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夏日午茶
篇一·谷雨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志摩
(一)雨声
谷雨的前一夜,江南的潮气从校园的每一条石缝里渗出来,像一支无形的素手,把灰瓦、樟叶、灯晕,一并揉进一幅未干的水墨里。
我撑着一把旧伞——母亲去年捎来的,黑布面,白竹骨——在教学楼背廊的尽头,听那雨声淅沥,恍若谁把一串串碎玉撒在檐前。便是那一刻,我"听见"了她。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
声音不是从耳朵进来,是心里泛起的一圈涟漪;我回首,便见她。
沈知遥。
她着一件月白薄呢短外套,袖口绣着极淡的银线栀子,像怕惊扰这雨似的,悄悄立着。乌黑的发梢浸了水,贴在颈侧,灯光一照,便是一条柔软的墨河。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举伞趋前,将伞面倾向她。雨点敲击布顶,发出轻碎的拍子,像替我数着心跳。
"同学……一起避避?"
她抬起眼,那一瞬我窥见两泓秋水,底下沉着晚星的影。她微微一笑,却将伞柄往我这边推了半寸。
"谢谢。我……在等雨停。"
我心里又荡起那句《雨巷》——原来她方才真的默念过。
(二)花气
次日,讲堂里。
窗外的樟树滴着残雨,窗内是一堂《诗词与声音》选修。老师分发分组表,我与他——林屿,中文系——被列在一格。
她坐我右侧,翻开笔记本,扉页写一行簪花小楷: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我偷瞄一眼,心口无端发热,像春夜第一朵木兰被风轻轻拆开。
"朗读作业,"老师敲桌,"下周交。你们组选什么?"
我未及开口,她侧身,极轻极轻地道:
"《离骚》,可好?"
那声音像雪夜有人隔窗吹笛,一霎便把我卷入千年前的楚云湘水。我点头,竟不敢再说话,只怕唐突了这缕笛声。
(三)猫影
夜已深,图书馆后坪。
彩排完一段吟诵,我收好吉他,她抱着一只橘猫——后来才知叫"阿瓜"。猫的眼在灯下碎金般闪,尾巴一扫一扫,拍她的臂弯,像替我数拍子。
"它病了,明儿得去城南宠物医院。"
她说得极淡,却仍把猫往怀里拢了拢。我瞥见她指节因用力而微白,心下便起一念:愿化身为猫,卧她腕底,也受她这样护着。
回宿舍的路极静,雨洗过的桂叶散着冷香。我伴她慢行,鞋底踏水,溅起极轻的声浪。
至岔路口,她回身,月自云缝漏下一泓清辉,落在她肩上,像给她披了一段无声的银纱。
"林屿,"她第一次唤我名字,"明儿……你能陪我去么?"
我颔首,喉咙却涩得发疼,只挤出一句:"当然。"
她低头一笑,那笑意像水面荡开的圆纹,渐远渐淡,终与夜合为一体。
(四)心声
我回到宿舍,推窗。
远山含烟,灯火三点两点,都在雨里静默。我忽闻自己心里荡起一句——
"如果能撑两年伞,就好了。"
那分明不是我的念头,却在我胸腔里回响,柔软而微凉。
我骇然,又恍然:原来那一刻,她也在想与我同样的事。
雨声渐密,敲窗如无数细小的足音。我熄灯躺下,任那声音一下一下,像把世界敲成一面澄澈的镜——镜里,便映出两朵并肩的莲。
(五)微光
天欲晓,雨却停了。
窗棂上栖着一只小小的水鸟,啾啾两声,扑翅飞去。我忽生预感:
这谷雨,不过是我与她"两年"的序曲;
而序曲,已经这样轻,这样柔,这样——令人心疼。
篇二·立夏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黄昏吹着风的软,星子在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
——志摩
(一)薰风
立夏第一日,校园的槐香忽然浓了。日影斜照,把石径铺成一条晃眼的小河。我抱琴往图书楼后坪去,远远已见沈知遥,她着一件烟绿薄衫,袖口挽至肘弯,腕上套一串细银镯,风一过,叮然作响,如替枝头新蝉按拍。
她蹲身抚阿瓜,橘猫在打颤,却仍偎她。我近前,她抬眸,额前碎发被汗水黏住,像一弯黑夜泊在额角。
"医生说,阿瓜得住院。"她语气极轻,却像把整座夏天都压进那一句。
我把吉他换到左肩,腾出右手,掌心向上。她微怔,随即会意,将猫递来。阿瓜的体温透过薄布,烫得我胸口发紧。
"会好的。"我哄它,也哄她。
(二)离骚
课后,空教室。窗外槐影筛进,如碎金摇曳。我拨弦,她低诵:
"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
声线清冽,却带三分病酒似的沙哑。我偷望,日光在她睫毛尖跳舞,一粒粒晃成金粉。我忽而心慌,指下一乱,弦声高窜。她停了,笑我:
"林屿,你心跳得好响。"
我赧然,却想:若能将这心跳谱成曲,与她并肩立在舞台,任灯海灭顶,也是甘愿的。
(三)病房
阿瓜手术那日,我们在城南宠物医院。白墙白椅,消毒水味像无数冷针。她坐我身边,手指绞成白鸽,我伸手覆上去,她颤了一下,却没抽开。掌心里,她的脉搏急如暮鼓。
灯灭,医生摘口罩笑:"没事了。"那一瞬,她肩头一松,泪滚下来,砸在我手背,滚烫。我忽悟:原来人的热泪,比夏雨更重,更能穿透皮肤,直抵心脏。
回校途中,晚霞把天空熬成一锅玫瑰糖。她抱猫,侧脸映在车窗,像一帧快洗出的旧照片。我喉咙发痒,几次想开口,却怕惊了此刻的静。直到宿舍楼下,她把猫举高,对我笑:
"两年后,若阿瓜还在,我们一起给它过生日,好不好?"
我心口"咚"地一声,似被什么击中,软得发疼,只低低应:"好。"
(四)夜跑
当夜,操场。我独自跑,风挟着槐香,一波波拍在脸上。月亮瘦削,像谁剪下一枚邮票贴在夜空。我喘得发苦,却不停,仿佛只要再快一点,就能追上那看不见的两年。
(知遥心声,随风潜来:)
"林屿,别跑太急,我怕你摔倒。"
我倏地停步,扶膝,汗砸在红色塑胶道,绽开一朵朵深色花。抬头,远处宿舍灯火如星河,我却只看见她——她立在槐影下,绿裙飘摇,像一茎刚出水的荷。
(五)萤火
周末,夜。学校后山。我们沿小径深一脚浅一脚,去看萤火。她提一只玻璃罐,里头装着碎纸条——要给阿瓜写的"康复祝愿"。我笑她孩子气,她睨我,眸光比萤火先一步点亮林子。
及至山腰,萤火果然来了,三三两两,像谁撒落的星屑。她旋开罐,纸条飞不出,倒是一只萤火虫误入,停在瓶口,一闪一闪,像替我们打节拍。我侧头,看她被萤火映亮的侧脸,忽然想起一句诗: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我低声念出。她转头,鼻尖几乎擦过我下巴,呼吸可闻。那一瞬,所有萤火都暗下去,只剩她眼里两粒微光,在林间静静燃烧。
"林屿,"她轻唤,声音像草尖滴露,"两年后,我们还会在这里么?"
