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是八月底去世的。
那时梧桐花将谢,纷纷扬扬铺满了整个院落。爷爷就倒在梧桐树旁的地上,平常坐的小板凳也歪在了一边。大伯说,老爷子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了,所以这几天才总往老院来拔拔草,想着还能过个年,谁知竟是没能撑过八十大寿。
爷爷去世的院子是以前爷爷奶奶住的,奶奶去世后,爷爷身体也不太好了。几个儿女一商量干脆让老爷子在各家轮流着住,一家一月。老爷子心里是不大乐意了,德高望重了一辈子到老也不愿麻烦几个儿女。去年半夜突发地病了一场,老爷子也知自己行动不便了就同意了叔叔伯伯们的提议。
我家离老院最近,遛个弯儿也就到了。爷爷也喜欢住在我家,没事就找几个老邻居唠唠嗑什么的,再不济去老院摆弄他的花花草草也挺好。
爷爷去世那月刚好就住在我家,那天也只不过是平凡的一天,妈妈做好午饭,去老院喊爷爷吃饭,没成想人就这样去了,赶紧通知了各家。到晚上,该来的都来了,该联系的都联系的。
第二天,一路上吹吹打打,哭哭喊喊,到了事先准备好的墓地三叩九拜,个个都是孝子贤孙。妹妹跟我抱怨说,就那个老婆子也不知道是谁,一直跟别人说我们连哭都不哭,将来肯定不孝顺。我劝慰了几句,并未多说什么。
妹妹年纪尚小大抵还体会不到生离死别的痛,而我却是深深体会到过这种感觉的。
小时候计划生育很严,妹妹刚出生怕被查到,妈妈就带着她躲到外地亲戚家去了,爸爸又常年在外地打工。我就被寄养在了爷爷奶奶家里。
那时我刚上小学,爷爷就在梧桐树下给我砌了一张小石桌,教我读书识字。奶奶不识字却信奉基督教,平时学着唱圣歌祷告什么的也想多识得几个字,就做着饭时不时插上一两句。爷爷总被奶奶气的吹胡子瞪眼的。
当时就觉得很奇怪啊,为什么爷爷识得字,奶奶却不识?长大点才知道奶奶家里穷根本就请不起先生。爷爷小时候家里还是地主头头,锦衣玉食不在话下,后来浩浩荡荡土地改革,也就败落了。
爷爷奶奶的爱情大概就是傻丫头碰上了破落小土豪。什么红袖添香都是话本是瞎扯的。
爷爷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逢年过节,总有人拿两条烟几个钱请爷爷写个楹联封条什么的。爷爷总是乐呵呵地拿出他的墨宝亲自涮笔研墨铺纸,从来不许奶奶插手。他写字的时候,奶奶就抱着一台老收音机坐在一边,咿咿呀呀地听着她的昆曲。
爷爷差不多快写完的时候,奶奶才慢悠悠地起身开始准备饭菜。待爷爷把客人送走,饭菜也正好可以上桌了。
说来也奇怪,家住河南,生在河南,奶奶却偏爱昆曲。平日村子里有戏班子过来唱豫剧越剧什么的,她也不喜欢听,就爱抱着收音机往躺椅上一坐,能听上半天。爷爷无事时,也带上老花镜捧着本书,往奶奶旁边一坐。俩人偶尔搭上两句话,拌拌嘴,倒也和谐。
小时候身体不好,和奶奶睡一张床。奶奶总说,你现在上学要是不留级,十二岁就能上初中,十五岁上高中,再争口气十八岁考上个大学,二十二岁嫁个好人家,这辈子多好了,也不知道我能活到那时候不能。
我总是回答说能啊,当然能,您可要看着我给你找一个孙女婿呢。尚不知生老病死这种事情从来不是人可以决定的。
奶奶去世时,我刚上高中。
是高一的国庆吧,秋收时节,家里人都去地里干活了。奶奶一个人去轧面条,踩在一块石头上收面条的时候摔了下来,这一摔不要紧,平时挺硬朗的身体,大病小病都给摔出来了。
我去医院看奶奶的时候,奶奶浑身都插满了管子已经失去了意识,要不是爸爸事先交待过,差点我就失声而哭了,到底还是把眼泪憋了回去。接过姑姑手里的棉签,蘸着水,给奶奶润润嘴。
奶奶抿着唇,嘴里呢喃着什么。姑姑安抚着奶奶说,妈,这是你小孙女啊,你不是总念叨你孙女老有出息了,能考上大学的。眼泪终究还是没能忍住。
奶奶这一病就是一两个月,到年底总算是好了点。放寒假前我去看了奶奶。奶奶问我什么时候再来。我说,奶奶,你还记得我生日吗,等我生日的时候,我就放假了,就可以天天陪着你了。奶奶说她记得,她等着我。可是奶奶终究还是没有熬过那一年,也没能再陪我过一个生日。
人这一辈子遗憾有很多,这应该是我最大的一个了。小时候的我没有父母管教,大概就是一个熊孩子。可是奶奶从来不会和别人说我半点不好,每天活蹦乱跳上房揭瓦的我从来都是她的乖宝宝。
我那乖张的性格竟也被奶奶一点点地捋顺了,在我心里奶奶是我最亲最爱的人。时间总会抹去一切,可是现在我想起那个时候还是觉得眼睛酸酸的。
奶奶去世后,爷爷的身体也每况愈下。撑了五年终于撑不下去了。我不哭,不是因为不伤心。只是觉得这大概是最好的结局了。前年二姑夫脑溢血猝死,去年大姑胰腺癌去世。
爷爷奶奶一共有三个女儿,三女儿早夭,二女儿中年守寡,如今大女儿也病逝了。奶奶去的早不必承受这种痛苦。爷爷那边我们也一直瞒着,时间久了,老人家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如今灯尽油枯,一切也算圆满了。
老院自奶奶去世后我就再也没去过,爷爷在那里出事,我才又去了趟。当初爷爷精心给我砌的小石桌,十几年风吹日晒早就裂了缝,院子杂草丛生,难怪爷爷临走前也要过来拔拔草。
只有那棵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种下的梧桐树愈发枝繁叶茂,粉粉嫩嫩的花朵还是跟小时候一样,风一吹,像铃铛一样在空中的摇曳。
当年奶奶的那台老收音机还在角落里放着,打开竟然还咿咿呀呀地唱着:“怕树头树底不到的五更风,和俺小坟边立断肠碑一统。爹,今夜是中秋。是中秋也,儿。禁了这一夜雨。怎能够月落重生灯再红……”想必爷爷又自个打开听了吧。
只是话本里的有情人尚能死而复生,再续前缘。
可我们这些真正在红尘中颠沛流离的人啊,却只能默默承受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的俗世之苦。
小时候身体不好,求医问药,依然体弱。奶奶总是要在睡前祷告,让耶稣多多保佑我。
那时觉得可笑。现在才觉得生而为人是多么无能为力的一件事情。
亲人离去,我无力拯救;爱人转身,我无力挽留。
也只能在心里默默祈求道,但愿所去之人安息,但愿所爱之人长安,但愿那月落重生灯再红。
【完】
作者简介
长安某:本是青灯不归客,只因浊酒恋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