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7岁那年,因为爸妈工作调动的关系,来到Y城定居,暂时租住在房东杜妈妈家里。Y城多山,早年还没那么多拆旧建新,许多民房依山而建,私房小楼挤挤挨挨地连接成片,形成一个个城中村。杜妈妈的家是个三层小楼,一楼自住,二楼租给我们一家和吴阿姨一家,三楼的一室租给一位带着孩子的年轻胖阿姨。
那时候,家家户户的一楼客堂白天都不闭门,老人坐在门口聊天摘菜,毛孩子们串门串户地撕闹,邻里关系比现在居民楼里要好上太多。所谓远亲不如近邻,我们这户的几家人也的确亲似一家,大事小事都互相帮忙。
胖阿姨是最晚搬来的租客。她身材高大,腰腹浑圆,走起路来还有些外八,一口贵州口音,粗声粗气地,跟她的身材相比,她的性格反而显得极内秀羞涩,说话小心。一个人,带着个三四岁成天挂着鼻涕的小女娃,也不常出门。我家厨房就在她的屋子旁边,每到吃饭时间,我常去她房里和小妹妹玩闹,一来二去就熟络了。有次,她用旧布做了一个布娃娃送给我,样子十分精致。五官是绣的,头发和衣服用钩针勾出来,洋气好看。我欢喜地一把抱住,后来搬了几次家,还一直留着。
这样和和睦睦过了很久,正月里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对,就是那种一看就会发生点什么的夜里,奇葩的故事开始了。
首先听到动静的,是杜妈妈。她惯常晚睡,去关朝北的后门时,忽然听见楼上传来女人的叫声,大半夜真是怪吓人的。她赶紧三步并作两步上楼,二楼静悄悄的,都睡了。三楼大亮着,只见胖阿姨扎马步似的坐在一个塑料大红桶上,面前还摆着个塑料大红澡盆,她中气十足地大声呻吟着,正自己生孩子呢。看到杜妈妈进来,就如见了救命稻草:“杜姐,快帮帮忙。我快要生了!”
杜妈妈见这阵势,赶紧地说:“那还不上医院?快点我们抬你过去吧!”
“不行不行!我前三个都是家里头生的,去医院查出来超生不得了,再说我没得钱了,大晚上的,我,我只能屋里生。”胖阿姨赶紧挣扎着说。
好家伙,虽说杜妈妈莫四十,是几个女人里最年长的,也生过孩子,但在家接生这种事儿,却是从没干过。眼看着胖阿姨叫声越来越紧,痛苦难当,一会儿功夫就要生了,自己这身板,上去撑着大自己一圈儿的胖阿姨,实在力不从心。这热心肠急的直冒汗,赶紧下二楼叫醒我家隔壁的吴阿姨帮忙。
说起这吴阿姨,也是位奇人。她跟我妈差不多年纪,人长的小巧精明,喜欢打扮,常拉我妈一块逛街买菜。有次在菜场,俩人一人捧着一颗大白菜逛着,我妈见那土鸡蛋新鲜,正准备招呼老板挑些个,吴阿姨使胳膊肘一捅我妈,说着“买这干啥,家里有我给你”,顺势捧着白菜的手从鸡蛋筐子前一晃,然后起身便走,我妈只能跟着出去。到了外边,吴阿姨面有得色,神秘兮兮地叫我妈伸出手来,可拿好了,我妈刚一伸手,滴溜溜五颗鸡蛋就从吴阿姨的白菜下面掉出来了。我那老实巴交的妈瞪着几个鸡蛋是一脸的懵,吓得赶紧回头看。“哎呀别看了,人家不知道,给你你就拿着吧”吴阿姨倒是十分淡定。真是细思极恐呀。
话说这位心理素质极佳,胆大心细,下手稳准狠的吴阿姨,到了现场一看,也是惊得合不拢嘴。胖阿姨满头汗,头发一撮撮贴着脸,羊水破了,血水也混着顺腿淌,整个屋里闻着不是味儿。吴阿姨跟杜妈妈两人一合计,先烧水吧,电视剧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嘛。点上炉子烧水,找来一个裁缝剪刀煤火上烧烫了消毒。
忙活完两人一边架着胖阿姨一条胳膊,帮她撑着上半身用劲儿。前边说了胖阿姨人高马大,这两位一个体弱一个矮,撑不起她来不说,差点还给压趴下。于是吴阿姨又叮当当敲我家门,把睡得正迷糊的我妈叫去帮忙。
我妈那会儿三十小几,年轻力壮,战力无限,一人顶住胖阿姨半边肩膀,另外两位阿姨撑住另一边。就这样,胖阿姨宫缩越来越厉害,她咬紧牙关,朝天怒吼,扎稳马步,紧要关头往大澡盆里一站,搭着我妈一蹲一挺身,只听扑通一声,一个红红紫紫的大胖小子就落在澡盆里了。
脐带还连着,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剪。还是胖阿姨自己,到底生过几个经验足,指挥着拿剪刀拿毛巾,自己把脐带剪了,大冬天的,出了透汗,赶紧躺床上休息。
孩子还在盆里,刚生出来,眼睛就吧嗒吧嗒睁着,小嘴巴左右捻着找奶。
“你们还看啥呀?快帮我把孩子抱起来啊,多冷…”
“你抱吧,我不敢。”
“我也不敢,太软了。”
“要不你来吧。”
三个人跟孩子大眼瞪小眼,谁都不敢伸手。最后我妈心一横,撸起袖子,抱起孩子拿温水擦干净,用件棉袄把孩子包上,给胖阿姨放在床边了。然后杜妈妈赶忙去厨房做了一大碗酒酿荷包蛋端来,胖阿姨喝完吃完越发疲倦,大家瞧着不对劲,怎么嘴唇越来越白了,掀开被子一看,一床的血,褥子都湿透了,身下血豆腐似的往外涌。“不得了!该不是大出血?”,坏了。几个人吓得瞬间一后背冷汗。
还是我妈机智,想起家里有云南白药,里面的红色颗粒止血有奇效。赶快拿来喂胖阿姨一股脑吃了半瓶。过了好一阵,血终于止住了。几个人担惊受怕地守了一晚上,看她面色转红,睡相安稳,才总算放心。
第二天,几位先生知道昨晚接生的凶险,皆数落不迭。其实她们自己更后怕,也不知哪儿来的胆子,万一出了人命怎么办,真负不起那个责啊!
后来胖阿姨又托我妈去帮她给男人发电报,一开始发好后全无反馈,也不见人来,急得她直哭。后来想起有暗号——生女儿发花字,生儿子发宝字。于是重发,宝字一出,过了不久男人就带着特产补品赶来了。
原来她家上三个孩子都是女儿。农村封建,生三个已是超生犯了大错,婆家仍逼着冒险再生。她一个人带着小女儿,不远千里跑到L城来怀孕待产,终于得男。母凭子贵,任务完成,不用再冒风险,也不用再经历孕吐,宫缩,阵痛和差点死人的大出血了。
有些女人,生在新时代,却活在旧社会。嫁人生子,卑躬屈膝,身体是生育机器,地位完全由子女决定。真是可怜亦可叹。
二十几年过去,不知道胖阿姨和她的孩子们都还好吗?不知道杜妈妈和吴阿姨,会不会也跟人聊起那个一起给人接生的冬夜?那片儿私房早就拆迁了,平了山,盖了新楼房,建了新小区。希望那些万恶的旧思想与陋习,也同拆掉的瓦砾一样,灰飞烟灭,万象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