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纪事

潘鸿海《村居图》

当烟花升空绽放的时候,老屋这边临近黄昏。小雨初下,山林田野之间弥漫着薄薄的一层云雾,像一层帐幔隔在老屋与我之间,隔开了天上的落日,以及隐隐约约的人影虫声。

老屋如同村里留守的佝偻老人,闻到我和父亲回来的脚步声,慢慢探出头来,静静矗立在长满野草杂树的山岗上。几个小孩急忙忙地跑出来,却发现根本不认得我们。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不知客从何处来。

若不是堂弟在老家结婚,我们或许还要在外继续漂泊。我家的老屋与堂弟毗邻,建在半山腰上,白墙黑瓦,两层三间。道场上杂草丛生,山风吹过,弥漫着一股亲切的乡间气息。我离开老屋时,它才刚刚建成,如同刚刚出嫁的表姑。如今老屋的瓷砖尽数剥落,西侧的厨房坍塌一片。瘦长的木门绽开一条条裂缝,宛如表姑额头上的鱼尾纹。

好久没回来,乡村的田野间,新修了一条水泥路,沿着小河一路贯穿整个村落。我们回来时,路旁田里的辣菜和麦苗长势正胜,田垄青草离离。大伯新修的房子正在路边,大妈从门前水泥路旁的菜园里,揪了几把菜苔以及青菜,用自熬的猪油一炒,松毛杂草的烟火气息混着浓浓的菜香,正是我久未尝到的家乡的味道。

这也是我关于老屋最初的记忆。那时候的老屋还不是现在这个模样,没有砖墙黑瓦,有的只是两间土房子。从天里挖出的泥巴,烧成半米长宽的土砖,垒砌起来的土胚房。墙面只有凹凸不平的线条,以及还没有摘除干净的麦秆,如杂草一般生长在墙缝里。

那时候我才两三岁,父母还在家务农。母亲每天上午把整天的饭菜都做好,用白瓷碗扣一份带到田间。爷爷奶奶早在父母成亲之前便已去世,没人照顾的我,被锁在了黑漆漆的老屋里。也许那就是我最初的孤独吧。

醒来后的我,只能爬到门缝处,使劲向外嚎哭,希望能够唤回父母。一次一个卖梨的货郎挑着篮筐从门前经过,看我哭的厉害,就塞给了我一个小小的梨子。家乡的土地并不太适合种梨树,所结的梨子又小又硬,水少也不甘甜。但那时候的我,却对这个梨子记忆尤深。

后来土胚房就推掉了,新建了现在的老屋。两层三间,白墙黑瓦,墙壁贴满白瓷砖。这样的规模在当年,在这个村子里算是非常阔气的“小二层”。以至于现在父母每每跟朋友聊起老屋,都为此而感到自豪。

摸着锈蚀的门把手,以及满是裂纹的木门,我不禁想起小时候调皮不听话,在外面贪玩,天黑了才回家,结果被父母关在了门外。我的嚎哭声已经无法打动铁了心要给我一个教训的父母,于是搬起了一块巨大的石头,砸向了崭新的木门。木门没有砸破,只是留下了一条难看的痕迹。如今连这条痕迹,也都被时光掩埋在了裂缝里。

老屋的左边,是一面用菱形镂空砖砌起来的高墙,透过石砖还能看见里面的楼梯台阶。小时候有一次我害眼睛,母亲滴好眼药水之后,我便摸着镂空的石砖一步一步独自走到了二楼。

我的房间就在二楼,现在里面堆着一些木料,以及满地的灰尘和蛛网。小时候里面还存放着几箩筐的大蒜,好像就是因为这个让我害了跳蚤,满身都是红疹。治愈之后,每次路过那几箩筐大蒜,我心里都起疙瘩,浑身难受。

那时候家里养了一条白色的小狗。刚从姑妈家抱回来时,它才刚刚睁开眼睛。回来后由于没带钥匙,我在门前的台阶上,蒙着一层晒稻谷的油布睡着了。小狗不吵不闹,在油布里一直安静地等我睡醒。小狗很喜欢跟着我,我上楼梯它便跳着台阶一阶一阶地上二楼。我若是去了学校,它便在家门口等我,一见面便围着我打转。可惜后来小狗被堂弟家的牛踩断了尾巴,一直追着自己的尾巴哀嚎转圈,被于心不忍的父母送走了。

镂空花砖墙根下,不知道何时洒落了一颗柳树的种子。无人照料的它独自生根发芽,在墙缝里顽强生长。母亲说这柳树会损毁墙基,曾砍伐了好几次。只是每一次砍伐之后,它又会长出一根新枝。如今这棵柳树已经有一腿之粗了,树干被锯掉了,只剩下一截被火烧后的树桩。然而在树桩上,又有一根新芽冒出来。

正门右边的九格窗户上,蒙着一层绿色的窗纱。透过翠绿的窗纱,可以看见父母卧室里紧锁的绿皮衣柜,和一张铺满稻草的大床。剥落的绿皮衣柜里,藏着老屋仅存的一些秘密。

比如当年父亲去武汉打工时,写给母亲的信件。保存完好的信件字迹依然可读,只是褪了颜色。发黄的信纸上写满了父亲当年在武汉打工的艰辛,以及对母亲和我的思念。父亲向来很少情感外露,也只有这些早年的信件里,保存着他丰富的内心,以及与母亲朴素的爱情。

