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陆舟,我愿拿起马刀刨开三尺黄土,拿起鞭子抽醒你埋在土下的尸骨,让你好好看看这个新的王朝。何为忠义?终其一生我不懂。
我只知道,草生了又枯,春去了冬来,老羊死了又生新羊,人活了一世又归天。天地之间的轮盘从来都没有息止过。
1
达摩草原上的牛羊叫唤起来的时刻,阿兄在他的毡房里变凉了。
长老凑近床上的阿兄半晌,毡房内没了声音。长老替他合上眼,拿起马奶酒朝着地上浇上一圈,说:“可汗已归向天狼母神的怀抱了,二世子。”
他看我半眼,就朝着毡房门外走去。
毡房外是马粪点起的烟雾,硕大一轮太阳蒙在了烟雾后,几个族人早早等在毡房外了。
我独坐在毡房内,守着阿兄的血水凝固的尸身,还有地上一圈未干的马奶酒。我望着门外的长老在向几个叔伯说了一句什么,显然是确认了阿兄的死讯。
毡房中的燃香混着药草的香,直熏得我的眼里酸又涩,我却望见毡房外三叔钦格那泛红的宽面膛,还有抽动的胡须。随即他双肩抽动,转身蹬起油布马靴就走了。
我敢拿整个斯洛部的男女老少来赌,他的盛怒之下跑动着兴奋。
“时候不早,二世子该去做准备了。”长老返身入毡房,看向我说。
我站起身来,攥紧双手,望着毡房外头的一派迷雾:“我是该准备束手被擒,还是准备逃亡?”
长老的话将会直接亮出他的宣判与立场。也许我会被捆起手脚,直接被塞入皮革袋内,被族人们用乱石砸死。
违抗母神的旨意,我是个害死兄长的二世子,将整个部族推向灾祸的罪孽。
“北边的新颜部,西边的玉罕部,他们的壮士随时都会驱策来最烈的马,踏平我们整个斯洛部,二世子。”长老盯着燃起的一只油灯,油灯里油将尽,照得他两眼像一双黑洞。
我心底飘上更深的阴云,索性脱下身上的长衣,声音阴沉:“长老请便,事后可以将我的尸首劈成四部分,扔到周边那四部去,也算是诅咒他们了。”
“二世子!”长老转过身来,眼角褶皱一跳,立刻肃穆,“周边除了燕山部,其余的三个部族要来杀掳斯洛部的男人、女人,他们要来抢我们的牛羊、草场,如今的斯洛部需要一个新可汗,来阻止周边部落入侵,制止这场兄弟部族相残的灾祸。”
“新可汗?”我别过头去,不敢去看床上阿兄已凉的尸骨。长老居然要我这个方才害死了阿兄的世子,来阻止兄弟部落间的相残,真是个天大的讽刺。
达摩草原上统共五个部落。传说,五个部落的先祖都由天狼母神下凡,同凡间的男人交合所生,因此五大部落誓为兄弟。
兄弟部落就同世上所有兄弟一样,互斗、互抢实在稀松平常。
然而,现今三个部落联合,意图吞并整个斯洛部,这绝不是平常争抢那样简单了。一切的起因,都在祭母神的那个圣山的顶上,草原的遥遥南边来了一队神秘来客。
2
那是一个一眼能望见边际的早晨,圣山顶上还留着雪。雪上摆着刚宰杀的羊,羊在雪上还是温的。长老照例将绑着五彩飘带的火把捧给了阿兄,阿兄身为一族之王,他那天穿着一身山羊皮长衣,头戴金丝帽子。他面朝着西北边,面色威严。
达摩草原的中心,竖着天狼母神的图腾柱,俯瞰着后人的生生死死。然而,并没人见过图腾柱的真容,口口相传得却是一代更比一代神乎其神。
我跟着一众亲戚站在旁侧,看着阿兄虔诚的侧脸。
每年例行的唤天祈福,无非是祈福牛羊多生子,草原上的兄弟部族和睦相处。与其说是部族和睦,不如直接向天请愿求斯洛部不吃亏。我想着,便心不在焉地走了神。就在那个瞬间,惊呼声响起。我和长老同时惊呼出了声。
火把上的火熄灭了。
南边山腰上来了一队人影,缓缓行来。
“什么人这样大胆,竟敢上山来打扰母神的宁静?!”三叔钦格怒喝出声,脸色通红。
阿兄依旧举着火把,面朝南方。
族人们都换作了面朝南方,只见那一队人影近了,微弱的马蹄声响打破了圣山的肃穆。
