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千山万水奔赴今生的缘

用一生的时间偿还前世的债

一

火车到达桂林的时候是下午5点，一天一夜的颠簸，身体已经疲惫不堪。我跟着人群缓缓的走出了车站，到了出站口，拿起电话，给幺舅拨了过去：

“喂，幺舅…”

“唉，饶二，到了吗？”

“嗯，刚下火车，怎么走啊？”

“你现在在什么位置？”

“嗯……我看下，在出站口的大门，售票大厅的正对面。”

“那好，你就在那儿不要走远了，我马上就过来。”

挂了电话，我站在原地，四处张望。身边是川流不息的人群，车如流水马如龙。形形色色的建筑将这个城市包围。桂林北站与成都东站比起来，东站要大上许多，也要气派不少。车站周围停满了等待接人的车辆，到处可见漓江、阳朔一些旅游景点的广告。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街道上的灯火也开始多了起来，一个个旅馆，住宿的广告招牌特别显眼，似乎召唤着来自他乡的游客和流连忘返的人儿。面前的灯红瓦绿，我忽然生出一种异乡异客，思乡恋家的情愫。我想，一个人，在这个陌生，远离家乡的城市生活二十年，会是怎么样的一种人生体验……

幺舅的声音打破了我的沉思，我在拥挤的人群中看到了幺舅的身影，他还是和之前一样，岁月的风霜似乎没有在他的身上刻下痕迹。四十出头的年纪，像一个小伙子，戴着一副眼镜，犹如青年学究一般。在陌生的城市，见到了至亲的人，忐忑的心马上就有了依靠，增加了许多的安全感。入世越浅，年纪越轻，愈是如此。

从车站一路出来，幺舅先带着我去了附近一个大的农贸市场，里面可谓是人声鼎沸，比起车站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周围的街道上，两边挤满了卖这样那样的小商贩，街道上的卫生也是不堪入目的，跟老家的菜市场一样的光景。我跟在幺舅的身后，小心翼翼的走着，生怕一不注意就会撞到正在全神贯注挑选商品的人和卖小用品的生意人。时不时还要留意脚下的道路，稍不小心就踩到了被人们抛弃的杂物和倒满废水的路面。原来天底下的市场都是一个样，都是被尘埃堆砌的喧哗。人们喜爱的热闹，始于内心所需，终于时间所往…

刚走到市场的门口，就有人老远在招呼着幺舅，说些客套话，拉拉家常，不外乎想我们买他们家的东西，毕竟生意人，自然行买卖之礼。

“难得见你来市里一趟啊！”

“芳芳最近在忙些什么，今天没一起过来啊。”

“康仔学习怎么样了？”

看着站在旁边的我又说道：“这小伙子是上次你提到的你姐姐家的那个吗，第一次到这边来吧？”

“秀蓉姐（我妈）好多来没有到桂林来了吧，怎么不一道过来呢？”

……

幺舅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回复了他们，每经过一个摊位都要在那儿摆谈一会。半开玩笑地对说东家的菜不怎么新鲜，西家的菜太贵咧，张家的菜品种太少了，下次一定买赵钱孙李哪一家的，气氛好不祥和。

搭上去往郊区的公交车。一路上，幺舅充当起我的导游，给我讲解着桂林这座城市的点点滴滴。

“桂林比成都要小的很多，你几天就可以把整个地图给跑完。规划也比成都慢了不少，我来这十多年了，它的变化我都看在眼里，桂林主要还是一个以旅游为主的城市。”

“我刚到桂林的时候，95年，那个时候三里店之外的地方几乎都是荒地，现在的这些建筑都还没有，我和你舅妈刚结婚的那几年就经常从这条小路骑车去市里面玩。如今这边是规划的有模有样，只是以前的那条近道，现在是不能走了。”

“三里店的右边，往前走一段距离，就是广西师范大学了，这是桂林市里就只有这一所大学，你有时间就可以进去看看。”

漓江码头，象山公园，靖王王城，穿山岩，日月塔，经过这些地方的时候，幺舅就会指给我看，给我讲解这些地方景点的特色。从市中心，漓江边，三里店，七里村，二药厂，一路上的你问我答，桂林这座城市逐渐在我脑海里融汇成一幅自己的图画。

