枷锁(2)

卖花阿婆发现明先生变了是在三日后的清晨。

他照旧站在巷口等豆浆,只是身上换了件半旧的青布衫,袖口沾着块墨渍,像片没洗干净的云。往日里总被仔细别在衣襟的白菊,今天斜斜插在画箱把手上,花瓣边缘还卷着点湿意。

“王大人府上的宴席,没再请你?” 阿婆往竹篮里添新采的雏菊,花瓣上的露水滚进竹缝,“昨儿听李管事的说,府里新请了位画师,画的松枝比你那幅弯三成。”

明砚正低头用指尖抠画箱角的泥,闻言抬了抬眼。巷口的青石板缝里,那日被他插进石缝的白菊竟发了芽,嫩黄的芽尖顶着点褐,像支刚蘸了墨的笔。“大概是我的墨太糙。” 他笑了笑,接过豆浆碗时,碗沿的热气熏得他睫毛颤了颤。

画院的学徒们也觉得先生怪了。往日里掌院点评画作时,他总站在最前排,袖口的褶皱都熨得平整;如今他常缩在后排的窗台边,手里转着支没蘸墨的笔,看窗外的麻雀在晾衣绳上打架。有次小徒弟不小心碰倒了他的画,竟发现底下压着张糙纸,上面用浓墨画着堆歪歪扭扭的石头,倒比墙上挂着的“君子图” 更有劲儿。

母亲来送冬衣时,在他床底翻出了那件锦袍。缠枝纹被虫蛀了个小洞,她坐在床边缝补,针线穿过绸缎的声响里,听见儿子在隔壁画坊哼起了小调—— 那是他幼时蹲在河岸边画水鸟时,她教的童谣。

“王大人派人送了帖子。” 母亲把补好的锦袍叠得方方正正,“说要请你画幅《百松图》,挂在新修的书房里。”

明砚正往糙纸上泼墨,闻言手顿了顿。墨汁在纸上漫开,像片突然涨水的河。他想起去年那个雨天,掌院摔他画箱时,母亲也是这样坐在他身边,说“忍忍就过去了”,语气软得像块浸了水的棉絮。

“您看这石头。” 他忽然指着纸上的墨痕,“这样是不是更像河边的那块?” 母亲凑过去看,发现那些墨痕里还混着点沙粒,大概是他从河滩捡来的。

暮色漫进画坊时,帖子还放在窗台上,被风吹得卷了角。明砚把那件青布衫往身上拢了拢,袖口的墨渍在夕阳里泛着暖黄。远处传来王大人府里的鞭炮声,听说新画师的《百松图》挂上去了,每根松针都弯得恰到好处。

他低头往画箱里装糙纸,指尖又摸到那道裂纹。里面卡着的白菊花瓣早干了,变成片脆生生的黄,显得箱上的泥土淡淡的。

河面上的冰化透了,画院的掌院来过一次。青布衫的袖口沾着泥,明砚正蹲在院里翻晒捡来的沙粒—— 他说混在墨里能画出河底的质感。掌院看着墙上那些歪歪扭扭的石头,山羊胡抖了三抖,说王大人的《百松图》被巡抚看中了,那画师已经升了官。

“松枝该有松枝的样子。” 掌院的声音像被水泡过的宣纸,“你这些东西,算什么?” 明砚没抬头,手里的沙粒从指缝漏下去,落在青石板上,发出细碎的响。

入夏时暴雨冲垮了画坊的后墙。废弃画坊的木门轴也早被虫蛀空了半截,明砚推开门时,朽木摩擦的声响像谁在暗处磨牙。他把画箱搁在积灰的画案上,箱底与木板碰撞的瞬间,惊起的尘埃在漏下的雨丝里翻涌。

画案是前朝的旧物,边缘被岁月啃出圈浅浅的凹痕,该是哪个不知名的画师常年搁笔磨出的印子。明砚伸手拂去案上的灰,解开画箱,指腹又摸到那道熟悉的裂纹。里面卡着点湿泥,是昨夜从巷口青石板缝里带的,混着片半干的白菊花瓣。母亲缝的锦袍被他叠在箱底,缠枝纹在阴影里蜷着,像条冬眠的蛇。而那卷糙纸裹着的《野山图》,正安静地躺在最上层,边角被湿气浸得发潮,微微卷翘,像只翅膀被打湿的鸟。

雨丝从窗棂的破洞斜斜漏进来,在画案上洇出一小片水渍。明砚拧开砚台盖,去年冬天剩下的松烟墨结着层硬壳,他呵了口气,往砚台里兑了点雨水,慢慢研开。墨香混着画坊里的霉味漫开来,带着点土腥气,倒比宴席上甜腻的熏香更清透——就像此刻他的心,那些被“气韵生动”捆住的笔锋,被“谦卑有节”勒出的褶皱,忽然都松了。

第一笔落在糙纸上时,雨恰好大了些。他没画王大人偏爱的“瘦骨松”,也没掌院说的“山要藏锋,水要含韵”,只信手抹出片泼墨的山影。墨色浓得像要滴下来,却在边缘处故意留了道极淡的飞白,像被风突然吹散的雾。画到山腰时,他忽然想起河岸边的泥,指尖蘸了点清水,往墨色里一揉,竟真揉出点湿土的灰调——是去年蹲在那里画水鸟时,指尖捻过的那种土。

画到日头偏西,巷口传来卖花阿婆的竹篮声。明砚抬头,看见阿婆举着油纸伞站在画坊门口,篮子里的白菊沾着雨珠,在昏暗中亮得像堆碎银。“我就猜你在这儿。”阿婆把伞往门里递了递,“画院的人找了你一上午,掌院气得把你上次那幅《水鸟图》都扔了。”

明砚握着笔的手顿了顿。那幅《水鸟图》是他最满意的,画里的水鸟正歪着头啄自己的羽毛,翅膀上沾着点河滩的沙粒。他记得掌院当时说“失了雅致”,此刻想来,那点沙粒倒比任何“雅致”都更像活物。“扔了便扔了。”他低头往画里补了笔,“反正我这里还有新的。”

阿婆凑过来看画,浑浊的眼睛忽然亮了。“这山……像咱们后山的样子。”她指着画里最陡的那块崖,“暴雨冲垮的那处,就是这样,石头都是张牙舞爪的。”她从篮子里抽出枝野菊,不是精心养的白菊,是路边采的那种,梗子歪歪扭扭,花瓣却开得泼辣,“给你添点颜色。”

野菊被插在画案旁的破瓷碗里,明砚看着那抹黄,忽然想起阿婆说过的事。阿婆年轻时是绣娘,专绣宫廷里的屏风,后来因为不肯把凤凰的尾羽绣得“温顺些”,被赶出了绣坊。“他们说凤凰要像皇后似的,尾巴得垂着。”阿婆用袖口擦了擦眼角,“可凤凰是天上飞的,尾巴哪能总垂着?”

雨停时,画坊的泥地上积了些水洼。明砚把《野山图》铺开晾干,山影倒映在水洼里,歪歪扭扭的,却透着股不肯屈就的野气。阿婆收拾篮子要走,忽然回头说:“王大人新请的画师去画院了,听说画的松枝比你那幅弯三成,掌院夸他‘懂规矩’。”

明砚没接话,只看着水洼里的山。暮色漫进来时,山影在水里轻轻晃,像真的在动。他忽然笑了,往砚台里又加了点水,研墨的声音在空荡的画坊里响着,一直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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