“可汗,这一帮人很奇怪。”其中一个小头领对着阿兄压低了声。
统共五人赶着一辆马,马拉着一个红黑相间的油亮小车,小车后方还拉着一辆车。那五个人穿着松垮的短衣,下摆在晨风里飘荡得奇异,看上去像是飘过来的。
“你们到底是哪个部的?来我们的圣山上做什么?”阿兄瞪起眼来,丢下火把,口气里强装着阵阵恼怒。
我却听出了阿兄的恐惧。野地上叫声最猛的,往往都是弱小的狼。
只见那车中缓缓下来一个人,这人的衣着、样貌更是奇特。他的外衣是一色的狐皮,从肩到脚雪白得发亮。他走下来的刹那,就好像才融化的雪又全聚过来了。
“我们从南方的汾城来的。前段时日,我们的亲王途经梁汾河,发现一块石头浮在水上。”狐裘男子走近我们,操起生硬的达摩语。
阿兄打量起这些人,胡须动了动,最终将目光扫视在我的身上。
“所以你们捞起了这块石头,把它当作礼物提前给阿兄祝寿了。”我脱口接着他的话猜了下去。
三叔横起眉眼,拦在阿兄的跟前:“赫里,不是你插话的时候。”
雪白狐裘的男子点了点头,好像小弟念书那样字字说下去:“那块石头上,刻着一行字,说是天上旨意,汾王华商有德行,中原将会在他的麾下,风调雨顺。眼下汾王差我们前来,特意将这块上天之石进献给达摩草原上的可汗。”
他话音一落,便是怪异的沉寂,圣山上仿佛只剩了风。
身为可汗的阿兄看向三叔,三叔望着那群人,随即断然道:“这群人非我达摩族类,他们闯入圣山,打断了祭天,迟早会给整个达摩招来灾祸。请可汗想想其余四部的兄弟们,一刀决断了。”三叔最先打破沉寂,断然说道。
阿兄背过手去,一脚踩上了那火把上的五彩飘带都不自知。他望着覆雪的平缓圣山,似乎在看着圣山尽头的大片的虚妄。
圣山坐落草原南边。南边的南边是什么?是大雪峭壁,还是吃人的大河?这一切就像天狼母神的图腾一样,没人见过。
南方来了这样一群奇怪的人,拖着一车奇怪的石头。他们紧张地窸窣低语,没人听得懂的语言。
在这个诸人颤栗慌张的时刻,我却头一回感到血涌上头的兴奋,就好像阿兄曾经形容过的新婚之夜。“不如给我看看,你们那石头上的字什么样子。”我不顾其他,径直走到那辆车旁,伸手摸起石头上的刻印。
“二世子,别胡闹——”
车上躺着一块圆润的石头,摸上去凉凉滑滑的,竟然像是染了油的羊脂。石头上的刻印便是他们的字了,他们的字是横横竖竖的。字体很直,摸去却是说不出的滑润,就像这块石头本身。
“好字,好字。”我同雪白狐裘的来客对视上了,不住地笑赞。
“我们汾王闲来喜欢篆刻。”狐裘男子说到一半,突然脸色一青,打住了话头。
这一番说错话后的惺惺作态好是滑稽,我索性一把揽住他裘衣柔软的肩头,大声笑道:“你们南方大王亲手刻出来的字果然好看,以后要有机会就将你们的大王也请来,请他亲手刻几个字,让我们达摩的兄弟们一饱眼福。”
我这话说完,车边列队的客人果然都是脸色凝固。
族人们更是凝固了。
“赫里世子又疯了,快拉开他!”三叔没有凝固,他红着脸,朝着首领们挥手怒喝。
阿兄却是朝我摆手,随后命道:“将这一群人全部扣押起来,藏在南边的地界。注意,不许走漏半点风声。”
“是,可汗。”
当夜,天边挂起一颗星子,像一只窥视的独眼。我潜入关押的帐内,在夹着马粪味的油灯下,我再次看见了这个南来的客人。
他将半张脸裹入狐裘雪白的领内,显然不胜夜寒。他那个远不可及的家乡,可是温暖许多?我走近他,他依旧埋头,背影像是一头蜷缩的雪狐狸。
“羊腿烤得不好?”我拿起旁边盘中盛着的羊腿,皮上已蒙了一层油脂,却一口都没动。
他慢慢抬头,收起手中一个方布,摇头:“不饿。”
我命奴仆们拨旺了火,直接在他的身旁盘腿一坐,伸手说道:“那是什么?给我。”
他犹豫一刻,从衣兜中拿出了那块方布。布料滑在我双手上,很润很凉。一块布居然能像圣山脚下的溪水一样,他那南方的家乡,莫非全是这等溪水洗过的模样?