一张仅存能够看清的照片,还是我三岁那年在老屋前面那棵梧桐树边照的。小时候照相还是一个稀罕事物,一般都是那种货郎挑着担子,来卖各种针线梳子等生活用品的时候,顺带有一个照相机可以照相。

粉化严重的照片上,残留着我小时候的模样。胖嘟嘟的脸,头上戴着母亲买的女士小洋帽,身上穿着绿色缀花碎边小裙子,脚上穿着白色碎边小鞋子,小手倚着梧桐树,一脸笑容。母亲以前总是给我买女孩的衣服,把我当女孩子养。如果不是这张照片,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小时候原来长这样。可惜这张唯一幼时的照片,已经粉化的无法复原了。

现在那棵梧桐树还在,长在我家与堂弟家道场的分界处。树顶的鸟窝竟然也还在。自我小的时候那鸟窝就在,有时候看见鸟儿飞来飞去。好几次都想用弹弓打下来,但是一直没有成功过。那时候梧桐树每年结许多梧桐子,母亲会摘下来炒着吃,跟炒黄豆一样香脆可口。

老屋道场前面是一个斜坡,种满杉树,还有一株四季青。以前家里喝的大叶片茶,茶叶与四季青的叶子几乎一模一样。于是秋天的时候,我都会摘下大把大把的叶子,铺在台阶上晒干,准备用来泡茶。可惜后来母亲告诉我,这个不能泡茶喝,于是只好扔进灶台里烧掉了。

斜坡下面是一个池塘,以前里面蓄满清水,周围邻居都会来此洗衣择菜。有时候我帮母亲洗饭篮,好几次都把饭篮掉进了池塘里,被母亲责骂。池塘边邻居打了一口深井,每次路过母亲都会叮嘱我不要去井边玩,防止发生意外。如今池塘的水早已干涸,那口井也被遗弃。

老屋西侧是我家的牛栏和厕所。农村修厕所一般都要露出半个口子,这样方便舀粪肥田种菜。我家的厕所也不例外。记得小时候曾从后山的瓜地里偷了个西瓜,怕被人发现,于是躲在厕所里吃。结果这个西瓜是生的,只好扔进了粪坑。

老屋右边便是堂弟的房子,只有一墙之隔。但是两栋房子风格却完全不同。堂弟家的房子建的很宽,貌似有五间两层。厨房顶上一层空出来做阳台,从山坡上便可跨过去。堂弟家的墙壁上贴满了指头大小的方块瓷砖,小的时候对此非常好奇,经常扣下来当贝壳玩。

老屋后面是山丘,开垦着几亩田。田边有一口浇水的小荡子,经常有牛饮水。以前有一次下大雨,荡子里的水溢出来了,母亲竟然带着我到老屋后面的阳沟里捞鲤鱼。那么小的一口荡子,竟然还生有鲤鱼,这让小时候的我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老屋刚刚建成没多久,我家三口人便离开了。父母远去上海,而我则辗转各地。先是在外婆那边读了两年小学,又去上海读了三年。初中和高中回到随州,却是寄宿在市区五叔家里。十几年时间里,好几次从老屋门前经过,却不得而入。

记忆中,也只有母亲生病那年,曾回到老屋修养了一个月。我也在老屋度过了一个寒假。那年冬天下了很大的雪,堂弟堂哥几个儿时玩伴相聚我家,每天打牌,或是看胡歌演的《天外飞仙》。那是我记忆里最快乐的一个寒假。那种喜悦的感觉,就像游子回家。或许在我的潜意识里,只有走进这栋老屋才叫回家。

而现在,听说武西高铁正在筹建,正好从我家经过。十多年未曾居住的老屋,一朝面临着被拆迁的命运。之前我一直未曾明白老屋对于我的意义,直到要失去它的时候,才感觉到它的沉重与心酸。

它伴随着我的童年,见证了我的成长。不论我走多远,它都在遥远的家乡默默等我,不离不弃。如果我是那翱翔高空的风筝,老屋便是拽着丝线的那双手。它是我的根,是我在这世间最初的印记。如果没有拆迁,或许等我老了,也会跟村里其他故土难离的老人一样,回到老屋。落叶归根,生命才算完整。

农村的天总是黑的很早,黑暗就像一头巨大的怪兽,一口就将整个村庄吞没。零星几点灯光,却像星星那么遥远。老屋就这么静静的淹没在这黑暗中,就像村里留守的老人,默默的等待着儿孙的归来,也默默的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当烟花散尽的时候,我的脚步已经远离了老屋。这趟虽然回来,却只能夜宿大伯家里。老屋,已经老的不能住人了。整个村庄回归寂静,我的耳边只剩下许巍的歌声:“拥抱着亲人的时候,多希望时间就停止,如今我对自己故乡,像来往匆匆的过客,我在远方,很多的岁月,时常会想起你,这一刻的情景,此刻你的,每一个街道,你独有的光彩,你的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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