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不大,窗外那一藤稀零细花在轻轻点头摇摆,它原本明黄的花瓣,已然变成浅瘦苍白的黄。熬过了十月的霜,还有隆冬的寒,怎过得去?
阮玲玲觉得自己可笑,明明是关心风大不大的,怎的又注意到那花上去了。不过这种花得等到夏天才会开,夏天开,冬天落,花期跨越一个秋天,在花中也算是幸运了吧,只是在初冬摇摆的样子看起来确实也是寒酸可怜,何必呢?就像那个词,苟延残喘。
阮玲玲看风不大,顺手拿起常穿的那件外衣套在校服外面,转身抱起塑料凳子上那一摞书向外走去,手不得闲,门也不锁了。“反正东西也搬得差不多了,没事。”现在,把这摞书给需要的那个人,一切就都结束了。她身后的老木门上挂着一把三块钱的中号挂锁,不锁,门可以关上,但还是留了一道缝。如果好奇的孩子往里面一瞧,一眼能看到一张挺窄的床、两个塑料凳子,还有一张两只脚分别垫着半块砖的旧书桌。
书桌上还有几行字呢,是不同的人写下的,无非是励志奋斗永不言弃之类的话。高一那年到这里租房子的时候,房东自豪地告诉阮玲玲,这间屋子里连续考出了三个重点大学的学生。可不是,房子破旧得要死,就是因为靠近全县最好的高中——清源中学,不,广为流传的说法是全县最好的高中之一,房租却也不便宜。而另外一所“最好之一”的,便是阮玲玲现在要去的学校了,那是县一中。
县一中看上去比清源中学要古旧很多,里面长着好几棵一人抱不完的梧桐,这时节,树上叶儿不多了,不甘心一般牵枝挂叶,摇摇欲坠,都是黄褐色,阮玲玲想起去年秋天她来一中上晚自习的情景。
林箫的语文老师是个会写诗的可爱伯伯,经常在晚自习的时候给他们讲诗词,林箫多次用 “不听老王终身误,一听老王误终身”此类极富煽动性的话劝她来听一次课。果然,她终是没能忍住,逃了一个生物晚自习来别人家的学校“误终身”了。那一次老王给他们讲词,讲的是唐代的词,李白、韦庄、温庭筠……自习课下,落了点雨,林箫行事拖拉,出校门已是行人疏疏,昏黄的校灯发出不甚强烈的光,光束从五楼檐下穿过细雨穿过梧桐,交错落在行人的肩背上,她碰了碰林箫的手臂:“林箫,我们以后读中文系吧,会写诗的那种。”
“我这数学差成这鬼魔不认的样子,怕是大学都考不了。但是,中文系嘛,听起来还不错,老王说不学高数!”林箫笑着念出刚刚老王最后讲的那阙《更漏子》,“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那时候一起背出如此悲情的词句,心里却像捡到宝一般雀跃,才多久啊,对她阮玲玲来说,一切都不一样了。她摇了摇头,快步穿过一中校园,沿着斜坡转了两道弯,到了林箫的住处。她踮起脚往屋里看,林箫正趴在床上看书,看她专注但随意的样子,应该不是在看教材或者学习资料。阮玲玲轻轻敲了敲门,她没应,就自己走进去了。凑近一看,林箫果然在看《本格推理》,沉迷侦探推理小说,是她初中起就养成的恶习了。
“喂!”阮玲玲先喝一声,然后快速打掉她手里的书。
林箫被吓得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一眼看清来人,伸手想打,并大声道:“你吓死个人!干什么啊!”
“送你书啊!”阮玲玲用怀中的书一挡,笑着说。
林箫收回打人的手,无所谓道:“什么书?《5年高考3年模拟》吗?我这里已经有三套了,不用麻烦了,箫姐很忙的。”
“林箫,”林箫觉得阮玲玲语气有点严肃,不禁疑惑地看着她,“你可以认真一点吗?怎么还在看小说!”说完想到自己带来的书里面也有两本最新的《本格推理》,又不自然地将语气收缓一点:
“才七个月就高考了,你不要整天看小说了,要是……”她走过去把一摞书放在床边的书桌上,又走到床边坐下,接着说:“要是考不上大学,那就太遗憾了。”
遗憾吗?林箫想起了她上个星期听初中同学说起的关于阮玲玲的种种谣言,什么都没说,沉默着移动到桌子边看她送来的书。这可都是阮玲玲最喜欢的书啊,各种各样的诗集、散文集,上次问她借两本她都舍不得,说怕她林箫丢三落四搞丢了,只能当场看。还有两本《本格推理》,只有清源中学旁边的小书店还在卖,最新两期她的确还没来得及买。那么,这两本厚厚的笔记本是怎么回事?