“你叫什么?家乡在哪?”我问。
他操起蹩脚的口音:“我叫陆舟,汾王的使臣,此次本想……”
“难不成这也是你们汾……汾王织出来的布?我倒想去圣山那头,亲眼见一见你们那个汾王了。”我双手揉搓着凉润的方布,神色极尽贪婪,上头好像还带着未曾闻见的异香。
陆舟盯着我手中的方布,忍不住笑了:“这是南边九阳地方的丝绸。这个帕子上是上元花灯图,上元花灯节是我们中原人过的节日。”
“丝绸,上元。”我念叨着陌生的发音,在马粪灯前展开了这个名为“丝绸”的方布。布上散落着一排排细笔勾过的房子,个个的房顶都弯弯翘起,它们扎根在地上,不是毡房;房子间有树,那是成片成片的树,绿得要滴水,不是胡杨树;树上挂着灯,灯间走着男人、女人,他们身上的衣装像是没有实体的彩霞,他们没有马裤。
我头一回看到了圣山南方的国度,它就像是天界最肥润的羊羔、最醇香的酒摆在了眼前,可惜一切都在画中。
“假如你们的可汗愿与我们汾王一起顺应天意,今后每年会有丝绸送来。”陆舟放松了戒备,达摩话也变流利了。
我捏起方巾,一把捉住他身上滑润的雪裘领子,大笑说道:“在我们这儿,从不拿天、地说事。天地想下冰雹还是大旱,谁能知道?你们那个汾王要马匹还是羊羔,就直接说。”
“二世子,出来!”
“北边新颜部的可汗来了,快交出那个异族人!”
“将他带去——”
突然,帐外火光四起,人们往来横冲。几个人冲入帐内,朝着我们围拢过来。
陆舟看着情势突变,脸色白了,闭上了眼。
“赫里世子?新颜部那头儿已经得到了消息,这个人不能留了!世子该知道轻重。”冲入的人们正巧撞见了我扯陆舟衣领的刹那,他们神色一变,手中的马刀怒得不动了。
那天的消息还是泄漏了,其余四部容不得一个异邦来客存在于斯洛部。如今唯一的法子,便是当着兄弟部族的面,处死陆舟。
陆舟一死,滑得像水的丝绸就没了,丝绸上的国度也没了。扎了根的翘顶房子没了,成片的绿树没了,五彩的灯也没了。
他是连接两方世界的一座桥。
就这样,成片的马刀照出我恐惧又不舍的面庞,拿着马刀的族人们都惊了。
我一把抱住了陆舟,推着他从叫嚣的人群中穿过,冲入茫茫草原的夜色中,躲到了马粪堆里。族人寻不到陆舟,纵使阿兄杀了所有随行的客人,斯洛部却自此成了其余四部的眼中钉。四部联合进攻,阿兄身为可汗迎战,中箭战死。
那夜一场贪念,竟把阿兄与整个部落推向如此万劫不复之地。
然而……
3
“人总有做错的时候。塔拉可汗从来都很信任你,他多次跟我说,你是未来的草原之王。”长老站在昏暗的毡房里,背对着阿兄的尸骨,声音清晰,“如今已经到了这种虎狼逼近的时刻了,赫里可汗不该辜负兄长的信任。”
我默然。
阿兄居然这样看我?然而,我这个未来的草原之王却害了他。当阿兄面临其余兄弟部族的屠刀时,他可曾后悔过?
然而,我还是放不下。
“事已至此,要是我们斯洛部从这个草原上消亡了,赫里可汗将是部族的罪孽之子。”长老的话突然转严厉了,深凹的眼看向我,随即将一个象牙小盒塞给了我。
我扫视着这个象征着可汗位子的象牙盒子,上边的五彩染色却又让我想起了那个丝绸画里的五彩小灯,那是名为上元的节日,来自远方。
“我知道。”最终,我深吸了一口气。
长老再次语重心长:“那个人留着一天,其余的四部都不会罢休的,赫里可汗。”
“我再想想。”
“以我们一部的力量,是打不过四个部落的。燕山部向来同西国通商,虽然暂时不出头,他们的立场却往往最不可测。更何况北边的新颜有野狼,东边的延达部盛产快马,还有西边的玉罕部力士众多。”长老肃然。
我不再多说了,揣着象牙小盒绕到了自己毡房的后方。
那是一个堆放着马粪、杂物的帐篷,成天漏着风。陆舟坐在粪堆前,把沾着灰泥的狐裘顶在头上。
我一把掀下他头上的裘衣,看着他的面孔,我再次想起了阿兄的死,心底像是关着一头猛兽。
“我的阿兄不在了,是我害死了阿兄!”我禁不住拔出腰侧的马刀,颤抖着对准他的额头。
他看到我手中的马刀,动了动干裂的唇,闭上眼生硬地说道:“原本我还以为,达摩草原上,只有一个可汗。”
达摩草原上,只有一个可汗。
我心底的某个念头瞬间被点燃了,仿佛听见了周围号角在齐放。那一刻,我扔开马刀,蹬起马靴走近他。
