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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小西从武汉回来的时候,正好是秋天。那是关于五年前约定好的季节。
回家的路比走时更宽更平坦,仍然燥热的阳光照在毫无遮蔽的小路上,小西额上的汗已细细密密冒出一层来。她用手背把口周的汗水轻蘸掉,又将身上穿着的那件时髦套装的扣解开,后背的衬衣已经贴到身体了,湿湿黏黏好不难受。抬眼看,距离村口还有两百来米,她眯起眼睛往四下望去,中午时分,静得很,连狗吠都没得。小西想,太巧,走的时候悄无声息,回来时竟仍是四下无人。
回来前半年,小西周末逛街时看到一家箱包店门口摆着只非常漂亮的行李箱,是自己最喜欢的绿色,其间缀着星星散散的粉色小花,灯光下碧色流淌,一下让她想起老家院里那棵樱桃树来。
那是棵陪着她长大的樱桃树。春末夏初时,樱桃花开,一朵朵吐出金蕊的花瓣与绿叶在风中舞动,树冠不大,但树体和她一样越长越高。些许日子后,纷纷扬扬的落英雪似的从叶梢打着旋儿下来,正掉在故意在树下写作业的小西头上、身上,还有她的作业本上。她想,书上说的樱花模样也不过如此吧,在家里就能看见春天最美的样子,等考上大学,我一定要把家里的樱桃花瓣带到真正的樱花树下,让它们也彼此见个面。
可是,几年后,已经攒了满满一盒樱花瓣的小西却没如愿考上大学。
邻村的赵二嘎是她小学和初中同学,流着鼻涕泡时就跟大伙说要娶小西做媳妇。可是小西对他的感觉则在天平的另一边,谈不上喜欢,好像也不反感。说不清。但……赵二嘎他爸妈早来跟小西家打了招呼的,说儿子心意不改,要是小西考上大学,他家愿意出大学的所有学费,可以先办婚礼再去上学,要是没考上,小西就可以直接嫁过去,当衣食无忧的赵家鱼塘老板娘。
赵二嘎初中毕业后就和他爸一起去经营鱼塘,这几年他家的生意就像流水中的青背大鲤鱼般涨势喜人。毫不夸张地说,附近几个村的媒婆快把赵家门槛踩烂了,但赵二嘎瞧归瞧,一个也没动心,——麦小西可是他的“青梅竹马”,即便是单边,也是自己心里盖了戳的。等,死等!
小西他爸总在酒后涨红着脸说,闺女,咱们上个高中已经不得了了,早早嫁了啊,赵家底子厚。小西妈不作声,却会在给她编辫子时对着镜子里的她讲,咱家要是能飞出个金凤凰更好,你弟弟也能向你学习。
小西想,那是自然,我肯定会出去上大学。
可是……她落榜了。
未来婆婆再次登门,带着脸臊得通红的儿子,眼皮像是被铅石缀着不敢抬眼瞧小西。小西则把门板一摔,将自己关进屋,凭谁都叫不开门。
闺女,当初你是同意了的。我们可没逼你。
她爸在门口喊,这次没喝酒,但脸还是通红。她妈系着围裙拽她爸的胳膊,你别喊,给闺女吓着了,我慢慢给她说。
那夜,小西先是躺着哭,后来坐起来哭,再后来,站在窗户前往外看月亮时,眼眶已经又干又涩了。月光安静地从樱桃树叶间泄下来,碎银子似的流了一地,麦小西就那样踩着月光,背着自己的几件衣服、装着樱花瓣的盒子和攒下的五百块压岁钱走出了家门。
大地睡着了,树和庄稼也在打鼾,只有偶尔的狗吠随着小西的步子响几声。小西想,自己不管走到哪儿去,都得先从脚下开始。簌簌的脚步声里没有惜别时的不舍,但小西听到那棵陪她长大的樱桃树叶每一片都哗啦啦地摇着自己的身体,在远一点,更远一点的地方和自己说再见。
走出村口,五味杂陈的她眼眶又湿了,但,还没等眼窝热起来,路边突然蹦出个什么东西来,吓得小西失声尖叫,慌张间把怀里的包砸了过去。
麦小西,别喊,是我,是我。
月影下,站着的人竟是赵二嘎。
你有病啊,大半夜不睡觉藏在这儿吓人。麦小西的心脏嗵嗵跳得还是厉害。定睛看过去,对方挠着脑袋语塞。你不回家睡觉在这儿干啥?她给了他个白眼。
我……我等你。
等我干啥?你……小西的脑袋从宕机里恢复正常,你怎么知道我……
就是、就是……猜的。
真是有病,几点了,我要是在家睡觉没出来呢?麦小西自觉语气里多了点责备又抱歉的成分,就像你多了解我一样。她把头别到一边,感觉脸烧烧的。
你那么犟……这四个字几乎是呢喃,但,风恰恰把它们送进小西耳朵里了。你说谁犟?她把拳头攥起来,假意挥舞一下。
嘿嘿,我说我犟,行了吧,我犟,我犟得像头牛。
小西的手垂了下去,睫毛也跟着垂了下去。眼窝里的热莫名又回来了,咬着嘴唇不说话。
小西……
小西不是你叫的。
哦。麦小西,我喜欢你,喜欢很多年,除了你谁都不娶。但,我支持你上学,可以等你,你再去考。平时一着急就磕巴的赵二嘎一口气说了很多话,他从身后的背包里拽出来一个小包递了过来,给你,我猜到你不会这么轻易放弃上学,或者是……跟我结婚。但我还是要说,会等你。除非你嫁别人。他咽口唾沫接着说,这个是给你的。
什么?
