でおでこをあわせながら眠るの……”
他的声音初时还带着点刚睡醒的慵懒沙哑,像蒙尘的弦,可仅仅几个音节之后,便奇异地清澈起来,带着一种内敛却穿透人心的力量。每一个发音都清晰圆润,带着一种奇妙的韵律感,温柔而坚定。那旋律仿佛有了形状和重量,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盘旋、流淌,轻柔地包裹住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窗外的麻雀不知何时停止了啾鸣,连空调沉闷的嗡鸣似乎也悄然退远。沈华玥只能呆呆地望着他。望着他微微开合的唇,望着他专注凝视着虚空的眼神,望着阳光在他发梢和睫毛上跳跃闪烁。这巨大的、不合常理的冲击,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旋律和他专注的侧影,像一幅过于明亮、过于鲜活的画,强行烙印在视网膜上。
一种久违的、滚烫的酸涩毫无征兆地从华玥心底最深处翻涌上来,瞬间冲垮了所有冷静自持的堤坝,直直地撞向她的眼眶。她几乎要控制不住那股汹涌而来的泪意,只能死死地咬住嘴唇内侧,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才勉强将那即将决堤的脆弱压了回去。
“あなたの温もりが消えちゃう前に,抱きしめて…”
顾悠山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后一句歌词消散在阳光里,留下余韵袅袅。歌声停了。最后一个音节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午后浮动的尘埃里。办公室里重新回归寂静,只有空调的嗡鸣重新占据了听觉。悠山似乎唱完了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脸上掠过一丝窘迫的神情。他飞快地别开视线,不再看沈华玥,转而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目光游移地落在桌角那叠修改稿上。
“咳……那个,”他生硬地转开话题,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沙发扶手,“稿子放这儿就好。改得……嗯,辛苦了。”他的声音又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带着点节能意味的平淡,只是仔细听,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沈华玥依旧像被钉在原地,耳畔的心跳声震耳欲聋,脸颊的滚烫没有丝毫消退的迹象。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顾悠山似乎也找不到更多的话,他有些疲惫地捏了捏自己的鼻梁,眉宇间重新聚拢起工作积压带来的倦意。他侧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中,身体陷进那柔软的布料里,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像一只重新找到舒适角落的猫,缓缓闭上了眼睛。
“我稍微……眯一会儿。”他含混地咕哝了一句,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很快就沉了下去。呼吸变得悠长而均匀。那张年轻的脸庞在静止的光线下,褪去了所有的伪装和强撑,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纯粹。
他睡着了。
午后的阳光悄然移动,在他身上投下更长的、宁静的光影。
沈华玥站在原地,胸腔里那颗心脏还在失序地狂跳,提醒着她方才那短暂却惊心动魄的悸动并非幻梦。华玥凝视着那张沉睡的侧脸,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惊讶和一丝隐秘感动的情绪,在她沉寂的心湖里缓慢地扩散开来,漾开一圈又一圈温柔的涟漪。
原来,她不是孤身一人。
过了好一会儿,那擂鼓般的心跳才稍稍平复。华玥悄悄吸了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目光再次落回沙发上沉睡的人。
顾悠山睡得很沉。阳光勾勒出他侧脸的线条,从微蹙的眉头,到挺直的鼻梁,再到线条干净的下颌。几缕略长的额发垂落下来,随着他均匀的呼吸,极其轻微地拂动。沈华玥的目光扫过他搭在沙发边缘的手,指节修长,骨节分明,在阳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她注意到他衬衫的领口扣得一丝不苟,但最上面那颗纽扣似乎有些松了,微微敞开着,露出一点同样苍白的锁骨。而他的脚边,那个被随意丢在地上的黑色公文包拉链没有完全拉好,一个东西从开口处探出了一角。
华玥心脏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撞了一下。 血液似乎一下子涌上了脸颊和耳朵,带来一阵嗡鸣。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身体僵硬地钉在原地,视线却如同被磁石吸住,牢牢锁在包里露出来的一角——那是一个小小的挂件。
是她在社团课上做的不织布折木奉太郎!