俯身之间,我看见了他黑色的眼眸,那双眼里只有诚实。
“你知道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也该知道现在的处境留不得你。”我掀开他头顶的狐裘,俯身审视起这个异乡人,压抑许久的哽咽涌了上来,“我救了你,害死了我自己的阿兄。阿兄至死却信任我,让我继任这个可汗的位子。如今,我不该对不起阿兄,更不该对不起族人。”
陆舟只穿着里头的衣服,那是暗红色的料子,单薄得像丝绸。他躲闪着旁边的粪堆,霍然起身,拾起自己的裘衣,笨拙地披在我的肩上。
陆舟完成了这一动作,自己也吓到了似的,朝后躲开了我。
他见我并没反应,良久才打起手势,挤出了词句:“我可以写信去,他们可以帮你。”
“你们的汾王,是想同我们斯洛部结成兄弟?”我一把推开他的裘衣,睁大倦眼,刻意强调起了斯洛部的名。
陆舟慢慢点头,眼里蒙上了雾:“你救了我,你会成为草原上唯一的大汗。汾王需要大汗,完成一件大事。”
下定决心不过是刹那间的事。
我定定看向他,平静了心绪,拾起裘衣披回他的肩上:“现在,我要向你们的汾王要一件宝贝。从今往后,这件宝贝永远属于斯洛部。”
“什么宝贝?”陆舟几分紧张,脸上因为裘衣的热气泛着红光。
“你。”
陆舟低下头去,很久很久才说:“你救了我,算是我的恩人。”说到这处,他又打住了。
“整个草原上总共五个部,南有我们斯洛部。除却我们,东边还有延达部,西边是玉罕部,北边新颜部,还有同西国接壤的燕山部……”我将整个草原上的事悉数介绍了一通,就算作结盟的撒酒仪式了。
从今往后,整个南边国度算是斯洛部的兄弟了,陆舟也是我的兄弟。
阿兄的葬礼在圣山上进行。
那天的天上,盘旋起数不清的秃鹫。秃鹫从四面八方俯冲下来,抢食起地上凡尘的腐肉。长老穿起长袍,念起天狼母神的歌谣。
长老曾经说,秃鹫是母神派来接走阿兄灵魂的。今天秃鹫很饿,尸身很快被啄食殆尽了,我宁愿相信是阿兄的灵魂上天很快。
歌谣回音混沌,山中整个局势都在混沌不明中。
“逝者的旨意,也是母神的明示。斯洛部落未来的王,将是族中最强壮的雄狮,最迅猛的骏马,他将护佑斯洛部,喝着羊奶的生灵,将会……”长老抑扬顿挫的吟咏被一簇长箭打断了。
“招引敌人,害死可汗的人,是斯洛部的敌人!”
雪岩高处站着的人,是三叔,他的身后是族中的一群拉弓壮士。
“是谁站在那儿惊动了秃鹫,打断了逝者安睡?”长老扔下手中的马奶酒碗,仰头望去,灰白的辫子一簇簇甩在脑后。
分排站立的首领们都提起了马刀,望向上方。
这次的行葬,几乎所有的随行首领都带上了自己的马刀,以防其余四部的人突袭攻来。他们却料不到,突袭出现在了自己族中。
三叔的马靴上一枚西国蓝宝石反着厉光,他手中举着长弓:“这次可汗之死,四部围攻,都是因为我们的族中出了一个叛徒。”
岩石下的族人们面面相觑。我站在当中,手中的五彩象牙盒好像在发烫,脚下的土地也在发着烫,心底万千野兽在沸腾。
阿兄,我不能让你失望。
“这个叛徒违抗可汗之令,藏了外族怪物在他的毡房中。就因为他,我们的可汗死在他人的马刀下,整个斯洛部都将永无安宁,直到每个毡房都被抢光烧光!”
远在高高的岩上,我还是能看到三叔通红的面庞上交加着兴奋与愤怒。
“安葬还没结束,都该下来——”长老不甘示弱,随即转向我,眼色肃然如冰,“赫里可汗该交出那个外族人,跟其余四部重修于好。”
现在没有回头路了,只有一条路。
我深吸一口气,步步上前,当着众人的面展开一样东西。那是陆舟的丝绸,上头勾勒尽了南国的旖旎。
“这布料好滑。”
“哪儿来的?”
族人们争相凑上前来,踮脚观望,几个年轻的首领伸手摸起这个方巾不放手了。
“这是南方的丝绸,上头画着他们南方的国度,他们的上元灯节。”我看着他们好奇得像孩子的面庞,禁不住决心更深了,“有朝一日,我会让斯洛部的男女老少跨过这道圣山,将牛羊放到这幅画上的国度去,那边有吃不完的肉,喝不完的马奶,穿不完的丝绸,戴不完的宝石。”
族人们愣了一刻,其中几个最年轻的首领突然雀跃起来:“山的南边还有好地方?可汗快带我们去!”
