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公社张书记坐解放牌汽车从县里回来,提着鼓鼓囊囊亮闪闪的包,一进家门,儿子金锁扑过来,“爸,我总算逮住你了,给我买了葵花籽吗?”金锁8岁,扁平的头,大眼睛,他奶奶极为疼宠这个孙子,出生就给他脖子套了个银项圈,上面刻着名字,6岁时才取了下来。张书记忙着从包里翻找瓜子,“买了,买了,5包呢,还有糖,”“前两天你三舅来了,来借钱,拿了一袋米和肉回去了,我给了五十块钱,”张书记的妈边说边警惕地向外张望,“公社要改回乡,包产到户,允许搞副业,政策变了,”张书记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空气异常安静,他知道结束这场运动是人心所向,尽管他绞尽脑汁地琢磨下一步怎么走,始终没有思路,各大队队长都已经吹过风,现在乱哄哄的,听说县革委会王主任急着要调回外县老家去,这场运动办倒了多少人,王主任不走会被打死在金溪,政策是紧箍咒,约束一松下去,本来就愤愤不平,积怨已久的这些被打倒的人会清算的,张书记额头冒汗,任由烟头在脚下冒着烟。想起了在齐腿深的翻浆田插秧宋老师,翻浆田是特意为思想不纯的右派分子准备的,蚂蟥触到水动,密密麻麻兴奋地盯咬,吸附在人腿上,上岸后劳作的人会发疯一样用泥巴搓腿上的蚂蟥。宋老师也是金锁的语文老师,他以前是市里高中老师,下放教小学,上课能旁征博引,纵横捭阖将晦涩难懂的文章讲得浅显易懂。此刻已经没有读书人的斯文,光秃秃的细腿泡在泥里不停打哆嗦,初春的阳光折射额头皱褶里的泥巴煜煜发亮,“老宋头,你快点,磨洋工呢,”生产大队熊队长不屑地骂道,宋老师面子薄带着愧色,鼻翼轻微翕动,用手背揩去额头汗珠,拔起左腿,身子摇晃中努力寻找平衡重心,弯腰,三个手指捏着秧苗插入田里,前面插秧的人已经在两米外,宋老师腰弯的更深,头始终没抬起,但也只能勉强跟上,一大队干部眯缝着眼远处近处巡望着,手指不停地摇晃指点着,他深知对待阶级敌人不然有丝毫放松,要绷紧神经时刻防止这些人偷奸使坏,坚定以崇高的革命精神监督他们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宋老师吃饭了,”循着稚嫩声音望去,不知什么时候金锁提着水壶和篮子披着桔红色阳光蹦跳过来,宋老师这时才感觉饿了,肚子叽里咕噜响,急忙直起身子,头重脚轻猛的一晃,双腿发软跪在田里,几乎一步一爬上了田埂,“废物,吃饭倒是积极,”熊队长啐了一口唾沫,摸摸金锁扁平的脑袋,“长高了,想吃什么?告诉叔,”宋老师没有申辩,他知道时代有时候能决定人和家庭的地位,他已不是站在讲台传道受业解惑的老师,怀着愉悦的心情和眼前这可爱小调皮讲起老鼠嫁女的故事,金锁时不时高兴笑起来,“猫为什么后来吃掉老鼠,它妈妈会伤心的,”“会的会的,所以我们要从小听妈妈的话,要帮着干活不惹她生气,”宋老师摸索着刚把碗筷装进篮子,尖锐的上工哨声响起,大家起身下田,宋老师坐着羁留了会,和金锁简单地告别。人过半百自然感情变得脆弱也更加丰富,但那段岁月也只能隐藏起来,和老婆儿女分开已经快两年了,难已接受残酷的现实,他们扣上了右派家属帽子,在这顶帽子下儿女必须夹着尾巴在恐惧中生活,夜深人静,孤独、内疚、自责就会汇聚成一股巨大洪流,汹涌地反复冲毁内心的防线,默默地任由泪水滑向干瘪的脸颊,他不止一次祈祷,但发觉越想越受煎熬的奴役。
