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涂口红的都是妖怪

1

小时候,生活在一个山坳里,朴朴素素的小地方,人们生活规矩,家家户户彼此相熟。

很偶尔能在路上看到涂口红的女人,她们往往年轻,打扮得光鲜亮丽,和街上其他灰扑扑的风景相比,显得有些鹤立鸡群。每当这时,小小的我总会忍不住多瞄几眼,直到和她错身过去的时候,扑面浮来一股让人晕乎乎的香气,让人莫名觉得欢喜。身旁的牵着我的大人总会说,“别看她,那嘴唇子涂的,跟吃了小孩儿似的。”

“吃了小孩儿?真的吗?”心中涌起许多问号,“难道是妖怪吗?”

然而身边大人的声音又响起来,“这脸涂得跟驴粪蛋子挂霜儿一样。”

后来在校园里遇到许多妖妖娆娆的年轻女老师,中专刚毕了业,托了关系入职到这山沟子里的公立小学。我总是怕她们怕得要命,不光是因为听大人说了她们是妖怪,我也逐渐产生了自己的判断。

她们对待小孩子异常凶狠,上课的时候,一道题答不上来就会被揪着耳朵提溜到教室前边儿面壁思过,这对于我一个“好学生”来说,是一件多么丢面子的事儿啊,虽然一节课下来,被揪了耳朵的,比座位上坐着的学生还多。

她们一言不合就会在班级里发火,像是火山突然爆发,根本体会不到缘由,发火的后果一般有两种,一是会有个“替罪羊”被选出来,所有的火气被他一人承担,老师尖尖的指甲一般会在他的脸上身上掐出许多的青青紫紫的斑点来,让人看了害怕;还有一种就是全班罚站,一罚就是大半天,什么时候她们心情好了,才会“恩准”我们坐下。

不过我总是会趁老师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坐一会儿,再赶紧赶在被发现之前,重新站得直直的,双手背在背后,装作老老实实的样子。那段日子经常站站坐坐,动作过于标准,如同广播体操一般,以致长了好几公分的个子。

每天当然都会被留很多很多的作业,除了课后的题目,还有成叠儿成沓儿的卷子,不分青红皂白一股脑儿地塞过来。周末就更不用说了,作业多到永远都做不完,写作业写到天荒地老手脚发麻,不敢跟父母说,甚至怕父母发现,因为照以往的经验来看,结果肯定是他们偏向着老师,认为留作业一定是对的,说不定还会揍我一顿。

每日在书桌上俯首煎熬到夜半,内心不禁十分惆怅,觉得这就是“妖怪们”“吃小孩儿”的方法,又觉得自己命不久矣,为此常常掉下几滴眼泪,整个人也渐渐黯淡下来。

如此一段时间以后,母亲终于发现了我的异常,开始试图跟老师沟通,跟学校反映情况。

忽有一日,课堂上的我正在发呆,老师点到我的名字,我回过神,错愕地看着她白得靛青的脸上泛着鄙夷的光芒。她用十分尖利刺耳的声音问我:“怎么?你觉得我留的作业多吗?”

正不知道怎么回事,旁边的小伙伴都在旁边小声提醒我,“不多”,“快说不多!”

我脸上红一块儿白一块儿,不想看她,头皮发硬,但仍执拗着没有说话。

这老师继而张着红得发紫的血盆大口朗声说道:“以后,你们谁也别想出去造谣生事,在外人面前说我作业留得多。我要是再发现谁在背后说我的不好,小心我弄死你。”

此时我的心,像被石头砸了几下,不知有什么碎裂了,钝钝地掉入了无底深渊。


2

后来,母亲帮我转了学。

那些没转学的孩子,我也不知道他们怎样了。也许就带着隔三差五那些青青紫紫的印记和恒久写不完的作业,铺就了疼痛的成长。

当时的我愤愤地以为,这被揪得隐隐作痛的耳朵一定永远也不会好了,我会一直记得那些老师“驴粪蛋子挂霜儿”的脸庞,那永恒不变的厌恶表情,也会记得沾满了“鲜血”的“吃小孩儿”的指甲和嘴唇。

“等我长大以后,一定要来找你们报仇。”

然而20年后的今天,我已经完全记不起她们的模样。可能由于当时年纪太小,伤害慢慢弥合,岁月只留下了对当时十分脆弱模糊的一点印象。反而是后来遇到的几位真正优雅和善、诲人不倦的恩师,他们的名字,甚至一颦一笑,我都依然清晰地记得,并且至今感激。



2

我在镜子前涂好口红,收拾妥当后匆忙下楼。

春天到了,樱花桃花把空气开成了粉红色,街面上的人们,装扮大都轻薄起来,遂了这天气暖意融融的模样。迎面撞见的姑娘脸上笑意盈盈,皮肤透亮,唇色一点,似橘似粉。

如今我也成了一名老师,恰巧,我的学生,也是不满十岁的小孩子。

我开始理解做一名低龄儿童老师的不易,因为这个职业所要求的,远比“传道授业解惑”要多得多。孩子们的意识还未建立,就像一张白纸,需要老师帮助他们建构许多生命最初的概念、规则、想法。大多数情况下,儿童思考的方式和关注的重点与成年人完全不同,这一切,都需要老师花费太多的心力去尝试、去关注、去了解。

然而有多少为师者,遑论专业素质,连做人最起码的道德素质都不及格,怎么还配得上去教育其他人?一个人如若没有底线,还有什么能限制得了想象力呢。这是一个从来只考核能力的世界,关注社会产值,爱惜为人处世的情商,却有几个人会在意这当不了饭吃的“道德”呢?

我始终希望,有人能教给孩子们善良,教给他们如何留下澄澈的双眼,教给他们终将在这世界踽踽独行时坚守自我的力量,教给他们愚钝,教给他们求索,也教给他们脚踏邪佞,凛冽如风。


3

在我的家乡,曾经那些年轻的涂口红的女人们已经渐次老去,学生们也老去。教学楼建成不久,迅速沦为一栋孤独的空建筑。山沟子里只剩下沟沟壑壑的老人,年轻人们则以争先恐后的姿态涌向了大大小小的城市。

城市里的家长们惶惶不可终日地高价争抢着学区房,发动一切可及的不可及的力量捕捉有限教育资源中的细微一瞥。

北上广深还在扩张,不知是否有朝一日会吞没远方的故乡。

妖怪还在生长,永远有新鲜的孩子被双手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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