你拿着,先别问了。走,我送你去县城,最终去哪儿天亮后你自己决定。说着话,他把手里的东西硬塞给小西,转身往村外走。
站在原地的麦小西蒙了。这都什么啊?她喊,你说清楚。
赵二嘎回身,拽着麦小西的手就走。你赶紧的吧,再磨叽没准你爸妈发现你走了就追出来了。把你追回去,你就嫁给我呗。
不……小西的步子也迈得快起来,赵二嘎我告诉你,现在我不嫁。
嗯,不嫁就不嫁,我等你就完了。说话间,藏在村外路口的小汽车灯亮起来,又渐渐远去了。
五年了,小西一直记得那天的路挺远,天挺黑,颠簸的小路上,车身旁落下的树影好像不甘心她就这样轻易离开,纷纷紧着跟上来。专注开车的赵二嘎除了上车时说让她把安全带扣好,再说话时就是两人看见星星点点的县城的灯光了。
车最终停在县城汽车站。
想好你去哪儿了吗?他把车座靠背放倒,躺下去,问。
我不确定。
你也躺下来吧,等天亮,我送你进站。
小西先是僵立着身体,不知怎么放倒座椅啊,我不会。她嗫喏。
哦,我来。
……
小西第一次和他靠得那样近。两人都觉得脸热了。
从车窗望出去,县城的星星比家里的稀多了,远处的影子里只站着房子,还有几棵孤独的小树。
我……想去个有樱花的地方。小西抱着怀里的包,像是和自己说,想去有樱花树的地方。
这样啊,不难。你先睡会儿,天亮了我来办。
你办?你办什么?小西心里想着,问出话来时,旁边的人已响起鼾声。
她被赵二嘎拍醒时太阳已经刺眼了,揉着眼睛问,几点了?
八点。下来吧,票,给,你拿着。赵二嘎把她从车上拉起来。先坐着去B市,从那里坐火车去武汉。武汉大学里有樱花,每年春天都开,和你家的樱桃树开花一样漂亮。
他拉着她一路进站,像个大人似的护着她不被拥挤的人流冲散,某个时间,麦小西也主动拉住了他的手,直到走到车下,她红着脸撒开手。
这个也拿好。他从包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里边是几个被挤扁了的包子。两人相视不约而同笑起来。笑意还没下去,麦小西扁着嘴要哭。
你哭?哭就留下来,给我做媳妇。赵二嘎坏笑着瞧她。
不。我想,再试试。她抬手揉揉眼睛,是沙子。
那就走吧。他又塞过来一个小本子。买了车票后打这个电话,武汉有人接你。对了,给我也打个电话来。
啊?
我朋友,关系很好的。你在那儿有啥事都可以找他。
这样……方便吗?
方便,我给他说了,帮我照顾你。我说,你是我媳妇。
麦小西的脸噌地就红了。滚,她想踹他一脚,他躲得快,没踹着。
我晚上给你的东西,一会儿上车了看。东西看好,走吧。他后退几步,笑着瞧她。混不下去就回来,我反正等你。走吧。
麦小西嘴上嗯了,脚底却像被黏在地上抬不起来。再抬眼找对方时,却看到人又往后退出去几步,她想说什么,满肚子的话堵在嗓子眼。
我才想起来今天还要发货,麦小西,照顾好自己,我先走啦。
没等对方回话。赵二嘎一溜烟从车旁消失了。
准时发车的大巴缓缓驶离车站,麦小西没看到有个男人躲在柱子后边哭得像条被遗弃的狗。她在车上把那个包打开,不用细看辨认,里边是一部手机、一沓钱、一封信。
打开信纸,歪歪扭扭的几行字,小西边看眼泪边掉下来,啪嗒啪嗒,湿了其中几字,她始终记住,那里写着:
等你。五年。
此刻,走进村口的麦小西拖着的行李箱里正装着自己的毕业证书和武大校园里的樱花花瓣。
归期已至,我为你回来。我们说好了——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