这几声雀跃回音清脆,圣山上的万年冰雪崩裂开了。阳光照在裂口上,很亮。
我随即拔出马刀,刷刷几下,丝绸巾子上的南国图被凭空切割成了七零八落的碎片,四散掉落在山岩上。
“从今开始,斯洛部中人人有福同享。这块丝绸便是头一个宝物,人人有份。”我拿起马刀指着一地碎片喊道。
前头几人看看我,迟疑着拾起碎片。他们在得到一片丝绸的刹那,对着灼人的阳光看个不够,惊得嘴都合不拢了。
这不过是他们人生的第一片丝绸,以后还会有许多许多溪水一样的丝绸,让他们摸也摸不完。因为,他们是我斯洛部的子民。
我身为新可汗,暗地里起了头一个誓言。
三叔与一群弓箭手驻足在山岩上好一刻,随即转身离开了。我似乎听到了三叔轻哼的一声。
然而,我并没注意到一旁的长老。很久以后的某一天,当我回忆起那天,才想起长老苍老的眉角上挂了霜。
圣山不再是极南圣地,它不过是一个屏障。
“不好了!北边的部连同东边的带上了人,全副武装,要来搜找我们的草场。”
就在这时,一声长啸般的来报,圣山里片刻的憧憬被打断了。手中捏起片寸温柔乡里丝绸的各个大小首领们,全都醒了。
他们朝着我聚拢过来,眸子里的光清醒得近乎战栗。圣山的北面是新颜部的草场,是家。
虽然揣着异乡的丝绸,他们却不能没有家。哪怕一顶毡房,一寸草场都是家。
“斯洛部可从不缺壮汉!他们既然敢来,正是报仇的好机会。”
“一人一箭,杀他们个不回!”三叔举起长弓,领着那一群弓箭手,就要朝着圣山脚下赶去。
长老从低处看过来,沉声回响过来:“可汗,我们该把那个来路不明的人绑起来,平息他们的愤怒。”
“拿上马刀,下山去守住草场——”我迎着众多恐惧的目光,下出身为可汗的第一道命令。
当我们骑马赶到沃伦溪边的时候,草场的边缘高坡上,蛇形站着一排的人与兽。
左旁身形魁梧、插着凤尾羽毛的是玉罕部的武士,右旁精壮矮小的是延达部的悍马。中间歇着三头狼,个个睁着绿森森的眼眸,目光早早地舔舐起斯洛部肥沃的草场。
他们的前头,对峙着一个孤零零的身影,红色脏乱的单衣在阳光下分外扎眼。
陆舟趁着我不在的时候,居然先出来了。他直对着人、狼、悍马间杂起来的进犯者们,双手捧着一大张羊皮,操起依旧生硬的达摩语:“你们可全是燕山部的人?我们的王给你们可汗捎了一封书信,大概问起,那头儿准备得如何了。”
各部的人都大惊失色。
玉罕部的首领率先狠下眼:“好一个狡猾的燕山部!”
延达部头领上前打断了话,对着陆舟点头笑道:“我们的可汗还说,很久没收到那头儿的信了。今天碰巧我们来斯洛部做客,就遇上途径的使者了。你们的王同我们合作许久了,也算是朋友。”显然,他是横了心假扮成燕山部的,更好套取情报。
他们入套了。
我示意周围人都离开得远一些,远远看起这一场戏。
“约莫通信了一年吧。今年天寒,西边的雪还没融开,因此不得不改道过来。”陆舟埋头看着羊皮,顿顿又说,“听说近期,你们又从西国收到不少珍宝,你们的大汗曾答应过进贡给那头儿。等我们收到进贡,就会助你们完成那件大事。”
那一头儿的人们探头朝向西面,好一阵可怕的沉默。
新颜部的人抓起狼颈上的银圈,三头狼挣扎得越发猛烈了,鼻中都是压抑的嘶鸣。
那天,陆舟凭着口舌退散开了三个部族的愤怒。
族人们看着草场尽头离去的背影,愣了片刻,突然欢呼一阵。他们望着陆舟,那种眼神就像是在看着一张丝绸画。
我走到陆舟身旁,亲自握紧了他的手。
当天,陆舟有了自己的毡房。
傍晚的太阳很大,落在草场的尽头。陆舟已换上了同我们一样的马裤、袄子,站在毡房门口。两个孩童追逐着经过门口,男孩捧着一条热烘烘的大羊腿,送到陆舟跟前。
“听我们的阿爸说,你是从圣山下来的神人,是不是这样?”