二

天色渐晚，有风徐来。通往卫家渡的路，是一条三米开外的公路。在这相当于成都二环的地方，在桂林已经是郊区的范围。刚入村的一段路，两旁零零散散地矗立着一座座三四层楼的小洋房。越往里走，房屋越是紧密。等我了解卫家渡之后，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还有许多人居住在多年前的土筑瓦房的小院里，这些就是地道的桂林土著居民了。只是随着时间的变迁，土筑小院逐渐被一排排现代化的钢筋混泥土堆起的水泥楼房逐渐给取代。那一个个长年来无人问津，孤零零地耸立在荒地里的土墙和路尽头土著老人仍在坚守的老房子不知不觉间作为了他们存在的最后见证。上一辈人固有的坚持，阻挡不了世界前进的步伐。在历史的烟尘里，没有那么多对于不对，因为我们本身就是历史的一部分，百年之后，自有后人来感慨。

“等几年手头宽裕了，我就这栋房子盖起来。”

幺舅站在岔路口指着不远处的一块空地对我说。我看着前面的那块土地，公路从它旁边擦身而过，周围被其他种满的农作物包围着已经打好的地基，从里面冒出来一根根镶嵌着的钢筋，还有杂草丛生。约莫150平米。

“我是准备盖个三层楼，给你爸妈留一层，其他的到时候租出去。”

“他们说桂林的气候不怎么习惯，紫外线太强了，不过我比较喜欢这边的环境。”我说。

“是啊，要是桂林的气候好点的话，你爸妈他们05年的时候就在这边住下了。”

“不过这边比较适合养老，等他们啥时候想过来了，随时都可以的，你以后有机会也可以来这边发展的嘛。”

我知道幺舅为什么那么想着让爸妈来桂林的。还记得那年幺舅大学刚毕业，从离家万里的吉林风尘仆仆地来到另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城市桂林，只身一人，举目无亲。经过十几年的沉淀，奋斗，有了自己的事业，建立了自己的小家庭。这字里行间，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泪，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没有父母的关怀，没有兄弟姐妹的扶持，身处他乡十多年，再坚强的灵魂，也会感到孤单落寞吧。

三

桂林的天气很特别，夏天热的找不到一块凉快的地方，冬天冷到风吹到身上就感觉的到疼。初来咋到会感到很不习惯。因为靠近沿海，紫外线爆强，夏天出门不做好防护措施的话，被太阳晒到，皮肤很快就会变红，然后脱皮。到这边差不多十天时间，深深地见识到了此地阳光的厉害。

这天周末，幺舅休息不上班，就开车带着一家人去市中心玩，其中主角自然就是小表弟。小表弟今年四岁，我这趟到桂林来也是第二次见到他而已。前一年春节，幺舅带着他们一家人回老家过年，这是幺舅结婚之后第一次带着他们回老家见爷爷奶奶，那时爷爷还健在，一大家子人全部都聚齐在一块。可惜那张全家福因为电脑的损坏也随之丢失了。现在老妈一说起那张照片，眼里都有泪花，嘴里不停的叹气，要我想办法把那张照片找回来。可是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已经丢失的东西再难第二次拥有它，都道曾经沧海，云满巫山，深入骨髓的过往，谱写成一首歌谣，写进灵魂，开出记忆的花。

一大早，小家伙兴奋的不得了，吵吵囔囔的。

“老爸，我要泰洛…泰…洛…”激动的说话都有点结巴了。

“我还要水彩笔。”

“上次不是给你买了啊。”舅妈说，“你自己看，不是还在那地儿放着呢。”

“不是那个，不是那个…！”小家伙的声音越来越大。

“我要大盒装的，好大好大的那种。”边说边用手比划着，样子看起来让人忍俊不禁。我觉得他太吵闹，想到旁边安静一会儿，却听见小家伙道：“表哥也要一起去吗？”

“当然也要去啦。”幺舅说：“我们带表哥出去玩。”

