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命铸就素养,素养决定性格。
宝钗住进大观园没多久,就受到了众人的一致好评。贾母喜欢她,王夫人喜欢她,史湘云喜欢她、和她亲近、视她为知己,后来黛玉也信赖她,婆子丫头们也敬重他。在宝黛钗凤这四人里,王熙凤年龄最大,众姐妹唤她为凤姐姐,薛宝钗次之,宝黛唤她为宝姐姐,黛玉最小,众人唤她为林妹妹。
这是以年龄为标准的排队。论成熟稳重,这个排序也成立。王熙凤作为贾府的媳妇,又担负着管家的重任,成熟稳重是身份的需要,也是必备的职业素养。那宝钗既未出阁也不用管家,比宝玉戴玉没大多少,可是其成熟稳重不仅远超宝戴,在某些方面甚至超过凤姐,那么,这样的宝钗是怎样炼成的呢?
是使命铸就了宝钗的性格。
薛家需要宝钗成为薛氏家族的中流砥柱,对内协助母亲处理家事,母亲不淡定时她必须淡定,母亲想不到的想不明白的她必须想得到想得明白;对外密切与重要亲戚的关系,以薛氏家族重要成员的身份和亲戚们交往。可以说:宝钗肩负着守住、振兴薛家的重任。也许宝钗有一天会成为第二个王熙凤,这是她的使命,但做不了真性情的宝玉更做不来小性的黛玉,因为她没那个资本。
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在黛玉身上体现得特别充分。
林黛玉幼年丧母,又无兄弟姐妹,后又丧父从来不为操持家事振兴家业费思劳神,除了和宝玉那点爱恨情愁和寄人篱下的身世飘零之感,别的事一点都没,活着没啥使命感、责任感。动不动就死呀活呀的,黛玉说话总是死字挂嘴边:“我登时死了……,我死了…哪就冻死我了?”
宝钗就不这样说话,因为宝钗不能活的那样无事一身轻。
宝钗也成不了宝玉。
宝玉有好姐姐——贵为皇妃的元春,宝钗没有好姐姐,只有一个惹事生非的呆霸王哥哥;宝玉有在家里吃香在官场吃的开的父亲,宝钗连不吃香的父亲都没有,她父亲早已去世;宝玉有疼他宠她的祖母、母亲,家里的事有贾母、王夫人拿大主意,有熙凤和贾琏主管,他有什么可操心的可负担的?虽非赤条条,但除了那点闲愁暗恨也是无甚牵挂,他和黛玉说过:家里的东西没有谁的也不会没有咱们俩的。
宝玉外有姐姐父亲内有祖母母亲哥哥嫂子,宝钗没有祖母,要给母亲出谋划策,给哥哥善后、打圆场,维护亲戚的亲密关系。内政外交都是不可缺少、不可替代。
薛蟠挨打
薛姨妈与宝钗见香菱哭得眼睛肿了。问其原故,忙赶来瞧薛蟠时,脸上身上虽有伤痕,并未伤筋动骨。薛姨妈又是心疼,又是发恨,骂一回薛蟠,又骂一回柳湘莲,意欲告诉王夫人,遣人寻拿柳湘莲。宝钗忙劝道:“这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他们一处吃酒,酒后反脸常情。谁醉了,多挨几下子打,也是有的。况且咱们家无法无天,也是人所共知的。妈不过是心疼的缘故。要出气也容易,等三五天哥哥养好了出的去时,那边珍大爷琏二爷这干人也未必白丢开了,自然备个东道,叫了那个人来,当着众人替哥哥赔不是认罪就是了。如今妈先当件大事告诉众人,倒显得妈偏心溺爱,纵容他生事招人,今儿偶然吃了一次亏,妈就这样兴师动众,倚着亲戚之势欺压常人。”薛姨妈听了道:“我的儿,到底是你想的到,我一时气糊涂了。”宝钗笑道:“这才好呢。他又不怕妈,又不听人劝,一天纵似一天,吃过两三个亏,他倒罢了。”
薛姨妈心疼了,要给儿子出口气,被宝钗一番言语劝住:醉酒打架小事一件/和哥哥一起玩的珍大爷琏二爷碍于亲戚情面一定不会袖手/捅出去既显得您溺爱纵容、我们薛家仗势欺人,又给亲戚们添麻烦让人家为难。——十五六岁的女孩子竟能如此遇事冷静如此明白事理,环境育人、需要和使命成就人啊。
薛蟠挨了柳湘莲一顿拳脚之后,想外出一段时间躲躲羞,顺便在各地游玩一番。薛姨妈怕他再惹事生非不想让他去,可薛蟠言之凿凿、理直气壮,薛姨妈又拗不过他,一时间就没了主意,便像女儿问计。宝钗一席话真是拨云见日。
宝钗笑道:"哥哥果然要经历正事,正是好的了。只是他在家时说着好听,到了外头旧病复犯,越发难拘束他了。但也愁不得许多。他若是真改了,是他一生的福。若不改,妈也不能又有别的法子。一半尽人力,一半听天命罢了。这么大人了,若只管怕他不知世路,出不得门,干不得事,今年关在家里,明年还是这个样儿。他既说的名正言顺,妈就打谅着丢了八百一千银子,竟交与他拭一拭。横竖有伙计们帮着,也未必好意思哄骗他的。二则他出去了,左右没有助兴的人,又没了倚仗的人,到了外头,谁还怕谁,有了的吃,没了的饿着,举眼无靠,他见这样,只怕比在家里省了事也未可知。"薛姨妈听了,思忖半晌说道:"倒是你说的是。花两个钱,叫他学些乖来也值了。