绝不可能认错。那略显毛糙的边缘是她剪裁时不够熟练的痕迹;那特意用深浅色层叠出的、努力模仿动漫里蓬松感的头发;那用黑色细线缝出的、标志性的半耷拉着的慵懒眼神;还有那一点点代表校服领子和深蓝色小领带的布片……
“它竟然……真的在老师身上?而且,看起来……一直被带着?”震惊如同冰水混合着暖流,瞬间冲刷过四肢百骸。最初的难以置信很快被一种更汹涌、更复杂的情绪淹没。
羞赧之下,一股无法抑制的、滚烫的喜悦猛地炸开,像无数细小的烟花在胸腔里噼啪作响。老师没有嫌弃!老师不仅收下了,还把它挂在了身上!她当初送出去时,虽然抱着期待,但内心深处其实已经预设了各种结果:可能被礼貌地收下然后束之高阁,也可能被随便扔到哪个地方……唯独没敢奢望过,老师会把它当成一个真正的、日常佩戴的挂件。
它被拴在一串钥匙上,安静地待在黑暗的公文包开口处。边缘似乎被摩挲得微微起毛,颜色也因为日常使用而不再那么鲜亮,但却异常干净。这细微的磨损痕迹无声地诉说着它被携带的时间之长、频率之高。顾悠山这份不动声色的珍视,像一只温柔的手,猝不及防地攥紧了华玥的心脏,带来一阵酸酸软软的悸动,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的目光重新回到顾悠山熟睡的脸上。目光落在他身上那件略显单薄的衬衫上。空调的冷气开得很足,正对着他所在的位置。他睡得很沉,毫无防备,手臂微微蜷着,指尖还带着点凉意。她想起他刚才哼唱时眼中瞬间迸发的光彩,也想起他那丝窘迫和此刻眉宇间化不开的疲惫。顾老师是第一次做导员吧?要处理很多琐碎的事务,还要应付学校的各种要求……他一定很累。
一丝细微的、连华玥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担忧,悄然爬上了心头。
沈华玥的目光在略显凌乱的办公室里逡巡片刻,最终定格在椅背上随意搭着一条叠得方正的灰色薄毯,毛绒绒的质地,看起来柔软而温暖。
她几乎是用脚尖在行走,每一步都轻得像踩在云端,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惊扰了这沉睡的人。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条毯子。绒面的触感细腻柔软,带着一点阳光晒过的蓬松暖意。她小心地将它拿起。
抱着那团温暖的灰色,她一步步挪回顾悠山的椅子旁。他睡得很沉,额前的碎发随着呼吸轻轻拂动。沈华玥站在他身侧,微微俯身,小心翼翼地展开毯子。带着她体温的绒面靠近他,一种混合着皂角清香和阳光味道的暖意弥散开来。
她屏住呼吸,手臂悬停在他身体上方,尽量伸展,让毯子能覆盖住他蜷缩在椅子里的身体。毯子落下的瞬间,他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无意识地微微侧了侧头,鼻翼翕动了一下,像一只在温暖阳光下找到舒适角落的猫。沈华玥轻轻掖了掖毯子边缘,确保它覆盖住他露在冷风中的手臂。
就在她准备收回手的一刹那,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他的脸庞。他微张的嘴唇近在咫尺,唇形清晰,唇色是淡淡的樱粉,在午后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柔软。呼吸温热而平稳地拂出,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节奏。她的指尖,离那微微开启的缝隙,只有一线之遥。
时间仿佛停止了。空调的冷气还在持续地吹送,阳光缓慢地在地板上爬行,无数微尘在光柱里无声地翻飞、舞蹈,如同宇宙中永恒的星河。沈华玥的手指悬停在空中,指尖能清晰地感知到他呼出的那点微弱的暖意,像初春掠过冰面的第一缕风,带着生命最原始的温度和脆弱。
华玥深绿色的眼眸里映着他的轮廓,一种陌生的、带着强烈保护欲的悸动,混合着难以言喻的心疼,在她胸腔深处无声地炸开、蔓延。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最终还是悄然收回,紧握成拳,藏在了校服裙摆的褶皱里。
她无声地退后一步,重新抱起桌上那份厚重的竞赛项目书,走到办公室另一侧靠窗的空位坐下。窗外,蝉鸣依旧不知疲倦地聒噪着,夏日浓绿的树影在风中摇曳。她翻开文件,冰冷的纸张触感贴上指尖。可那纸张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却仿佛在眼前模糊、跳跃,无法真正进入脑海。
她强迫自己低下头,目光落在纸页上,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微微颤抖着。然而,那被灰色薄毯覆盖着的、蜷缩在椅子里的身影,那微张的、带着脆弱温度的唇畔,却如同烙印般清晰地刻在视野的边缘,固执地占据着她全部感官的角落。
笔尖最终落下,在洁白的纸张上划下第一道黑色的印记。阳光穿过百叶窗,在她低垂的睫毛上跳跃,在她摊开的书页上投下纤细的明暗条纹。空调的冷气与窗外涌入的夏日暖风无声地纠缠,卷起纸页的一角。时间,在无数微尘的旋舞中,在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中,在少年安稳悠长的呼吸里,被无限地拉长、放慢,沉淀成这个漫长的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