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七年的秋阳,把徐家大院的青灰瓦当晒得发烫。那道三尺高的青石门槛,被往来的丫鬟、长工踩得泛出温润的光,门槛上“徐府”二字的鎏金,虽经了几场秋雨,仍透着晃眼的贵气——这院子占着城郊一百零八亩地,东跨院是丫鬟们的住处,西跨院堆着满仓的稻谷,正厅里挂的紫檀木算盘,珠子碰着珠子响,都带着城里十几间商铺日进斗金的脆生。
这天是徐家主母张氏的生辰,她是城里“张半城”的大小姐,当年嫁过来时,陪嫁的良田从城根一直铺到远山,红绸裹着的地契码了半箱。此刻她坐在上首,银钗上的珍珠随着笑声轻轻晃,底下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围着撒娇,丫鬟们端着蜜饯、茶水穿梭,长工头在门外回话,说新到的绸缎已经入了库房。张氏望着满院的热闹,指尖划过腕上的翡翠镯子,只觉得这日子,就像院角那棵老桂树,根扎得深,枝桠长得旺,总也不会枯。
谁也没料到,这旺会断得这样快。
宣统三年的冬天,城里飘着雪,有人砸了府衙的牌子,喊着“共和了”。徐家的商铺开始冷清,原本排队买绸缎的主顾,渐渐换成了穿短打的兵卒。到了民国,徐家虽还守着大院,却再也没添过新丫鬟,粮仓里的稻谷也只够自家吃用——那些良田,有的被军阀征了税,有的被佃户退了租,张氏的珍珠钗,早换成了银钗,再后来,银钗也当了。
更沉的打击在后面。内战的炮火离城越来越近时,穿灰布衣裳的干部进了院,红漆大门上贴了“土改”的告示,徐家的地、商铺,都分了出去。张氏坐在空荡荡的正厅,看着那架紫檀算盘被抬走,徐家老爷突然就咳起了血,没半年就走了。剩下的人挤在原来的丫鬟房里,日子过得紧巴,到了1958年,饥荒来了。
徐家二小子徐宝祥才十六岁,脸饿得蜡黄,躺在草席上哼。张氏红着眼说:“送金兰那儿去吧,她总不会让孩子饿死。”
徐金兰是原来徐家的小姐,当年跟张氏最亲,后来嫁了外村的刘郎中。刘家成分好,刘郎中有医术,能给人看病换些粮食,家里虽不富裕,却还有口余粮,只是夫妻俩没孩子,先收养了个女儿。那天徐宝祥被张氏领着,走了两个时辰的路,到刘家时,金兰正站在门口等,她摸了摸宝祥的脸,眼泪就掉了下来:大哥娃,我咋能不疼?”
谁也没想到,这一送,竟送成了往后的 缘分。宝祥跟金兰收养的女儿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后来成了亲,生了五个儿子一个女儿。
我就是那最小的老六,如今坐在徐家大院仅剩的那道青石门槛上,听我爹徐宝祥讲过去的事。秋阳还是当年的秋阳,只是老桂树早没了,只有风掠过耳边,像在说那些埋在时光里的,关于兴旺与衰落、离别与相逢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