“不要，不要表哥去，我不要他去！”说话似乎都带着哭腔，声音也是歇斯底里地。我站在那儿，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自寻思着这两天没惹这家伙吧，不说对他百依百顺，也都凡事都是让着他的啊，怎么说翻脸就不认人了？不过转念一想，这家伙一直被家里给贯着，就那倔脾气，就连平时吃饭的时候，也是不让人吃这个，谁又不能吃那个，时间长了，也就见怪不怪了。当然，小孩子的话，谁会把他放在心上，也不会事事都依着他。刚刚眼睛里泪水还没有干，才过去几分钟，就又活蹦乱跳的了——孩子的天性大抵如此。

“冰激凌，我要吃冰激凌！”扯着他老爸的手径直往商店的方向走去。看到前面有人在卖气球，又拉着她妈妈的手，大有种你不给我买我就不走了的架势。一走近商场，不管三七二十一，见到自己喜欢的东西就往篮子里面扔，其他的事情完全不考虑。这就是小孩子的世界，清澈，透明，没有烦恼。父母是他们的港湾，累了就回来歇歇；长辈是他们身边的大树，给他们挡风避雨，给他们一个幸福的象牙塔。他们不会去想，倘若大树一旦倒下，意味着什么，树下的幼苗，从此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仅仅在两年后，当母亲带着他到商场买东西的时候，小家伙拿着自己喜欢的玩具，把上面的价钱看见又看，终于还是放了下来，说了一句“姑妈，太贵了，我不要这个。”如此场景，怎能不让人心酸。在还不谙世事的年纪里，默默地承受着人生的无常，强行成长着。回过头，匆匆一瞥，分明看到母亲在一旁悄悄地抹着眼泪…

四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当你经历了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才能够体会到这句话的重量。

“当我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的世界轰然倒塌，脑袋里一片空白。”老妈说。“我不愿意去相信这是真的，如果可以的话，我多希望用自己的生命去交换。”

那天是2013年5月29日。

“姐，小周在公司里面出事了，现在正在医院抢救。”

“什么？我马上就赶过来。”

母亲和老爸焦急的赶往双流机场，母亲更是心急如焚。在公交车上，已经慌得六神无主。舅妈的电话过来了。母亲颤抖的接通电话，心中还抱着很大的希望。

“情况怎么样了？”

“抢救无效，已经去了……”电话那头舅妈的哽咽着道。

母亲听完，也顾不得是在公家车上面，“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老爸一把抱住站立不住的母亲，已经明白发生的什么，旁边有好心人让出座位让母亲坐下，母亲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眼神不由自主的涌出来。眼睛因多留泪水而予以清明，大概就是因为经历过了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后，习惯了这个世界的规则，慢慢地把这个世界看的越来越清楚。但有几个人能做到去留无意，云淡风轻呢。

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亲人的逝去了。几年前大舅的离开，已经让母亲承受了生死离别的痛苦，谁也不会预料到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再一次被刀锋深深地刺入，没有丝毫的防备。坐在飞机上，母亲犹如失去了魂，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的不真实。

“这或许是一场梦吧！”母亲心里想着。

“等我醒来后，我一定还在家里的床上，弟弟也还在桂林上班。等太阳升起来后，又是新的一天。”

“姐，今年比较忙，回不了家了，明年我就带着芳芳、杰仔、康仔回老家一起过年。”

“嗯，这样最好了，明年你早点过成都来，然后我们一起回去。”

母亲又想起了那年，爷爷和大舅都还健在，幺舅带着两个小仔第一次回老家，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好不热闹。欢乐趣，离别苦。冰冷的现实，不管你是无力记取，还是奋力遗忘，它还是以自己的轨迹冰冷地发生着，不会改变，不能改变。不会消失，不能消失。看着曾经一起长大老去，相濡以沫的人，在烈火中一点点、慢慢的化为尘土。母亲的心，似乎也随着火焰一点点融化、消逝掉…

几天后，卫家渡的田埂上多了一座坟冢。入乡随俗，葬礼的一切都是按照卫家渡的风俗操办的，没能让幺舅落叶归根，是母亲心中解不开的结。长眠的人，在他乡，于故土的千里之外。孤独的坟冢，无处话凄凉。明月夜，短松冈，思到伤心处，料得年年须断肠。

五

一得到消息，老哥就马上从北京赶到了桂林。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见过了外面世界的浮华，尝遍了人世间的世态炎凉，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噩耗，还是茫然不知所措，心中黯然神伤。生死有命，造化弄人，原来此言真实不虚。