我站在不远处,听着童言无忌,倒也有趣。
“你那一边,是不是有很多的好东西?”扎着小辫的女孩摸着手里的一块碎布,给陆舟看。
陆舟看了一眼,才接到手里的羊腿忽然掉落在地,他仓促转身进了毡房。
孩子们走开了。
地上躺着一角碎片,绿色的,是在我的马刀下七零八落的丝绸画。
我走进毡房,陆舟拿着他自己的羌笛在发呆。
“羊腿烤得不好?”我扫了眼满桌没动的食物,拍着他的肩头。
陆舟突然回神,看到是我,脸上的奇怪神色消失了:“我不饿。”
“这衣服虽比不上你们的丝绸,穿着骑马、奔跑却很挡风。牛筋已经烤在火上了,我叫他们多烤一些时间。我想,你们那边的烤肉都是软滑的。”
陆舟看着我,也像在看着毡房外走在夜色里的牛羊,神色像是飘了很远。
“这边到了夜晚,山边会有一些狼叫。那只不过是狼叫,不是死人或者灾祸,别听长老说的。”我想,他也许是害怕狼叫了。
很久很久,陆舟终于开口了:“草原上将会有一场战乱。要是有人失去了家到大汗这边来,大汗要好好收留,对他们好一些。”
“要我眼睁睁看着其余部的人跑来,在我的草场上放牧?”我对着陆舟的眼睛,起了一丝狐疑。
陆舟低声:“他们经受过了战乱,识得大汗收留的恩德,今后会效忠大汗的。我们中原有句老话,百姓是水,大汗是舟,水能载舟,也能翻了舟。”
“舟?”我学着他的发音,“那是你的名字?”
陆舟微微一笑,脸色忽然红了:“舟就是船,海上走的船。”
我瞥眼看见了桌上的羊皮卷上写着的一行字,左看右看,忍不住指着其中一个问道:“那么,这个字叫什么?”
“这叫‘忠’。”
“旁边这个字是?”我生了兴致,又点起了别的字。
“这是‘义’,正义的义,也是义气的义。”陆舟看着那些字,神色里带了湿润,“我们中原人最看重的,莫过于忠义了。我们那儿,许多人终其一生追求忠义。”
“那么忠义,就是忠诚义气了?”我拿起炭笔来,学着字的样儿划起来,“那样的男儿,在我们这儿也是一等一的勇士,人们会将他的尸骨搬到圣山上。在我们达摩,人死之后,只有可汗才有这样的礼遇。”
陆舟不再说话了。
4
三年以后,斯洛部成了达摩草原上唯一的部落。我成了唯一的大汗,陆舟是我最得力的朋友。
又一年的开春,牛羊生产繁多,草场比往年更肥沃了。三叔和他的弓箭手也平静了许多,他们成天琢磨起了各色宝石。
就连西国进贡的宝石都多上了几倍。红、蓝色的宝石戴在姑娘的发辫上,嵌在我这一把新磨出的刀柄上,也放在一个个宝盒中让孩童的小手把玩。
陆舟却对这玩意儿并不稀奇,他成天拿着羌管等候在圣山上。山中不时响起苍凉的调子,好像把他整个人都关在了冬天里。
“圣山是祭母神的地方,是容不得外人去打扰的。”长老拦在圣山前,皱起了眉。他苍老的脊背已经佝偻,需要仰起头来才能看见我。
这几年,长老老得很快,清澈的眼睛里是晦暗不清的浑浊。
“长老请放心,没人敢来打扰。”我含糊说着,挨着长老的身侧走上山去。
山上,陆舟披着皮袄坐在高高的岩上,仰头盯着天上一只飞鹰。
飞鹰盘旋,降落在我和他之间,鹰腿上绑着一只小筒。
陆舟看着小筒,一时面颊抖动着,神情凝固住了。
我知道这是飞鹰传书,还是来自圣山南边的,就迫不及待地拿下了信筒。
“这些年草原上的战乱,达摩各部的统一,多半是因为我通信南去,让汾王相助促成的。”陆舟缓缓地抽出信纸,不去看我,以往诚挚的眼里闪烁起光来。
南国的信在他手里很轻很薄,在圣山的风里飘荡,像是一触即碎。
“我救过你,你也救了我。你永远是我的朋友,我的兄弟,陆舟。”我揽住了陆舟戴着皮套的肩头,认真地说道,“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我所有的草场,所有的珍宝,也都是你的。”
陆舟转头望着南边的冰雪山岩,多年的草原生活令他的侧影更添刚硬。他扬起手中清香的信纸,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如今,你已经是草原上唯一的大汗了。时机到了,汾王需要你去帮他,完成一件大事。”
相隔数年,那个粪堆前的约定我怎会忘?