对于薛蟠外出游历这件事,宝钗考虑到了钱的问题、伙计的问题、薛蟠的问题、收益问题、风险问题,“一半尽人力,一半听天命”,“他若是真改了,是他一生的福。若不改,妈也不能又有别的法子。”《红楼梦》里的人说话大多是有理有据富于逻辑力量的,但是像宝钗这样十五六岁便这般有胆有识、从容笃定却是少见。
宝钗住到贾府,也不是一个小女孩子串亲戚这么简单,也是肩负着使命的。
金钏之死
宝钗听见老婆子说金钏投井自尽了,忙向王夫人处来道安慰。
却说宝钗来至王夫人处,只见鸦雀无闻,独有王夫人在里间房内坐着垂泪。宝钗便不好提这事,只得一旁坐了。王夫人便问:“你从那里来?”宝钗道:“从园里来。”王夫人道:“你从园里来,可见你宝兄弟?”宝钗道:“才倒看见了。他穿了衣服出去了,不知那里去。”王夫人点头哭道:“你可知道一桩奇事?金钏儿忽然投井死了!”宝钗见说,道:“怎么好好的投井?这也奇了。”王夫人道:“原是前儿他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他几下,撵了他下去。我只说气他两天,还叫他上来,谁知他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宝钗叹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顽顽逛逛,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王夫人点头叹道:“这话虽然如此说,到底我心不安。”宝钗叹道:“姨娘也不必念念于兹,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主仆之情了。”王夫人道:“刚才我赏了他娘五十两银子,原要还把你妹妹们的新衣服拿两套给他妆裹。谁知凤丫头说可巧都没什么新做的衣服,只有你林妹妹作生日的两套。我想你林妹妹那个孩子素日是个有心的,况且他也三灾八难的,既说了给他过生日,这会子又给人妆裹去,岂不忌讳。因为这么样,我现叫裁缝赶两套给他。要是别的丫头,赏他几两银子就完了,只是金钏儿虽然是个丫头,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儿也差不多。”口里说着,不觉泪下。宝钗忙道:“姨娘这会子又何用叫裁缝赶去,我前儿倒做了两套,拿来给他岂不省事。况且他活着的时候也穿过我的旧衣服,身量又相对。”王夫人道:“虽然这样,难道你不忌讳?”宝钗笑道:“姨娘放心,我从来不计较这些。”一面说,一面起身就走。王夫人忙叫了两个人来跟宝姑娘去。
此节中宝钗有两“忙”两“叹”一“笑”:
一“忙”,当宝钗得知王夫人的丫鬟金钏投井自尽之后,马上想到要来安慰王夫人;二“忙”,当她听到王夫人说要给金钏赶制出两套衣服,忙道:“姨娘这会子又何用叫裁缝赶去,我前儿倒做了两套……”宝钗有一种敏感,一种抓住机会的敏感,金钏死了,她马上想到要安慰王夫人,王夫人要给金钏做两套衣服,她马上说'我前到做了两套',什么人有这种敏感?有素养的人。什么人有素养,一直肩负使命的人,是使命铸就了她的素养,宝钗不能把自己当小孩子,她不仅要树立通情达理的个人品牌,她还要巩固薛家和贾家王夫人姐妹俩的关系。怎么巩固关系?在关键时刻能派上用场。
一“叹”是分析金钏死因:要么失足要么糊涂,经她这样一说,金钏的死都是由于自己的原因造成的,和王夫人简直没有一毛钱关系了。这,这,这也太会安慰人了吧。二“叹”是建议王夫人用物质改变精神:紧承一叹而来,王夫人虽然觉得自己没责任了,但是到底心里过意不去,宝钗建议她多花几两银子就尽了主仆之情了。人如何消除负罪感,尽你所能的去弥补去补偿就可以达成。钱能通神的,几两银子能使王夫人的精神世界拨云见日。
一“笑”:宝钗用“一忙”抓住了表现的机会,用“两叹”成功地消除了王夫人的负罪感安慰了王夫人,用“二忙”锦上添花解决了王夫人的燃眉之急,还意外地赢了林黛玉一局。这件事情做得太漂亮了。最后一笑,可以理解为得意的笑自豪的笑,还可以理解为进一步给王夫人缓解新心理压力——关于金钏之死和把宝钗的衣服给金钏的顾虑。
结语:一个民族需要英雄作为中流砥柱,一个家族也是如此。宝钗肩负着保全家族照顾母亲的重任。这是宝钗的人生使命,这个使命铸就了宝钗的素养,素养又决定了她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