公社会针对性定期开会,开会的形式先由贫农诉说阶级苦难史,然后大家汇报,汇报干的活,汇报改造的思想,也是向毛主席汇报,大家诚惶诚恐,蹑手蹑脚生怕哪里出问题,就会遭到众人大批判,遇到批斗会,被批斗的地富反坏右分子站在中间垂手噤若寒蝉,宋老师心里就有波澜,毕恭毕敬手里捧着毛主席语录,在人头攒动中满含热泪地念着语录,跟随张书记高举拳头喊着口号,这是组织对自己的信任,是无比光荣的时刻,明显感觉张书记和党组织把自己当做内部人民,没错,期盼已久希望之光正在照耀,久旱的泥土又逢春雨,不过宋老师还是依旧扛着锄头,背着粪筐,牵着老牛来回于田地,山间小路,棚屋,日落日升一天又一天。
劳作干活,请示汇报构成宋老师一帮人的日历表,但最近几个月宋老师晚上不用到大队开会汇报,是熊队长特批的,而熊队长也格外殷勤地嘱咐宋老师多休息,悄悄地让他干轻松活,称呼也由老宋头变换成宋老师,缘由是公社推荐上大学的名额有他女儿熊红英,熊红英文化底子薄,在上大学前急需补补文化课,这是难得机会,意味着以后可以扔掉锄头把,吃商品粮,商品粮独特的魅力是可以离开农村,以后是城里人。激动的熊队长第一时刻想到了宋老师,盛情邀请宋老师到家,进屋拉着宋老师手坐下,熊红英端来冒着热气的糖水煮蛋,这闺女皮肤白静,梳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眼睛黑白分明水灵灵的,招人喜爱,熊队长轻咳了下嗓子“宋老师,你以前是老师,这女崽就托付给你带带,”面对熊队长这段时间的急剧变戏法,沉默不语的宋老师在疑惑中明白熊队长意图,心理也有底,简短清晰地说“能帮助到你的女儿是我的福分,”此后利用闲余空时帮他女儿开始补课,从园周率到圆面积计算,从古诗到文章写作,虽然给熊红英补课非常费力、费精神,但上课能让宋老师感到宽慰和释怀。熊红英也顺利入学,据说毕业本可以留市里,但最后给分配到县城某单位,十里八乡的乡亲羡慕不已,也改变了她两代人命运。也是这个缘故宋老师比以前轻松了许多,甚至可以写信给家里,也知道了政策在松动,宋老师也不像过去那样纠缠在焦虑中,豁然中顿悟得与失只是人生短暂片段,即使道路艰难,总有见到阳光的一天。
临近端午节的一天晚上,宋老师吃过晚饭就躺下,铺在床上稻草里的跳蚤肆意地盯咬后背,大腿,疼痛、瘙痒,逼着来回挪动身体,怎么也睡不着,在沉静的山野乡村,白天都看不见人影,更别提晚上,偶然能听到几声时续时断的狗叫声,到了8点多开始下雨,雨越下越大,屋顶四五处漏雨,雨水在地面形成小洼地,宋老师手忙脚乱到处找盆盛着,就这么一小会身上衣服就打湿贴在肉里,坐在床上双眼吃力地望着外面的大雨,喉咙抽搐着,外面狗不叫了,有一种莫名不祥预感笼罩下来。
石门有一条抚河分支,蓝蓝的水,细细的沙滩,可一旦泄洪涨水,浑黄的河水卷着上游飘下来的树干、框框、杂物冲在漩涡中,看着就惊心动魄。昨晚下雨,今天开不了工,快到晌午,宋老师抿了几口粥,咽下几个菜团子,身子摇摇晃晃出门,走到河滩,河里有截身子在一浮一沉挣扎,一刹那宋老师脑袋翁翁做响,心提到嗓子眼,定神一看,是金锁,没错是金锁,宋老师紧张得手颤抖地疯狂摇晃,声嘶力竭吼着,“救人,救人,”急流把金锁向下游推去,宋老师扑通冲了下去,一米两米,看见金锁的脑袋,一个浪打来,水灌进宋老师肚子,奋力拽住金锁的衣服,水流带着两人往下漂,宋老师一手搂着金锁的腰一边拼命往岸上游,避开一个个漩涡,明显感觉力不从心,宋老师努力绕过去漩涡,用头一顶把金锁推上岸,就在松手刹那,腰猛的一软,一个急浪宋老师不见踪影,汹涌的河水带走了他。熊队长若干人气喘吁吁奔跑过来,跳到水里救人,水流湍急,几个成年人发了一个多小时寻找,终于捞起宋老师,但已经晚了身子冰凉,熊队长摇头顿足,喊着宋老师的名子,张书记也赶到,抱着宋老师僵硬身体呜呜地哭起来,声音回荡在山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