我不知答案,却伸手,覆在她手背,掌心相扣,像扣住一只随时会飞的萤。
"只要你想,我就陪你。"
话音落地,风过林梢,萤火四起,像替我们鼓掌,又像替我们叹息。
夜,更深了,而萤火的光,短得令人心疼。
篇三·小满
"小满,未满;相思,已半。"
——志摩
(一)麦浪
小满的南风,吹黄了校门外的十亩麦田。金波起伏,一浪接一浪,推着我们往学期深处走。阿瓜的伤口已结痂,蜷在知遥的帆布提篮里,尾巴扫来扫去,像替我们拨算剩余的日子。
午后,空教室。窗外日光白得晃眼,槐荫缩成小小一团。我把吉他弦调低半音,弹《凤求凰》。她倚窗,用卷起的《朗读者》杂志打拍子,袖口滑到肘弯,露出腕上银镯——叮叮当当,碎玉撞寒泉。
"林屿,"她忽然收声,"如果,两年后——"
"嗯?"
"如果两年之后,我们走散了,你会不会把琴砸了?"
我指下一乱,"铮"一声,高音弦劈了。那声音像裂帛,也像裂心。我抬头,撞上她的目光:乌亮、潮湿,带着麦芒似的怯意。
"不会,"我答得急促,"我会把弦拆下来,穿成项链,挂——"
"挂哪里?"她笑,却先红了眼尾。
"挂这里。"我指指自己心口,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
(二)纸船
小满之夜,学校为毕业生办"水上灯节"。湖面碎银万点,莲形纸船载着蜡烛,漂得参差。我们蹲在石阶,各写各的愿。我写:愿两年后的我们,仍笑得像麦芒一样锋利而柔软。她写——我偷看,却被她掩住:不给看,看了就不灵。
船入水,风一吹,两艘小灯船竟头尾相接,像被看不见的绳系住。她拍手,孩子似的跳,银镯晃成一阵骤雨。我举着手机拍照,镜头里,烛火在她瞳仁里摇曳,像两粒将熄未熄的星子。
"知遥,"我轻声喊,"如果那两艘船一直不沉,我们就——"
"就怎样?"
"就在一起,像它们一样,头尾相接,直到两年期满,再远也不松。"
她低头,额发垂下来,掩住眉眼,只露出一点鼻尖,被烛光映得玲珑。半晌,她伸出小指,勾住我的。指尖冰凉,像湖底捞出的玉。
"好,拉钩。"
(三)病雨
小满后第三日,骤雨。她缺席选修课。我发微信,只回两个字:在忙。雨脚如麻,我心乱如麻。夜里十点,宿舍门禁前,我撑伞去她楼下。雨线斜织,路灯昏黄,像谁把旧胶片泡进水里。
她出来,披一件男士外套,宽大得几乎拖地。我愣住,喉头滚了滚,终究没问。她抬眼,眸色深得像被雨浸透的墨,一碰就要滴出黑来。
"家里来人,"她声音哑得不像她,"明天……要去上海复查。"
"我陪。"
"不用,"她顿了顿,"两年很长,别把所有日子都耗在病房。"
雨忽然大起来,伞面被砸得噼啪作响。我伸手去握她肩,却触到一片湿冷——那外套被雨水浸得沉重,像一副冰甲。她往后退了半步,转身,留给我一扇缓缓闭合的玻璃门。门内灯影昏黄,照出她背影,薄得像一张湿透的纸。
(四)夜奔
我回宿舍,一身湿,一头乱。室友鼾声如雷,我却听见自己心里另一种声音——像远处麦浪倒伏,又像琴弦将断未断。我拎起吉他,偷偷下楼,绕到后山凉亭。雨已停,月亮瘦伶伶挂在松梢,清辉冷得像一把薄刃。
我坐下,拨弦,从《凤求凰》到《阳关》,从低徽到高徽,越弹越急,越急越乱。指尖破皮,血珠滚在弦上,溅成细小的红雾,却不觉疼。忽然,"嘣"一声,低音弦断,抽在手背,辣辣地疼。我怔住,看那一截断弦在风里晃——像一条找不到归途的蛇。
(知遥心声,隔着山、雨、夜,远远浮来:)
"林屿,别这样,我会疼。"
我猛地收手,四野俱寂,只剩血滴在木板上,"嗒、嗒",像更漏,也像更残的更鼓。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小满,原不是满,是未满;是麦粒灌浆,却未金黄;是相思半盏,却未煮成白头。
(五)残灯
第二日清晨,我赶去城站。候车大厅人影幢幢,我却一眼认出她——仍那件宽大外套,帽子扣在头顶,像一株被风压弯的芦苇。我隔着人潮喊:"知遥!"她回头,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却笑,笑得让周围所有嘈杂都暗下去。
我递给她一只小小纸袋,里头是昨夜断下的三根琴弦,用红绳系成一枚圆环。
"带着,"我说,"等你回来,我再给它装回琴上,一起——"
她指尖颤了颤,接过,放进贴身的口袋,又轻轻按了按,像按住了某个即将决口的岸。
广播响起,列车像一条银白的巨蟒,缓缓滑进站。她转身,背影在人群里一闪,便不见了。我站着,手里攥着那张返程票,攥得指节发白。
阳光透过穹顶玻璃,照在我头顶,却像一场雪,冷得令我打战。
篇四·芒种
"芒种,是收也是种;是离别,也是将相逢的预告。"
——志摩
(一)远笛
月台一别,校园便空了。我回到后山凉亭,断弦的琴横在膝上,像一具失了声的骨骼。风掠过松针,发出远笛似的低鸣,一声声,都往心里钻。
我掏出手机,给她发去一行字——
"芒种日,麦黄天,我等你回来,把琴补全。"
良久,屏幕熄了又亮,只回一个点头表情,却叫我胸口发烫。那夜,我第一次梦见她:
梦里也下着雨,她站在湖面小舟,抱一把无弦的琴,对我笑,唇形在说:"两年后——"
(二)长日
暑期科研立项,我留守学校,每日三件事:
图书馆写稿,后山跑步,夜里给阿瓜拍视频传她。
她回得稀,却总在凌晨三点——
"刚做完检查,疼,看你跑步,就好些。"
我盯着那行字,心被揪成皱巴巴一纸团。窗外天将亮未亮,是青灰色的,像她腕上输液的淤青。
(三)寄麦