“那个汾王要做什么大事?直接跟我说来。”我的心底浮起奔马一样的期待,在这个“大事”上,我看见了通往圣山之南的关口。
“汾王要见大汗,在中原蛮州。”
终于,我带着达摩草原的牛羊和壮汉,在陆舟的指引下翻过了圣山。
我们乘着大船,越过了海一样的大河,到了日夜遥想的南方。南方的城就像放大了的丝绸画,甚至比丝绸画上的更精巧。南方有很多灰墙围起的城,城中一排排扎了根的房屋,房顶的飞边弧线像成排的飞鹰展翅;房屋之间是陆舟所说的“路”,路上走着人、走着马。那些人们穿着软薄的长衣,色彩像洒了水一般的润,那些马儿生着细腿,拖着小车走得很斯文。
路边生着各式各样的树,个个生得水润油绿。
“看那些人,那些房子——”
“他们可都穿了丝绸?”
年轻的首领们骑在马上,目不暇接,就连座下的马儿都忘了行路了。
“上元灯节的花灯还没有来得及拆尽。”陆舟看着树上,意味深长地道。
树上果然挂着画上的圆灯,这是被陆舟称作“花灯”的玩意儿。
“大汗,出了这座城,就快到汾王的行宫了。这条路是城里的主道,到了秋季,这边会摆上许多糖炒栗子的热摊头。”陆舟坐在车内,他换回了自己家乡的衣装。
真是衣装衬人。他一穿上这身宽松的长衣,戴上勒不紧实的腰带,眼眸都清亮了,话也多了。
出了圣山,陆舟成了我的引路人。
“哪一天,你带我尝尝你们的糖炒栗子吧。”随即,我回头看着跟随左右的青年首领们懵懂掉了下巴的模样,笑道,“这边的糖炒栗子,就相当于西国进贡的核桃切糕。可不是吗,陆舟?”
陆舟摇头,看着前路肃然起来:“等会儿出城以前,可汗和其余诸位首领们要换身衣服。汾王问了话,可汗再回答。”
我换上了一身梦境一样的丝绸,走进那座梦境一样的行宫。行宫中屋顶镀着金子,路是曲曲折折的;门上、窗上的雕花精巧,仿佛整座房子就是一只精美的大匣子。
除了门多了点,门口总是绊脚之外,一切都像在梦里。
使臣引领着我和陆舟,走进了最后一间大屋。
屋里很暗,却暗得气派,布帘将后方的人影勾勒得仿佛虚幻。两旁的人不紧不慢,拉开虚幻的帘子,后头的人终于显出真形了。
这个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就是汾王了,他并没有长三头六臂,唯独丝绸的衣摆几乎拖到地上。
汾王沉思了很久,才抬起眼来,先打量着陆舟:“回来了就好,几年流落在外,实在辛苦你了。”
几年来,我从陆舟那儿多少学了些他们的话,因此能听懂汾王说的。
“陆某回来了,汾王殿下。”陆舟跪地行了个礼,这是我从未见过的礼节。
汾王站起身来,亲自扶起陆舟:“蛮夷之地风吹日晒,民风又……”
“殿下,这位是达摩族的赫里可汗。”陆舟打断了汾王的话,介绍起来。
汾王将我上下打量一回,对着身旁一个人说:“可汗亲自远道而来,等到事成以后,本王必定会好生犒赏,让他领略我们中原的风光。”
那人应过一声,就对着我操起达摩语,逐字翻译起来。
我却摆手,看着汾王,用他们南边的汉话说:“大王想什么就直说,不用派人翻译了。”
汾王变了脸色,眼里掠过一道狠光扫向陆舟。
“可汗在觐见殿下前,略学过一点汉话。”陆舟说道。我能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声。
一切反常,却像流星一样转瞬即逝。
眨眼工夫,汾王又恢复起原先的笑意,笑谈道:“可汗精通汉话,你在信中也从未给本王提及过啊,陆舟。本王还唯恐可汗语言不通,特地千里迢迢寻了一个熟悉达摩语的使者过来,如今看来,原本就不需要什么使者。”
汾王的话分明很客气,却像是掀起了一股寒潮。陆舟瞬时扑通跪地,惶恐说道:“陆某一直忠于殿下,未曾有过二心!”
我想着他这话的意思,全身就像落入到冰窟窿里。
原来,陆舟从来都是汾王的。
他助我统一达摩五部,成为草原上唯一的大汗,就是为了他的汾王?如今,他将我这个大汗引到这旖旎的南方,又是为了什么?
“你们到底想从我们达摩这儿得到什么?”我索性快速走上前去,几乎就要凑近了汾王。
这个精美的匣子里,朦朦胧胧,却好像盛着万千的诡秘与杀机。我身处其中,头一次思念起草原上酣畅淋漓的刀光决斗。
汾王从座位上起身:“你先回去歇息。”
他这一令,是对着陆舟说的。
陆舟沉默犹豫一阵,我能感到旁边的目光。
“莫非在草原上太久,本王的话都听不懂了?”汾王的口气转严厉了。
陆舟走了。
汾王目送着陆舟走开,对我压低了声:“可汗可想与本王一南一北,共同治理这个天下?”
