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那时候,除夕的年夜饭是要一直吃到正月十五才真正结束的。
天黑了,年夜饭才正式开始。年夜饭少不了酒,酒是自己家酿的米酒醪糟。糯米蒸成饭,打散,用上海产的丸状的酒药和水,均匀散在米饭上,米饭中间挖个孔出来。把容器密封好,用被子包好放到火墙边上,要足够热,米酒才能更快酿好。酿好的米酒,色清极甜,甜的拉嗓子,米酒喝了,醪糟可以在早上做酒酿圆子,中间再窝个蛋,甜香好喝。年夜饭上的米酒喝到肚子里暖暖的,头一会儿就晕乎乎起来。
年夜饭吃完啦,就可以去屋外放鞭炮,一百响的鞭炮要小心翼翼的把每个小鞭拆下来揣到兜里,手上拿根点着的棉纱绳,到了风里还要经常凑到嘴边吹吹,棉绳火头星亮一下,要不棉绳会灭,屋外的炮声响成一片,高一下,低一下,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硝烟味。
自己的炮开始是舍不得放的,先在雪地上扒拉扒拉,运气好的话,可以从地上捡起别人没放响的鞭,因为别人家是整挂整挂的燃放,总有些捻子已经燃尽,炮没响的,就可以把炮从腰中间折断,黑色的火药从肚子里淌出来,用火绳一点,噗嗤一下,呲出一团小火焰。
如果运气再好点,甚至可以捡到摔炮,摔炮很贵,所以是要捡起来拿回去放到火墙边烤烤,等烤的差不多再拿出来,当着小朋友的面,用力朝墙角摔去。
“啪”的一声,爆竹声中一岁除。
距离除夕的午夜十二点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家里人就坐在一起打扑克,包饺子。人人家里都没有电视机,更不会有春节晚会,这样的三十晚上是非常闲适和舒缓。打扑克就是最简单的争上游,热闹一会,就要忙着包饺子了。
这饺子味,一是肉馅的香味,已够肥的肉馅还嫌不香,又倒上芝麻香油,二是葱姜蒜的辛辣香,各家同时响起来剁馅的声音,遥相呼应。就着的醋,是自己厂里酿造的粮食醋,浓稠黑亮,口味酸甜。饺子里还要包上个5分钱钢镚,看谁能吃到,明年的福气就多多。
小孩儿们为了能吃到,可以多吃很多个饺子,肚皮撑到圆。大家等到12点一到,饺子就下到锅里。热气腾腾的饺子一吃,这年就算过踏实了,心里有底了。
跨年的饺子吃完,就要守岁了。别人家里有打麻将有喝酒的,可以坚持很晚很晚。我们只是就着瓜子花生,聊聊天说会儿话,把五六十年代艰苦的岁月翻出来再讲讲,把老相册捧出来,凑在昏黄的灯光下,认认这是谁,那是谁?
大家嗑着瓜子说说笑笑,也能坚持好一会儿。大人还在说着,聊着,我们小人儿,围坐在火炉边,炉火炙热,周身温暖,脸上被炉火映照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而此时,屋外的爆竹声,此起彼伏,从近处蔓延到远处,哗啦啦,响个不停歇。
大年初一,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满屋子喊着拜年。大人此刻就要拿出压岁钱来,这可是我们一年唯一的收入,五块钱或者十块钱,非常非常重要。早上吃完饺子就是出门,挨家挨户的去拜年了。这个风俗和习惯,在我们那个小城里,遵守了很多年,直到90年代中期才渐渐没有。拜年的顺序是先是邻居,再是亲戚,然后是老师同学,再后是同事。每家每户都是如此。
那是个温良的时代。
早上出门,新年好,新年好啊,每个人见面,都忙不迭地道贺,道喜着。每个人也都没头没脑的高兴起来。小孩儿们跟着大人拜完年,白天的游戏有很多。在很大的螺柱上旋上两个大螺母,底下焊上一个钢珠,这就是老牛。用鞭子在冰面抽打让其快速旋转,互相之间还要撞来撞去,那个撞后不倒就是厉害的老牛。竹片上砸进去一根细钢筋,一个脚上绑一个竹片,就可以在冰上滑了。
如果是有个竹排的话,底下钉上钢筋,这就是爬犁子。爬犁子前面系根绳子,小朋友在前面拉着,后面推着,坐在上面飞速的滑过冰面,滑过雪地,快活的像个国王。
那时候,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没有电影,没有手机。全年不买衣服,每月只吃一次肉,每月只洗一次澡。除夏秋外不吃水果,更没有电脑、网络、高铁,大家都是写信互相联系,紧急了就拍个电报,语文考试是要考,电报怎样在说清楚意思的同时,且字数最少。每周只休一天,还要早起做家务。过年才能穿新衣服很开心,敞开吃鱼肉果蔬很幸福,且一直能吃到正月十五。
年味儿,应该就是人味儿吧。在这个全国人民给自己找的节点上,大家都有一个由头和借口,祝福,问候,保持淳朴本真,暂时放下一切。后来的味道淡了,是因为大家能放下的东西越来越少了。
以前的信啊,跋山涉水才抵达手中,现在的人啊,一则简讯都含糊敷衍,何况是写一封信。以前的人啊,衣服坏了会及时修补,现在的人啊,衣服坏了只会换新的,何况是爱一个人。
记得早先少年时,大家,诚诚恳恳,说一句,是一句。除夕出门去,街上都是认识的人,大家都彼此拜年,嘴里吐出一团团白汽。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一年只够过一次节。从前的年味也好浓,大家用心,有样子。你经过后,大家都懂的。
除夕之夜,吾与爱人,去家千里。书短意长,临颖不尽,余容续陈。
仅奉,恭叩新禧,道声,新年康顺。
春到,福到,见字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