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庐花事】之七
南京的花,似乎比上海开得早。二月二,上海的玉兰,还竖着一个个毛笔头,鼓楼公园的玉兰已经开了。真个 “千干万蕊,不叶而花”,美极了。
玉兰又称木笔、木兰、辛夷,三百多前的一个春天,复社文人侯方域于秦淮河畔见了名妓李香君,吟诗曰:“夹道朱楼一径斜,王孙初御富平车 ,清溪尽是辛夷树 ,不及东风桃李花。”诗人于万花丛中,将心爱的比作桃李,余为辛夷,其实并非后者不佳,而是错过了年华而已。金陵辛夷放时,桃李枝头还未见花蕾。
玉兰生南国,花开时,尚有轻寒,但正是“二八月乱穿衣”的时节。周昉之《簪花仕女图》藏辽博,其创作时代,诸说不一,杨仁恺以人物之肥硕断为唐,徐邦达以绢色断为中唐,谢稚柳则盯住了图后段的一树辛夷,春花开而仕女着纱衣,在南方尚可能,在北方则决无此事,由此断为南唐。南唐为偏安江南之政权,都城江宁即今之南京,正是适宜辛夷生长的地域。可见书画鉴赏之道,不唯关乎学识、眼光,尚须有观察风光物候的经验。
古代中国绘画亦曾有很好的写实传统,前几年,科学家从宋徽宗赵佶的御题画《芙蓉锦鸡图》中,找到了鸟类杂交的最早记录,证实了该画中的锦鸡是一个杂交个体,这项研究成果后来发表在国际鸟类学期刊《鹮》上。那幅画上,尚有芙蓉花、菊花、蝴蝶,我想,植物学家、蝶类学者如纳博科夫或许都能从中有所发现吧。
比之西方刻划毕肖的博物画,中国的花鸟画更具情感。余居北方时,玉兰向所未见。记得有一年春节,家里买了张年画,于非闇之《玉兰黄鹂图》,画面上十数朵洁白玉润的兰,两只黄鹂,一动一静,蓝色的背景,瘦金体的款,构图设色,高贵之极。及长,读于氏之画愈多,更阅其文,方悟这如此境界之得来,亦与其人生阅历相关,毕竟,人家的贵族出身不是说说的。
于非闇的画在墙上贴了几年,我印在脑子里以后看什么人画玉兰,也不及这一幅。而且,多年以后玉兰花见多了,总是希望见到有黄鹂落在上面。有一天,我发现玉兰上面落了一只喜鹊。
我从来没有看过一个画家把这两样东西画在一起。喜鹊的树应该是梅花,且看民间的剪纸什么的,都是喜鹊登梅,寓喜上眉梢之意。喜鹊上了玉兰,总是别扭。古人曰:良禽择木而栖,我始终觉得是真的。“上林多少树,不借一枝栖”,说的是一只自由主义鸟,“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说的是一只有洁癖的鸟,它们和人类中某些份子一样,不肯随随便便依附谁,免得委屈了自己。不过,我看来,喜鹊,吉鸟也,错误地落在玉兰上,莫非也是迷恋了它的美?只是不知道有人更期待黄鹂罢了。
很多年前,祖父去世,我们送他回老家,一个叫东山的地方,返城的时候,我看见几只喜鹊自半山腰的山楂树丛中掠过,春天将至。打那时起,我便一直觉得喜鹊应该出现在莽苍萧瑟之山林。
贾祖璋先生考证过玉兰、辛夷、木笔这些名字的关系,简言之,南宋之前,玉兰称迎春,木笔本为嫁接玉兰之砧木,而辛夷有称木笔,有称木兰。玉兰的叫法是明代才有的。贾先生表示,无法判断木兰是什么。我觉得这些可能永远也弄不清了,对我这样不求甚解者来说,一笔糊涂账也没什么不好。
木兰的花期不是很长,你希望它慢慢地开,迟迟地谢,却无法阻止孟春的薰风。郑逸梅氏云:“撷取玉兰瓣,和以面浆,以麻油煎食,极佳。蜜浸亦可。”美则美矣,如何舍得,还是屈原“朝饮木兰之坠露兮”比较妥当,如果可以确定木兰便是玉兰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