“难道,现在不是一南一北?”我草草一问。
汾王点头,随后咧嘴笑了:“现在的中原,是王兄的天下。他滥征苛捐重税,大兴土木,朝中任用昏聩小人。本王无法坐视天下的百姓怨声载道,愿意大义灭亲助天行道。本王早闻大汗统一草原五部的英勇事迹,想着大汗若能与本王共同领兵南下,征讨昏君,日后南北分治,共成千秋大业。”
我听着他一番深奥难懂的汉话,云里雾里地看着他。
汾王明白我的不解,再次招来了翻译使者。
使者逐字说出汾王的意思。
我恍然大悟,也恍然感到一种荒谬,禁不住大笑一阵,笑出了眼泪。这就是陆舟念叨了多年的中原大事,原来如此。
“原来,汾王是想借着我达摩勇士的马刀,去杀了你自己的阿兄?”
汾王眉宇动了动,神色中极尽轻蔑。随即,他说出了一句无比清晰的话:“帝王是不会有阿兄的。”
——帝王是不会有阿兄的。
我却想到了自己的阿兄,仿佛听见了那天圣山里悲凉的风,秃鹫吃饱过后上天的扑腾声,还有长老的吟咏回声。
那年,赫里二世子害死了阿兄,继任成了新可汗。那天的圣山里,他拿着那块泉水一样的丝绸,朝着阿兄的亡魂、活着的族人们信誓旦旦过。
“本王素来听说达摩的勇士善战,只消与本王的人马合作,先行冲开梁西的防线。”汾王说,“防线一开,通过临渊城,可汗的人马先行进入都中,本王的人随后会到。那以后,从关岳直到漠北,包括这个蛮州都是可汗您的。”汾王打开一卷图纸,指尖朝上一划,仿佛所有城池都在他的五指之间。
这是圣山南边的山河城池,广阔的旖旎。
我脚踏南面的土地,心底的某一头野兽再次被震醒了。
“我达摩兵愿意配合汾王,一同南下。”
5
烽火数月,不长不短。
我率领着青壮族人,骑上烈马,提起了马刀、弓箭。一座座城池中都有丝绸、黄金,它们是我们的战利品,是达摩族人座下战马的春药。
那道防线原是这般地弱不禁风。马蹄踏过的城内,争相抢起了城中的一切新奇宝物,一阵阵地狂喜就像过节。肥羊已在城中杀好,焦黑的空地上架起篝火。羊肉的香味混着城中人血的味道,勾起每个族人的欲望。
他们啃着肉,数着堆放在一旁的光滑瓷器、细软布料。一地的战利品照旧堆成山,西边的太阳照来,照得城内的绚烂都是血色的,很好看。
“可汗,他们的杯子才这点儿大,可盛不下多少酒咯。”
“你不懂,南人样样东西都讲究小巧。他们的胳膊小鸟一样细,要他们端我们的杯,还不怕折了胳膊断了腿,哈哈!”三叔笑道。
我坐在马上,听着族人兄弟们的笑闹声,其中夹着砸弄瓷器、刀劈丝绸的狂喜声响。
不知为何,我想起了一句话,乐极生悲。
那是陆舟曾经对我说过的话,那时的我不过笑他荒唐。此时,我在南边向往已久的土地上看着一座座毁灭过后的极乐,自己却笑不出了。
“可汗,这些好东西该怎么分?”
“该怎么分?先全搬入营中,随后猜拳比武,随意分了!”
另一侧的房子边上,正停滞着银色铠甲的士兵,一阵不安感陡然升起在我的心头。他们是汾王的人,总在战斗的后续才成批出现,照例在我们争拿战利品的时候远远观望。他们在我们人马的狂喜之中,冷静得吓人。
他们仿佛是躲在暗处的狼群。
我心头一紧,只觉得马脚下的土地都是虚的。
“东西全部留下,我们撤回营内。”我调转马头。
“这些难有的好东西,可汗一样都看不中?可汗看不中,我可要驮回家去,给我的妻儿、老小全都饱饱眼福去。”
“还有这些丝绸,拿回去缝一件袍子刚好,可比羊皮摸上去软和多了。”
“这件今夜就盛酒去!还有这些金子,要是去了西国那边,还不买个把女奴回来!”青年首领一手托起一个乳白色缺了边的碗,另一手又捡起沾了土的黄金,刻着刀疤的脸上生着光芒。
我看着族人们脱下自己的外衣,擦着鼻涕,用外衣兜起一波波破碎又耀眼的战利品,便不再阻止了。这次圣山南下,我究竟将我的族人领到了何处?陆舟将我引到了何处?
这是极乐,还是狼窝?
我再次想起了陆舟,自从第一次面见汾王以后,我再没有见到过他。每夜的梦里,他的面影总是出现在达摩草原的毡房中,还有圣山雪白的坡上。
我没想到再一次见到陆舟,会在不久之后的一场杀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