七月半,我托老乡带来一袋新磨麦粉,用细纱布缝了小小一包,附上一阕手写《临江仙》——
"芒种黄云千顷浪,南风十万邮差。
寄君一粒莫相猜。
相思如麦粒,节节灌琼浆。
待把离弦重续就,归来共听秋籁。
天涯亦不过尘埃。
两年弹指耳,花底共君来。"
她拍图回复:麦粉雪白,词笺墨黑,背景是医院窗棂外一截灰天。
"麦香闻到了,"她说,"词,我藏在枕头底下,比止痛药管用。"
(四)雁字
秋季开学,她仍未返。课表上,《诗词与声音》换了老师,分组名单被重排。我独坐旧教室,看夕阳把窗帘染成晚稻色,手指无意识在桌面划——
"沈、知、遥"
三字刚成,一阵风掠过,帘影碎成万顷麦浪,我恍惚看见她坐在前排,回头冲我笑,耳垂银镯晃成小小月亮。
可一眨眼,只剩空椅。
我低头,把脸埋进臂弯,听见自己心跳——咚、咚、咚——像远处收割机的钝响,一下一下,把日子都碾成秕壳。
(五)初雪
十一月,小城初雪。
我拍了一张操场雪景发她——
红跑道被白轻轻覆住,像一条未拆封的绢手帕。
她回一张病房窗外:
雪也落在灰台,却薄得可怜,一捻就散。
"这里雪不够,"她说,"等我回去,一起堆个大的,两年为期。"
我盯着屏幕,忽觉眼眶发热——
两年,七百三十个昼夜,像七百三十级长阶,每一级都写着她的名字。
我抬手,在雪地上划出大大一个"遥",拍给她:
"雪会化,字会消失,可你回来,我就再写一次,一次一次,写到满两年。"
(六)岁暮
腊月廿三,小年。
我收到一个小小包裹——
上海寄来,没有只字,只有三根琴弦,已被重新接好,打成一枚更圆的环,环内缠着一根红线,线头系着一粒麦,金黄依旧。
我捧着它,像捧着她的心跳。
窗外,雪片大如鹅羽,一片片落在琴箱上,落在那断弦处,像替谁缝补一段未竟的曲。
我闭眼,仿佛听见——
雪落有声,麦黄有音,两年后的芒种日,风里会有她的脚步,一步一声,一步一声,都踩在我心弦上。
篇五·雨水
"雨水,是云在写信,写一封给河流的情书,落一笔,就软了人间。"
——志摩
(一)折柳
年后,我提前返城。校园的柳丝刚抽芽,远看像一团团浅绿的烟,浮在青灰天色里。我把麦粒与弦环一并装进琴盒,背去后山。山亭经雪,檐角还滴着残水,我拂石而坐,拨响第一声——弦已续,音却涩,像久别的人开口,嗓子发紧。
"知遥,"我对风低语,"今日雨水,柳色新,你那里雪化了吗?"
风不回,只把琴弦吹得微颤,似替我应了一声"嗯"。
(二)雁归
正月未出,她发一张图:医院的白玉兰开了,一朵朵站在枯枝上,像"遥"字里的单人旁。配文极轻——
"花比雪有耐心,等我两载。"
我回她一张图:后山第一朵迎春,黄得毫不谦逊。
"它说,两年亦不过一眨眼,眨完,你就回来。"
(三)夜航
二月,我接了一个朗读项目,要去上海录音。临行前,才告诉她,却只说:"顺路,不扰。"她回得飞快——
"虹桥晚高峰,别挤地铁,我在出口等你。"
四个字"我在出口",像四枚小灯,一路照我南下。列车穿过雨夜,窗外灯影被水拉成金线,我闭眼,想象她站在人群尽头,银镯叮叮,像替万家灯火配乐。
果真是她——灰色长大衣,领口一圈白绒,像把去年未化的雪披在身上。我远远立着,忽不敢走近,只怕一近,梦就破了。她抬眼,人群自动退成模糊背景,她笑,像把去年立夏的麦香又递到我鼻尖。
(四)旧街
我们去城隍庙,吃热腾腾的青团。她只吃半个,剩下半个推给我,"甜的,你替我吃完,两年就甜双倍。"我低头咬下去,豆沙绵软,像要把人埋进一场旧梦。
饭后,细雨来了。我们挤在一柄小伞下,伞骨旧,吱呀作响。石板上积水映出两双并行的鞋,一双藏蓝,一双素白,像两句押韵的诗。她忽然伸手,指尖勾住我袖口,极轻极轻——
"林屿,上海也下雨,可只有今天,才像江南。"
我懂她意思:雨是寻常,因并肩,才成了相思。
(五)录音棚
第三日,我去棚里录《离骚》。玻璃窗外,她坐,阿瓜趴在她膝上。我戴上耳机,灯火骤暗,只余麦克风一点红,像黑夜里唯一的渔火。我开口——
"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
声音被机器放大,又被耳机送回,像隔了两年时空,自己与自己重逢。我抬眼,与她隔着玻璃对视,她指尖在空气里随我节拍轻敲,一下一下,像替我数心跳。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所谓两年,不过是把离骚读成相聚,把芒种等成雨水。
(六)渡口
归期至,她送我到十六铺码头。江面灰蓝,轮船汽笛低沉,像谁在胸腔里叹一口气。她把一条灰绿围巾绕到我颈上——毛线里掺着银丝,远看像捕住的一截江雾。
"织了两个月,"她笑,"拆拆织织,线头比两年还长。"
我摸围巾,指尖触到一小粒硬物——低头,是那颗麦,被织进了流苏里,金黄仍在。
"麦在,我在。"她退半步,挥手,"两年后,你带着它,来接我。"
汽笛再响,船身离岸。我伏栏远望,她立在雨里,像一枝未开的玉兰,瘦而韧。风卷起她大衣下摆,也卷起我眼角湿意。江水滔滔,两年光阴忽然有了形——是一条看得见对岸的河,而我,已在对岸种满麦色相思。
篇六·惊蛰
"惊蛰,是春雷在黑夜递出的第一封情书,虫声读一句,桃花回一句。"
——志摩
(一)雷音
三月夜,我在江南小屋,被一声闷雷惊醒。窗外雨横风狂,像无数鼓槌同时落在铁皮屋顶。我披衣坐起,吉他倚在床畔,断弦处仍缠着红线。闪电一亮,照见墙上日历——惊蛰。那一瞬,我分明听见她:
"林屿,春雷来了,你怕么?"