“你不用问了,我不读了,为我最爱的书找个主人,顺便来跟你道个别。”林箫极不相信地看着语气淡淡脸上还带着笑容的阮玲玲。
“你开什么玩笑!”
“没开玩笑,我东西都收拾好了,我妈还在房东家守着,等我回去就退房回家了。”
“为什么?我不相信,怎么可能?你那么厉害成绩那么好,她们说……为什么?”
“就像你听说的那样,因为网恋啊,我退学了就跟那个人到外面的世界去,他会写诗,写得可好了,和一个诗人浪迹天涯,特别浪漫,你懂的吧?”
呵!网恋?阮玲玲哪里像是会网恋的傻子!更何况,别的不说,她那个“天语”的破手机,根本没法上网好吗?一个网页都半天进不去,怎么可能?网吧?她更是没钱去了,怎么网恋?
“你申请了一个QQ号,一年难得上线几次,你说你网恋谁会信啊,怕是我们那疑神疑鬼的教导主任都不会信,”林箫说出这句话自己又觉得有些好笑:“把书拿回去,还有七个月,我们可以——”
“林箫,是真的,真的是网恋,他会写诗,写得很好。我不读了,一天都不想读了。我也不想解释什么,你说我傻就傻吧。对你来说还有七个月,所以,你少看小说,好好加油。明年夏天,不,秋天,你一定要去读中文系!”她起身指了指两本笔记本说:“这是文综和数学的笔记,送给你,要认真看,应该有用。”
林箫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只是在床边坐下又站起,然后又坐下。
阮玲玲过去拍了拍她的肩:“我自己选择的,我不会后悔。我妈还等着我,就先走了。”她说完话便转身出了门,林箫站起来,走两步叫住她:“玲玲!”
“嗯?”她回头,林箫问:“他,真的会写诗吗?”她没有回答,笑了笑,再次转身,背对着林箫挥了挥手。
这一次,林箫没有再叫她,只是看着她身上穿着的那件外衣出神:衣服本来是明黄色,现在已经洗得有点发白了,像冬天黄昏里被四季耗去了光泽的残阳。衣服是刚来县城上高中那会儿她们一起去买的,两年多了,她好像没有买过新衣服。可是,她留下的那些书并不便宜……
2010年6月9日,高考结束,楚老师特意来县城请他在这边读书的十来个学生吃饭,这是老师三年前的承诺,大家都显得轻松而高兴,只是一贯话多的林箫坐在楚老师旁边,并不怎么说话。
“林箫,怎么不说话,是觉得没考好吗?”
她笑了笑:“数学不太好,其他的,还行吧。”
“作文写得好吧,列夫·托尔斯泰的一句话‘人生的一切变化,一切魅力,一切美都是由光明和阴影构成的’,这种可以随意发挥的作文题,你一定写得很好,应该比今天这里所有人都写得好!”楚老师一直这么信任她和……
“老师,阮玲玲肯定比我写得好,无论是写作文还是做别的什么事,我从来没有好过她。如果她再坚持……”
楚老师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阮玲玲,幽幽叹一口气,想说什么,又顿了顿。半晌才接着说:“林箫,当时她爸爸查出得了肝癌,家里本来就困难,她不得不做出选择。就算坚持到了现在,考出了好成绩,现在爸爸不在了,她能抛下听不见的妈妈和年幼的弟弟妹妹们吗?那个时候放弃,在你看来有太多遗憾,但对她来说,早点决定也许会少去很多纠结。”
“人生的一切变化,一切魅力,一切美都是由光明和阴影构成的,老师,可是为什么有的人拥有那么多光明,而有的人却笼罩在那么多阴影里?阮玲玲……”林箫深吸一口气,接着说:“老师,作文我写了她,冬月寒凉,梧桐枯黄,那个穿着浅黄旧外衣的女孩,从去年冬天开始走上了一条我看不见尽头和希望的路,但是她告诉我,她要走的路上,有诗——那可能是可怕的阴影里最好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