从医院见到么舅最后一面，到最后的下葬，都与多年前大舅的离开是如此的相似。老哥看着两个不谙世事的小表弟，老大身上充满了叛逆，一如多年前的自己。人生四大悲之一，就在他们生命里上演了。命运不管你愿不愿意接受，都会将它的枷锁牢牢地束缚在你的身上。

在回北京的路上，老哥说他一直在思考一些他很少去想过的东西，关于人生，关于命运，关于世界。么舅的离开，让他从未如此看淡人的一生。像么舅这样，勤勤恳恳几十年，本来应该有着最好的结局，儿孙满堂，安度晚年，然后寿终正寝。而上苍却给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在人生最辉煌的时候将他带走，毫无征兆。人这一辈子，究竟是为了什么，金钱名利不过是过眼云烟。贪嗔痴不过是镜花水月。生老病死是人们永远绕不过的劫难。冥冥之中，皆有定数，既然逃不了，那就闭目不言，坦然接受吧。惟愿逝去的灵魂，从此安息，早登极乐。留下来的人，不舍也好，痛苦也罢，生活还要继续，身边的人还需要我们去照顾。希望在天之灵，保佑这些你爱的人和一直爱你的人。

六

老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声音已经沙哑了。

“你么舅出事了，我马上要赶过去。“

我已经不想去回想老妈当时的样子，只是后面我爸谈到那天的事情，说老妈当时像被抽离了魂。

从大舅到外公的离开，我以为我已经能够看透这世界的生老病死，我以为身无挂碍就可以不用悲伤，以为读遍佛经就能够明白世事的无常。我已经记不得那天下午是怎么的一种状态，只知道当时的自己犹如梦魇了一般，行，迈不开腿，吃，抬不起手。明明近在咫尺的东西，却感觉是那么的虚幻不真实。

春江花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年少时候，读诗的时候总喜欢摇头晃脑，却是对诗里面的家国情仇丝毫都不理解。而如今，也能慢慢体会到南唐后主心中的苦涩。闭上眼睛，曾经的一幕幕都浮上来。老家院落里勤奋苦读的小伙子，我们村里第一个走出去的大学生。曾经背着我爬山，趟水过河。毕业后，背景离乡，每次回家都会给我们几个小家伙带回喜欢的玩具，爱看的书，最新的动漫。逢年过节，听说幺舅要回家，我都兴奋得几天睡不着觉。长大后，他就是我人生的一盏明灯，在我迷惑的时候，耐心地给我解答问题，在我找不到方向的时候，他总能指引我继续前行。他是长辈，是老师，是良友，是我前进的动力，是我追逐的目标。而这一切，就如同一个泡沫，阳光一出现，便顷刻间，烟消，云散。

七

一年多的时间，通向坟前的路，长满了杂草，跟着老妈和小表弟，凭着记忆，去给幺舅上香祭拜。桂林这边的风俗，除了清明这天来祭拜故去的亲人，其他节日都不会有人来这些地方。扒开坟头周围的杂草，将祭品放在墓碑前的石头上，然后焚香，烧纸。

干冷的风一丝一丝地刮着，吹起了一簇簇的芦苇哗哗着响。我看着面前的这堆坟冢，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它和生前的人联系在一起。幺舅的面孔在我的脑海里如此的清晰，挥之不去。一座座的坟冢，像一个个小小的圆形沙丘，犹如桂林这边的山峰一样，没有棱角，被圆弧一般的线条连在一起。

这里也就只有幺舅您一个外乡人了吧？我想。一个人在远离家乡的城市漂泊二十多年，谁不会想念家乡故土，谁不想叶落归根，一切都是那样的突然，谁也逃不过命运的无常，谁也预测不了生活的复杂模样，谁也不能淡然接受人生的痛苦悲伤。

我终究也只是这片土地上的过客，早晚要离开。

站在卫家渡老祠堂边的路口，看着不远处的一颗树，地上铺满了曾经生长在它身体的叶子。在落日余光的映照下，显得特别的落寞孤单，却依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兀自地在天际矗立着。

过了这个寒冬，或许会春暖花开吧？

古老的道路，昏黄的视线，一如那首《天净沙》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断肠人，

在天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