声音极轻,却穿过千里夜雨,落在我耳蜗,像桃花瓣沾了雨水,软而凉。我握麦粒,指腹摩挲,低声答:"不怕,雷替你开路,我在路尽头。"
(二)虫唱
次日,后山。泥土松软,一脚踏去,"吱"地冒出湿气。我蹲身,拨开枯叶,见几只虫蛹裂出细缝,嫩白幼虫探头,又缩回,像羞于见世的诗句。我忽生痴念——把其中一只轻放掌心,托到耳边,它竟似知我意,微微振翅,发出极细的"嚓嚓"声。我失笑:这哪是虫鸣,分明是两年光阴在壳里翻身。
掏出手机,录下虫声,发她。配文:
"惊蛰,虫声新透,我替你听了一遍,两年便短了一寸。"
她回一张图:医院草坪,一株桃花正开,花瓣被雨打得透明,像浸了水的胭脂。配文极轻——
"桃花比虫声害羞,只敢在夜里偷偷回你。"
(三)桃枝
春分前,我收到快递:一枝桃花,用湿棉裹根,外缠银线,系着小小卡片——
"带它回江南,替我开花。"
我种在宿舍阳台,每日晨跑归来,先俯身看芽苞。第三日,芽顶裂出一点红,像谁用指甲挑破绸缎。我拍照发她,她回:
"再裂一点,我就好一点。"
(四)雷雨后
四月夜,雷声远去,剩细雨敲窗。我伏案写稿,忽闻"叮"一声——她发来语音。我戴上耳机,背景是医院走廊的灯鸣,她声音极轻,像怕惊动谁:
"林屿,我刚做完复查,指标……好了一点。"
我指尖一抖,笔滚落地上,墨点溅成黑梅。我深呼吸,回她:
"桃花开了,虫声也大了,两年忽然短成一年零四十天。"
她笑,笑声里带鼻音:"那,你得把剩下的日子,攒成一朵更大的花。"
(五)纸鸢
清明假期,我北上。她申请出院四小时,我们去通州运河。天空低垂,灰云像未拆封的信,风却好。我带她到堤岸,递上一只自制纸鸢——素白纸,手绘麦穗,穗头沾一点红,像初熟的浆果。
"放它上去,"我说,"把两年系在尾巴上,风一吹,就提前到。"
她笑,却咳,咳得肩头发颤。我伸手,欲抚又止。她抬眸,眼里映纸鸢,也映我:
"林屿,如果线断了,你别追,让它自己飞。"
我懂她意思:线断,是给两年留一点意外,给命运留一点余地。
纸鸢果然飞高,灰云里一点白,像谁把心事写在天空,又慢慢被云擦去。线轴剩最后一圈,她忽然松手,纸鸢晃了晃,被风卷走,转眼不见。
"断了?"我问。
"断了,"她笑,"可我知道,它会落在一个有麦子的地方。"
(六)归途
送她回医院,车在雨里开。窗玻璃上,水流如注,像无数小河逆向天空。她靠窗,指尖在玻璃写字,写一行,雨擦一行,我只捕捉到首尾两字——"未""来"。
"未来?"我低声问。
她摇头,笑而不答,只伸手,指尖在我掌心轻划:
"未,是未完;来,是将来。两年未满,将来会来。"
车停,她下车,雨幕立即吞没她背影。我掌心里,她留下的水痕慢慢干了,却像刻下一道看不见的线——从惊蛰到两年后的芒种,从江南麦浪到北方雪原,从纸鸢断线到桃花再开。
我抬头,看雨刷来回,像替谁数着剩余的心跳。
……
篇七·小暑
"小暑,是太阳写给大地的情诗,每一行都烫手,却舍不得放下。"
——志摩
(一)白瓷
小暑前夜,我回到江南。宿舍阳台的桃花已谢,只余一根褐枝,像谁遗失的炭笔。我把凋瓣一片片夹进日记,页页都带着雨水的潮味。月光洗过,它们便泛出半透明的粉,像褪色的旧唇印。
手机亮——她发来一张照片:医院小卖部新买的白瓷碗,碗底一朵手绘桃花。
"桃花逃到你那里,躲进我的碗。"她附字。
我回:"两年后,我带你回江南,让它重新开到枝头。"
屏幕上方,"正在输入"闪了又停,最后只跳出一个字:"好。"轻得像瓷碗与瓷盖相碰,却足以让夜色叮当作响。
(二)蝉声
小暑一到,蝉声便铺天盖地。午后,我去后山录自然白噪,准备给她做"助眠音"。蝉鸣像无数细小的金钩,把天空一寸寸往下拽。我闭眼,任声浪灌进耳蜗,忽然听见其间夹杂着极轻的呼吸——是她的,隔着经纬与省界,同步起伏。
我按下录音键,低声对着麦说:"知遥,这是江南的蝉,把小暑切成薄薄的片,每一片都在替我说——想你。"
文件发送,她回了一个笑脸,外加一段语音:背景是医院走廊的空调嗡鸣,她的声音沙哑却柔——
"蝉声太吵,我把它调成背景,你的心跳在前奏,我听了,就能睡。"
那一瞬,蝉声果真退得很远,只剩我胸腔里那颗不听指挥的鼓,咚咚,咚咚,把两年敲得只剩八个月。
(三)荷风
学校后湖的荷开了。我清晨五点去画写生,其实只为折一支最白的给她。荷瓣上还滚着夜露,像谁遗落的珍珠。我拍照片,又画了一幅水墨,题一行小字:
"小暑赠荷,把江南的凉意寄给北方的灯。"
快递小哥收走画时,指尖都是颤的——我怕荷在途中蔫了,更怕她等不到两年。
三日后,她收到,拍视频给我:画被贴在病房窗前,风从窗缝溜进来,荷影晃动,像在水面。她伸手,指尖触到画纸,"嗒"一声轻响,像按下一个倒计时开关。
"林屿,"她轻声说,"一年零九个月,被这支荷提前了一个晚上。"
我笑,却鼻尖发酸。
(四)夜跑
小暑的夜,闷热得像蒸笼。我穿短袖在操场跑,汗水把眼睫糊成一片。第八圈,耳机里放她录的《离骚》——气息比从前稳,却带着微微的颤,像莲叶托着雨滴,随时会坠。
最后一圈,我冲刺,风在耳边撕出裂口。我大喊,喊得破音:
"沈——知——遥——"
回声被夜色吞没,又被蝉声续上,一层叠一层,像往两年后的山谷投递一封长信。
停下时,我弯腰喘气,手机屏幕亮起——
"我在,听见了。"
她附一张图:医院安全通道的楼梯间,声控灯刚亮,昏黄灯光把她的影子拉得细长,像一条通往未来的走廊。
"灯替我眨眼,"她说,"你喊一次,它就亮一次。"
(五)冰粉
七月半,我收到她寄来的包裹:一大包手工冰粉籽,一小瓶玫瑰酱,一张便签——
"小暑日,北方亦热,自己搓冰粉,替我尝江南的甜。"
我照做,夜里,宿舍熄灯,我借走廊微光,把冰粉搓成小块,浇上玫瑰酱,一口下去,凉得直抵心口。拍照片给她,她回:
"甜吗?"
