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完美料理

我是四川籍的重庆人。来自家乡的游子,大致都对平凡而不平庸的家常菜有些执念,特别是家里的手艺。学子们往往行囊里都会装上两瓶家人亲自浇的油辣子,或者手工酿的豆瓣酱。但逢吃腻了食堂,便买回包子或者白面,就着油辣子猛吃,就连瓶底的花生也要捞了上来嘎嘣嚼,这香劲儿能让整个寝室都投来嫉妒的神色,或者伸来偷抢的筷子。

四川重庆的孩子们聚在一起的时候,谈到家里的菜,口音各异的四川话立刻变得抑扬顿挫一惊一乍起来。辣油浇在白坎鸡上,加了豆瓣烧烂的牛肉透着红光,泡菜坛子里捞出来的海椒和白菜加在自制的水煮鱼里又嫩又香,还有烧得通透的黄鳝在油汤里打滚……小伙伴们嘴里的爸爸妈妈婆婆爷爷,都好似江湖大厨,听者无不哈喇子直流。

我就只是静静地听着。在我记忆中,家里应该没有大厨,菜的花样貌似屈指可数。父母工作忙,特别是父亲常常有应酬不回家吃;外公来自口淡的江南,外婆又爱吃素。我家的饭桌,经常都是翻来覆去几个菜,或者一大锅炖汤热了又热。

不过,有一样东西叫做回锅肉。起码,在小伙伴们吹牛吹得神乎其神的时候,我还能把家里的压箱底技能拿出来浮夸一番。此话不假,儿时的回锅肉,的确是餐桌上顶顶的美味了。

每次家里说今晚吃回锅肉,那可是一件大事儿。我老早就站在厨房里巴巴地望着那结结实实一大块二刀腿肉和姜片进了清水锅,咕嘟咕嘟煮得肉汤直冒香气。母亲娴熟地把熟肉切成结结实实一片片,放进热锅里煸出油,看雪白的肉不安分地啪啪响,泛上诱人的金黄。然后豆瓣入油炒香,把肉片都染成亮闪闪的红色,撒上一把白糖,滴几滴酱油,倒进配菜——我们家很随意,里面加蒜苗、仔姜丝、大头菜甚至豆腐干,有啥弄啥——然后随着滚滚的油烟出锅。

这一大盆(没错,是盆)回锅肉在接下来的两天里都是饭桌上闪亮亮的主角。先趁热吃了切得最匀的肉片,稍肥一些的配饭,瘦的榨干的被我挑走当零食,剩下的配菜第二天夹馒头,余下的豆瓣香油还能再炒一轮圆白菜,一点渣都不剩地谢幕。特别是我爸,战斗力极强,每次都能就着肉吞掉整整两大碗白饭,吃得吧唧吧唧响,额头上呼哧呼哧冒汗。

仔细说来,这的确是挺不讲究的。但十八岁离家以前,这就是我心目中至高无上的美味。

有一阵爱上了烹饪。从熟悉的川菜开始,照着菜谱凭着感觉,也鼓捣了不少能上得厅堂的菜色,一度吹嘘饭店里能做啥我能做啥。回锅肉自然是不能缺席的,我搜刮了记忆中家里做回锅肉的每个细节。小伙伴办家庭聚会,我总是自告奋勇下厨,总会有回锅肉压轴。

小伙伴们自然是捧场的。人多,抢什么都香。

去年我去英国留学一年。在那里,所有的留学生都必须修炼下厨一技,而中国学生的聚会,往往都有如新东方厨师烹饪学校期末考试一般热火朝天,家传的自炼的统统走马登场。我自然也是信心满满地祭出回锅肉大技。

不过有个同样来自四川的小伙伴,吃了一片肉,皱皱眉头跟我说,不正宗。

我说怎么可能,豆瓣可是从家里带的。

他笑笑说,没有蒜苗,怎么能叫回锅肉。还有你这个肉,肥瘦都分开了,切得不匀,太厚,瘦肉又煸得太干太硬。豆瓣味道也有点太重了。哦还有,榨油有点过了,整个菜都油乎乎的,你瞧瞧那肥肉都成肉渣了。

我听了心里有点闷闷的,但也只能苦笑说,厨艺不精,多多包涵。

可是明明在我记忆里,炒豆腐干和青椒明明也是好吃的;榨得干干的瘦肉,嚼起来也分外香;豆瓣味道重刚好能下饭嘛;油……

哎,高富帅家里是断然不会把用过的油再去炒圆白菜了吧。

后来我和他天南海北地聊天,听他的父母小时候怎么做菜——那才是用绳命去追求家常菜的境界。红烧肉要用最好的猪五花,炒冰糖火候要将将合适;蒸得粉烂的粉蒸肉下面一定要盖红苕;酥肉要裹两种淀粉,入冷油热油各一次……

“哦对了,回锅肉里面最好还能加永川的豆豉,一定要是永川的,别的哪儿的都不行。”

我默默地听着,儿时的味道从舌头上散开,一点点郁结在心里。他们说,小时候家里做菜不怎么行的孩子,将来一定是吃什么都好吃,当不了美食家。他们说,吃多了重口味的菜,舌头会退化。他们说,到了英国什么都吃不下去,得一周就去中国城采购一番……

仔细想想,我的生活刚好就是他们的反面啊。刚到北京完全不需要适应,面食吃得喷香,一个冬天长了十斤肉;去青海骑车,白味儿的手扒羊肉我左右开弓吃得欢腾;甚至是到了非洲,那木薯淀粉的糊糊,我也能就着怪味的蔬菜汤吞下去……到了英国,炸鱼薯条披萨也对胃口这件事情,我都不好意思跟小伙伴们讲。

后来也就不太想和小伙伴们讨论美食的事情了,刚开始写的美食日志也烂了尾。我不知道该不该把那种心理叫做自卑。

直到九月回到家,赫然发现家里厨房的灶已经好久没动过了。母亲买了一个电磁炉一个电压力锅,直接搁在了灶上,借口是“点火器坏掉了不想修”。“唉,现在外面吃饭那么方便,咱家也不缺那个钱……再说,你又不在,我们老两口大眼瞪小眼,有啥心思做大餐啊。”母亲笑说。

不过,我既然回来了,那还是要炒回锅肉的。买了二刀猪臀肉,豆腐干,大头菜,照例炒了一大盆——肥是肥瘦是瘦,豆瓣香味满得要溢出来,那熟悉的味道一下就触动了神经。

父亲二话不说,捧了一大碗白饭开始专心致志地吃。

母亲说,父亲家里——也就是我爷爷奶奶家,对厨艺确实不太擅长,做不出来什么讲究的饭菜。明明母亲自己做饭也不那么厉害,可父亲每次都能一粒不剩地吃完。原本瘦瘦的摇滚青年,结婚之后立马朝如来佛祖方向发展。

没有评头论足,也不需要仔细鉴赏。“好吃,好吃,香!”父亲吃得吧唧吧唧,吃得额头冒汗,仿佛在享受出斋之后的第一顿饕餮大餐。母亲看着他,笑得眼睛弯弯。

父亲和母亲结婚二十五年,几乎从未吵架。就像父亲不会在意回锅肉是否完美是否正宗一样。

【致那些年,家里的不完美料理,和那个吃什么都香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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