"甜,"我答,"甜到一年零九个月都不舍得化。"
(六)萤火
小暑末梢,雨骤来。我关窗,忽见窗外草丛浮起一粒光,黄而弱,却固执地亮。我奔下楼,徒手去捧,那光点在掌心徘徊,像替谁传信。我拍视频给她——
"看,江南的萤火,也学会倒计时。"
她回得极快:
"替我告诉它,一年零九个月后的芒种,把光借给我,我要还你一场更大的。"
我抬手,把萤火放归夜空。它晃了晃,没入雨幕,像一粒小小的种子,被风带进两年后的麦田。
雨停,蝉声又起。我抬头,看月亮被云半掩,像一枚未寄出的邮票,贴在夜空。
我轻声,对着月亮,也对着两年——
"小暑已过,荷已白,萤火已放飞,剩下的日子,请你慢些,再慢些。"
篇八·处暑
"处暑,是夏天把烫手的情书折起,将一角秋意悄悄夹进扉页。"
——志摩
(一)折扇
处暑前日,我收到一封挂号信。浅蓝信封,背面洒银粉,像将夜空裁下一角。展开,是她亲笔——
"林屿:
见字如晤。昨日偷出院,去外滩,风软得像你去年种的桃花。
我买了一柄素绢折扇,想画麦穗,却画成莲——你看,江南终究抢在我笔先。
一年零九个月,被扇风轻轻收拢,只剩扇骨十二根,根根通向两年后的你。
此信无他,只想告诉你:处暑天,我比昨天好一点,莲比昨天开一点。
遥"
信尾,一枚小小唇印,淡得像被云遮的月。我把信贴在胸口,像贴一片薄薄的凉意。
(二)扇风
当晚,我携吉他,坐后山凉亭。风自江面来,带一点水汽,一点盐味,像把外白的夜慢慢熬成一碗微凉的汤。我拨弦,唱《凤求凰》,声音低得只给自己听。唱至"交情通意心和谐",忽觉风也静,似怕惊扰这句。
手机屏幕亮起——她发来视频:病房窗台,那柄折扇徐徐展开,莲色粉白,扇骨竹青。她手腕轻摇,扇面晃成一波水纹,像把处暑的月亮也折进去。
"听见了吗?"她轻声问。
我答:"听见风了。"
她笑,把扇收起,像把一年零九个月也收进掌心。
(三)莲蓬
处暑第三日,我画一幅莲蓬,水墨未干,便寄出。题字:
"莲蓬比莲花更懂相思,颗颗都是未说出口的'心'。"
五日后,她收到,拍图给我:莲蓬被挂在输液架上,与她静脉的细管并排,像两株互通消息的植物。
"颗颗莲子,我数过了,"她说,"二十一颗,正好是我剩余的治疗次数。每疼一次,我就咬一颗,苦里带甜,像你。"
我指尖一颤,像被莲心最苦的那根芯轻轻蜇了一下。
(四)归帆
八月末,我获批科研假,北上。夜车穿过黄河,铁桥灯光如万柄金剑,插进黑水。我倚窗,看自己在玻璃上的倒影,与背后的夜色重叠,像一艘正悄悄驶向她的孤帆。
虹桥出口,她立在人群外,白裙外套一件男士牛仔外衣——宽大得仍像袍子。风一吹,衣摆与发梢同时扬起,像两面旗,同时宣告:我在这里,我在等你。
我快步趋前,把行李一丢,伸手抱她——却在指尖触到她肩胛时,蓦地停住。她瘦得像一枝将折未折的芦苇。
"疼吗?"我低声。
"不疼,"她笑,"你一来,风都轻了。"
(五)外滩
夜十点,外滩。江风挟着汽笛与潮声,像无数双手,把暑气一层层剥去。我们倚栏杆,看对岸灯火在水里拉长、扭曲、又愈合,像一段反复被咀嚼又舍不得咽下的情话。
她打开折扇,给我扇风。扇面莲影晃动,映在她脸上,像把江南的夏夜重新铺在她面颊。
"一年零九个月,"她数,"再减去今晚,只剩二百四十个夜晚。"
我伸手,覆在她手背,扇柄夹在两人掌心,像一根小小的桥梁,把江南与江北,把现在与两年后的芒种,悄悄接通。
(六)处暑灯
子夜,我们走进一条老弄堂。风忽然静了,只剩墙头藤蔓沙沙。她停下脚步,从口袋掏出一只小小纸灯笼——
"给你带的,处暑灯。"
我接过,灯笼上画着麦穗,穗头沾一点红,像初熟的浆果。她把灯笼挂在弄堂口矮树枝上,掏出打火机,"嚓"——火苗窜起,麦穗在灯影里摇曳,像一片微型秋浪。
"处暑一过,夏天就正式撤退了。"她轻声说。
"可灯还亮着,"我答,"亮到两年后的芒种,再亮到我们回去。"
她抬眼,眸色被灯火映得极深,像两口小小的井,井底沉着两颗星。
我伸手,指尖与她相扣,像把剩下的二百四十个夜晚,一次性握进掌心。
风掠过,灯笼晃了晃,火苗未灭,像把处暑与秋意,同时写进下一页日历。
篇九·白露
"白露,是夜在草叶上留下的第一枚吻痕,轻轻一碰,便是满掌的凉月。"
——志摩
(一)凉月
白露前夜,我送她回医院。月色薄得像一张被水浸过的信纸,贴在车窗上,一擦就皱。她靠在副驾,呼吸轻得像远处湖面升起的雾。我伸手,想把月光拨开,却怕惊扰她微阖的睫毛——那上面,沾着一粒细小的露珠,不知是汗,还是月色的残屑。
"林屿,"她忽开口,"一年零七个月了,你怕不怕?"
我握方向盘的手一紧,指节泛白,却笑:"怕什么?怕你在江南迷路?"
她摇头,指尖在我腕背画一道弯弧:"怕时间把我先写完,把你的两年撕成一页空白。"
我踩刹车的脚一抖,车身微晃,像被风吹偏的纸船。我侧头,看她的眼睛——那里面,月光正一点点退下去,露出两口深井,井壁刻着"不舍"二字。
(二)露白
次日清晨,我独自去后山。草叶上果然布满露珠,一粒粒悬在叶尖,像谁遗落的珍珠扣子。我蹲身,用手机拍下一颗最大最圆的,发给她——
"白露,我把月亮的吻寄给你,你贴在胸口,就比我先到夜晚。"
她回一张图:病房窗台,一只空药瓶,瓶壁凝着细小水珠,像把整座后山的露都收进玻璃囚笼。
"露太重,"她说,"我把它关在瓶里,等两年一到,我们一起放它回江南。"
(三)桂香
白露第三日,校园桂花开。香气像被月光洗过,凉而甜,一吸气便滑进肺里,在胸腔绕梁三日。我摘一小枝,夹在信笺,寄出。信上写——
"桂香比露更轻,却更固执,一开门就钻进你袖口,像我不请自来的想念。"
五日后,她收到,拍视频给我:桂花被插在输液架顶端,风一吹,小枝轻晃,像在给滴落的药液打拍子。
"药液苦,"她说,"桂花甜,苦甜相加,正好是你。"
(四)短笛
白露后,夜渐长。我习惯在阳台吹短笛,笛孔被月光灌满,一吹就溢出银霜。曲是《姑苏行》,音色低回,像把去年芒种的麦浪,一段段折进音符。吹至第三段,忽闻背后极轻一声叹息——
我回头,空无一人,只有月光在地板上铺一条苍白小径。我低头,手机亮——
"笛声太凉,"她发,"我披了外套,站在病房窗口听,护士以为我在等雪。"
我笑,却鼻尖发酸,手指在笛身轻敲两下,像敲一扇无人应答的门。
(五)玉坠
白露第十五日,我收到一个锦盒。盒里一枚羊脂玉坠,雕成麦穗,穗尖一点红,像初熟的浆果。盒底附一行字——
"玉比露更冷,却更长久,两年后的芒种,你替我把它挂在江南第一支麦芒上。"
我当即戴上,玉贴胸口,凉得像一粒被月光焐热的雪。夜里,我做梦:自己变成一株麦,玉是穗,她是风,一吹,我就低头,一滴泪滚进泥土,便长出新的她。
(六)露冷
白露最后一天,我夜跑。操场空无一人,月光把跑道刷成银色带子,我跑在上面,像跑在一封被拆开的信纸上。第八圈,忽觉胸口一凉——玉坠从衣领滑出,在月光下晃成一粒小星。我停下,俯身喘气,汗珠砸在地面,溅起极轻的"嗒",像更漏,也像更残的更鼓。
手机震动——她发来语音,背景是医院走廊的灯鸣,她的声音极轻,像怕惊动月光:
"林屿,露冷了,你加衣了么?"
我抬头,看月亮被云半掩,像一枚未寄出的邮票,贴在夜空。我低声答:
"加了,"我握住玉坠,"还加了你。"
风掠过,操场边的桂树抖下一阵香,像替我把剩下的七个月夜晚,一次性撒进跑道。
我抬脚,继续跑,汗与露一同落下,像把白露与两年,同时写进下一页日历。
篇十·霜降
"霜降,是月光的碎屑被夜风吹落,轻轻一碰,便是一地的凉。"
——志摩
(一)玉霜
霜降前夜,江南降了初霜。我推窗,见瓦面铺一层薄玉,月光一照,便闪出细碎的银。我伸手,指尖刚触,霜便化了,像谁把一句未说出口的"想你"悄悄递来,又悄悄收回。
手机亮——她发来一张图:医院屋顶,同样覆着薄霜,霜上却用树枝写一行字——
"五个月零二十天。"
我回:"霜会化,字会消,可日子在我这儿,越数越薄。"
她答:"薄才好,薄才能透光,好让我一眼就看见两年后的你。"
(二)红柿
次日,我随导师去乡野采风。路边红柿挂满枝头,像一盏盏小灯笼,被霜一裹,便透出晶莹的橙。我摘一枚最大最圆的,用细绒布包好,寄给她。箱底附一行小楷——
"霜降摘柿,甜过江南的初雪,你咬一口,就把剩下的冬天甜完。"
三日后,她收到,拍视频给我:柿被切成两半,一半握在她掌心,一半躺在白瓷盘。她低头,轻咬一口,汁水顺着嘴角滑下,像坠下一粒小小的太阳。
"甜,"她笑,"甜到一年零十九天,再甜一点,就把药苦盖过去了。"
(三)雁字
霜降第三日,北雁南飞。我仰头,看雁阵把天空排成一条斜斜的省略号,像把剩下的一百七十天,一次性省略成六个点。我举起手机,拍雁影,发她——
"雁把秋天带走,却把省略号留给我,我把它读成:等你。"
她回一张图:病房窗口,一只纸鸢,正是处暑那夜挂的灯笼改的,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纸面写着六个黑点,旁注——
"我读成:也在等你。"
(四)笛冷
霜降后,夜更凉。我在阳台吹短笛,笛孔被霜气灌满,一吹就溢出白雾。曲是《平沙落雁》,音色比白露时更低,像把去年霜降的月光,一段段折进音符。吹至第三段,忽闻背后极轻一声咳嗽——
我回头,空无一人,只有月光在地板上铺一条苍白小径。我低头,手机亮——
"笛声太凉,"她发,"我披了毯子,站在病房窗口听,护士以为我在等雪。"
我笑,却鼻尖发酸,手指在笛身轻敲两下,像敲一扇无人应答的门。
(五)霜花
霜降第十五日,我收到一张明信片。正面:北方第一场雪,雪落在医院窗台,窗内一枝枯桃(正是白露时寄去的),桃花早谢,桃枝却被冰凌裹成一朵朵晶花。背面,她写——
"霜花比桃花更长久,却更脆弱,轻轻一碰,就碎成泪。我把它拍给你,让你替我保存,两年后的芒种,你带我回江南,再让桃花把它暖化。"
我把明信片夹进日记,页页都带着雪气的冷。夜里,我做梦:自己变成一朵霜花,贴在窗玻璃外,她是窗内的一口气,轻轻一呵,我就化成水,顺着玻璃滑下,像谁偷偷哭过。
(六)灯暖
霜降最后一天,我夜跑。操场空无一人,月光把跑道刷成银色带子,霜在脚下碎成极细的"嚓嚓",像替谁数更漏。第八圈,忽觉胸口一暖——玉坠从衣领滑出,在月光下晃成一粒小星。我停下,俯身喘气,汗珠砸在霜面,溅起极轻的"嗒",像更残的更鼓。
手机震动——她发来语音,背景是医院走廊的灯鸣,她的声音极轻,像怕惊动月光:
"林屿,霜冷了,你加衣了么?"
我抬头,看月亮被云半掩,像一枚未寄出的邮票,贴在夜空。我低声答:
"加了,"我握住玉坠,"还加了你。"
风掠过,操场边的桂树抖下一阵香,像替我把剩下的五个月零二十个夜晚,一次性撒进跑道。
我抬脚,继续跑,汗与霜一同落下,像把霜降与两年,同时写进下一页日历。
篇十一·大寒
“大寒,是冬夜最锋利的一枚冰棱,悬在檐前,替谁守着最后一盏灯火。”
——志摩
(一)冰灯
大寒前夜,北方零下十二度。她发来一段视频:医院小花园,一桶水冻成整块冰,倒扣在草地,里头插一支电子烛,火光被冰层折射,像谁把月亮按进井里。
“冰灯,”她解说,“亮一夜,明早太阳一出,就化成泪。”
我回:“让它化,泪也有光,我接住。”
屏幕暗了,我抬头,江南的月亮薄得像削过的冰片,贴在窗棂,一触即碎。
(二)雪信
次日,我收到一封手书。浅蓝信笺,背面洒银,像将雪夜裁下一角。展开,是她病榻上写的瘦金——
“林屿:
大寒日,医生说我可出院四小时。我偷跑去江边,风把江面吹成碎镜,我踩上去,每一步都裂出你的影子。
一百七十天,被冰层压得很薄,薄到能透光。我把它折成一只小船,放进江里,船头写——一百七十天后的芒种,你在江南,等我靠岸。
遥”
信尾,一枚小小冰晶,用透明胶封住,像把冬夜最锋利的一秒,寄给我保存。我把信贴在胸口,冰晶即刻化成水,渗进衬衫,像谁偷偷哭过。
(三)煮雪
大寒第三日,我北上。夜车穿过黄河,铁桥灯光如万柄金剑,插进黑水。我倚窗,看自己在玻璃上的倒影,与背后的雪夜重叠,像一艘正悄悄驶向她的孤帆。
虹桥出口,她立在人群外,白羽绒服,领口一圈白绒,像把去年冰灯披在身上。风一吹,绒羽晃动,像未化的雪。我快步趋前,把行李一丢,伸手抱她——却在指尖触到她脊背时,蓦地停住。她瘦得像一枝将折未折的冰棱。
"疼吗?"我低声。
"不疼,"她笑,"你一来,风都轻了。"
(四)冰雕
我们乘地铁去江北公园。冰雕展尚未收市,彩灯打在冰墙上,折射出虹的碎屑。她拉我到一座冰麦穗前,穗尖沾一点红,像初熟的浆果。
"画得像吗?"她问。
"像,"我答,"比江南的麦更挺拔,像你。"
她笑,却咳,咳得肩头发颤。我伸手,欲抚又止。她抬眸,眼里映冰灯,也映我:
"林屿,如果五个月后的芒种,我化得比冰还快,你就把玉坠挂在江南第一支麦芒上,让它替我灌浆。"
我喉头滚动,像咽下一块冰,又冷又硬,却瞬间化水,咸得发苦。
(五)归途
送她回医院,车在雪里开。窗玻璃上,冰花被暖气融化,水流如注,像无数小河逆向天空。她靠窗,指尖在玻璃写字,写一行,暖气擦一行,我只捕捉到首尾两字——"未""来"。
"未来?"我低声问。
她摇头,笑而不答,只伸手,指尖在我掌心轻划:
"未,是未完;来,是将来。一百七十天未满,将来会来。"
车停,她下车,雪幕立即吞没她背影。我掌心里,她留下的水痕慢慢干了,却像刻下一道看不见的线——从大寒到一百七十天后的芒种,从江北雪原到江南麦浪,从冰灯化泪到玉坠灌浆。
(六)灯灭
大寒最后一夜,我守在医院外。雪落无声,像谁把一整座冬天折成纸鹤,悄悄放在她窗台。零点整,她发来语音——
背景是病房走廊的灯鸣,她的声音极轻,像怕惊动雪:
"林屿,冰灯化了,可我还亮着。"
我答:"亮着,亮到五个月后的芒种,再亮到我们一起回江南。"
她笑,笑声里带鼻音:"那,你数着,我亮着。"
我抬头,看医院窗口一盏盏灯,像一排排小小的太阳,把雪夜烫出一个个洞。
其中一扇窗,灯光晃了晃,却未灭,像替我把剩下的一百七十个夜晚,一次性亮到黎明。
篇十二·立春
“立春,是冬天在信尾盖的一枚新邮戳,把寒夜寄还,把桃花寄来。”
——志摩
(一)桃讯
立春清晨,我回到江南。宿舍阳台那枝枯桃,竟爆出第一粒芽,粉绿如刚睡醒的蝶。我俯身,指尖触那一点嫩,像触到她腕上细弱的脉。拍图发她——
“桃醒了,你的脉还远吗?”
半晌,她回一段语音:背景是医院走廊的灯鸣,声音却亮——
“脉在跳,像桃在笑,六十天,被桃花提前了一个清晨。”
(二)燕归
午后,后山湖面,两只燕子剪水而过,尾翼掠出圈圈涟漪。我举手机录影,镜头里,天空被它们裁成一封蓝信,信封上写着——
“遥启:江南春已到,请速归。”
发她,她回一张图:病房窗台,她用棉签蘸水,在玻璃上画一只歪歪扭扭的燕,旁边写——
“燕在窗,不能飞,却先替我把春天看了。”
(三)新泥
我随导师去麦田,解冻的泥土软得像发酵的面,一踩一个温柔的坑。我蹲下,挖一小撮,用宣纸包了,寄给她。箱底附一行字——
“立春的新泥,带一点江南的体温,你把它贴在胸口,让心跳有个软和的去处。”
三日后,她收到,拍视频给我:泥被放进一只白瓷碟,她指尖轻按,留下一个浅浅的涡,像按下一个即将发芽的吻。
“泥在,”她说,“我就有地方长根。”
(四)柳笛
傍晚,湖边柳丝垂到水面,风一撩,便漾出细碎的圆涡。我折一指柳,做一支柳笛,吹《姑苏行》,声音比霜降时亮,像把一整个冬天从笛孔里倒出来,倒掉。
录一段发她,她回得极快——
“笛声太亮,我把病房灯关了一盏,让声音有地方亮。”
我低头,看柳笛外皮被月光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银,像替她守夜的小灯。
(五)纸鸢
立春第二日,风好。我去后山,把旧灯笼改成纸鸢,糊上桃花瓣,系一根极长的线,线尾缠一粒麦。放飞,纸鸢摇摇晃晃升上天空,像一封被拆开的信,字字句句都写着——
"七十天后的芒种,请你落地在麦田,落地在她掌心。"
我拍视频给她,她回——
"线太长,我先把视线放出去,等身体好了,再把它收回来。"
(六)花市
立春末梢,城里有花市。我逛到深夜,买回一盆微型桃,花盆用旧信笺糊了外皮,信笺是她去年白露写来的——
"霜花比桃花更长久……"
我把桃放在书桌,浇水,灯光下,叶影投在墙面,像一帧被放大到整个春天的旧照片。
我低头,给桃写信,信尾写——
"立春了,我把你种在盆里,你把根种在我胸口,七十天,我们一起开花。"
篇十三·惊蛰
“惊蛰,是春雷把冬天最后一枚壳敲碎,让虫声替桃花打更。”
——志摩
(一)雷音
惊蛰前夜,江南闷雷滚过屋脊,像有人在云端拖一张巨大的鼓。我熄灯倚窗,看闪电把夜空撕成两半——一半是她的病房,一半是江南的麦田。雨点砸在瓦当,"嗒嗒"如无数细小的足音,从江北一路奔来,踏过我的琴盒。
手机亮——
"林屿,春雷到了,你怕么?"
我回:"怕,怕雷把你吵醒,又怕你醒得比雷还早。"
她笑,语音里带着氧气管细微的嗡鸣:
"醒来听见雷,像听见你说'我在',我又放心睡。"
(二)虫唱
次日雨歇,我携录音设备去后山。泥香蒸腾,虫蛹破壳,细碎的"嚓嚓"声此起彼伏,像谁把一沓旧信纸同时撕开。我录下十分钟,发给她——
"惊蛰的虫,替你数心跳,一秒一声,一秒一声,都落在‘两年’上。"
她回一张图:病房窗台,一只透明盒,盒里几只草蛉,正振翅撞壁。
"虫在窗,我在床,同步听江南,一秒不落。"
(三)桃汛
惊蛰第三日,校园桃花忽然全开,粉浪翻涌,像谁把一坛陈年的胭脂打翻。我折下一枝最盛的,带去邮局,与短笛、虫声录音一起封箱。箱面写——
"寄沈知遥:江南第一枝桃,替你把春天拆开。"
隔日,她收到,拍视频给我:花被插进那只白瓷碗(曾装霜、装泥、装莲蓬),碗底垫着一粒麦,麦尖已冒白芽。
"桃在,麦在,"她说,"我也在,三证齐全,十天后一起归仓。"
(四)纸燕
惊蛰夜,我做一只纸燕,翅上写满《离骚》断句,尾翼系一粒麦。放飞,纸燕穿过桃花雨,像一封被拆开的信,字字句句都写着——
"十天后,请落地在麦田,落地在她掌心。"
我拍视频给她,她回——
"纸燕飞得太急,我把视线先放出去,等身体好了,再把它收回来。"
惊蛰末梢,春雷再至。我守在阳台,看闪电在远处麦田劈出瞬白——麦浪被照成银海,一浪接一浪,推着我往往十天后走。我低头,给桃写信,信尾写——
"惊蛰了,雷把冬天最后一片壳敲碎,我把剩下的十天敲进麦节,一节一声,一节一声,都喊你的名字。"
篇十四·芒种(收篇)
“芒种,是麦浪把月光磨成刀,也是桃花把岁月绣成茧;
是结束,更是开始;是归仓,也是归你。”
——志摩
(一)归麦
芒种前夜,我回到江南。麦田已金,风一过,便掀起层层光浪,像要把两年的日月一并推上岸边。后山桃林早谢,只剩那株微型桃(立春时栽)仍挂三两颗果,皮薄如纸,一碰就破,露出里头嫣红的汁——像谁把二十多个月的相思,全熬成一颗小小的心脏。
我把玉坠(大寒日她赠的麦穗形)从颈上取下,系在桃枝最低的一枚果旁;又把断弦(小暑日续好的)缠成环,套在麦浪最高的那支穗上。月光一照,一金一白,像两枚戒指,同时套住田野,也套住我。
(二)归人
清晨五点,动车准点。我立在出站口,看人群如潮,一波一波退去。最后,只剩她——白裙外套一件男士牛仔外衣,领口别着那枚羊脂玉坠,像把江南的月色提前别在胸口。
她瘦,却比两年前挺拔,像麦抽节,一节节把病疼顶出体外。我趋前,伸手,却停在半空——怕一碰,她仍是冰的。她笑,把行李一放,自己投进我怀里——体温比我想象中烫,像把整整两年攒下的光,一次性贴在我胸口。
我低头,嗅到她发间有桃香、桂香、亦有极淡的药香——像一段熬尽苦汁的汤,终于熬出甜。
“走完了,”我答,“剩下的,是新的两年,再两年,又两年——直到麦色淹没我们。”
(三)归音
我们往后山走。麦浪在脚下起伏,像替我们鼓掌。我抱起吉他——弦已换新,却仍留一根旧弦,那是小暑断、大寒续、立春缠的那根,拨响第一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声音比两年前亮,却带三分涩,像把两年的离别,一并调成前奏。她从背包取出那柄折扇,扇面展开——莲仍是莲,却添了两笔麦穗,穗尖一点红,像初熟的浆果。她合扇,敲在掌心打拍子,像替我把剩下的岁月,一次性数完。
唱至第二段,阿瓜,那只橘猫,竟奇迹般活过两年,从田埂那头奔来,尾巴扫过麦芒,扫得阳光四溅。她弯腰,抱起猫,猫的双眸映着麦浪,像两粒小小的金豆。我伸手,覆在她手背,猫在中间,呼噜声与风声混成一片——像把过去与未来,同时收进一只掌心。
(四)归信
我掏出一封信——两年里写的第一百零一封,却第一次真正寄出。信纸是白露的草叶、霜降的冰花、立春的桃瓣、惊蛰的虫声,一并熬成浆,亲手抄成纸;墨迹是大寒的雪水、处暑的扇风、芒种的麦汁,一并调成龙泉。信上只有一句——
“沈知遥,两年已满,剩下的,是余生。”
她接过,却不拆,把信贴在胸口,像贴一片薄薄的月光。抬眸,眼里有泪,却笑:
“余生太长,我只要你带我看三次麦黄——
一次在江南,一次在江北,
一次在我们白发苍苍的梦里。”
(五)归途
日头西沉,麦浪被染成橘红,像谁把一整坛陈年的胭脂,一次性泼向田野。我们并肩走,影子被拉得极长,像两条并行的河,终于交汇。我伸手,她伸手,指尖相扣,像把剩下的所有日子,一次性扣进掌心。
背后,桃枝上的玉坠被风一吹,叮然作响;麦浪最高的那支穗,亦随风低头,像替我们行礼。阿瓜跑在前头,尾巴扫过夕阳,扫得金光四溅——像把整整两年的守望,一并收成此刻的掌声。
(六)未竟
“人一辈子都在梦见自己的初恋情人,
可我只梦见你——
梦见麦色把月光淹没,梦见桃花把岁月绣成茧,
梦见我们并肩立在田埂,像两株不肯老去的麦。”
——林屿《未完成的信》终笔
麦浪尽头,月亮升起来,像一枚被磨亮的邮戳,轻轻盖在两年的扉页上。
我低头,在她耳畔说——
“沈知遥,信写完了,故事却未完。
剩下的,是新的两年,再两年,又两年——
直到麦色淹没我们,直到桃花把岁月绣成茧,
直到我们并肩立在白发苍苍的梦里,
仍听见惊蛰的虫声,仍闻见处暑的桂香,
仍看见——
那盏冰灯,在江南的夜里,一直亮,一直亮。”
她笑,泪却滚下来,砸在麦芒上,溅起极轻的“嗒”,像更漏,也像更幸福的更鼓。
我伸手,接住那滴泪,连同她,连同麦浪,连同两年——
一次性,把余生,收进掌心。
终章:芒种之后·余白
“故事写满两年,而余生,才刚提笔。”
——志摩
(一)麦后
芒种次日,晨雾未散,我们回到后山。
麦浪已收,田野空阔,只剩短短的麦茬,像无数支金色的笔,插在泥土里,等待下一场书写。
我把阿瓜放在田埂,它伸爪拨弄断穗,尾巴扫过露水,扫出一圈细小的虹。
她从口袋里掏出那枚羊脂玉坠——两年里,它贴过她的胸口,也贴过桃枝、麦芒、冰灯——
此刻,她把它重新系在我颈上,轻声说:
“让麦穗回到土里,让玉坠回到心跳,让故事,回到我们。”
(二)余白
我们在田埂坐下,摊开那本写满两年的日记:
页页有雨、有霜、有桃瓣、有虫声,也有断弦、冰晶、麦香与泪。
翻到最后一页,我留出一行空白,递给她。
她握笔,却迟迟不落,只把笔尖悬在纸上,像悬着一整个未完的长夏。
良久,她写:
“余生太长,不必一次写完。
把剩下的空白,留给下一次麦黄,
留给下一次霜降,
留给下一次,我们在江南的夜里,
并肩听一场惊蛰的春雷。”
(三)新序
我接过笔,在她字迹下方,续一句——
“也留给下一次,
你在人群尽头回身,
把月光别在胸口,
对我说:
‘林屿,两年已满,
可故事,才刚起笔。’”
(四)归仓
日头升高,雾渐散。
我们把日记本合上,像合上一件旧年的信笺,却不必封口——
因为风会替我们翻页,雨会替我们润色,麦会替我们续写,
而心跳,会替我们押韵。
阿瓜跑远了,尾巴扫过麦茬,扫得阳光四溅,像把“未完”两个字,
一次性,写进整片田野。
(五)尾声
我们起身,并肩往桃林走。
身后,麦茬地一寸寸暗下去,像一段故事缓缓合上;
身前,桃树一寸寸亮起来,像另一段故事,正悄悄发芽。
“沈知遥,”我低声唤她,
“信写完了,故事却未完。
把余生当作一张更大的信笺,
把麦田当作更长的行距,
把心跳当作更响的韵脚,
让我们——
一笔一笔,
慢慢写。”
她笑,把指尖塞进我掌心,
像把一整片麦色,
一次性,
按进我余生的心脏。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