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大诗人生活落魄和才情纵横总是相伴而生,李白“斯人独憔悴”,苏东坡“长恨此身非我有”。大概生活困顿,才能寄心于创作,故名篇往往带有强烈的个人色彩。
但总有一些不安份的名篇逸出囿外,比如《春江花月夜》。作者张若虚人如其名,唐初扬州人,约比李白大五十岁,可能在山东当过“兵曹“,这点记载是《全唐诗》写贺知章生平时夹带进去的。但作者模糊的形象丝毫不影响对《春江花月夜》的欣赏,因为它普世的美感,放在任何世代,哪位作者之下,都不增不减。
这首诗身世颇为坎坷:埋没七百年后方称名于世,似乎背负了本应是作者的命运。从玄宗起,文论家就开始编纂唐诗选集,但无论是《唐文粹》、《唐百家诗选》、《唐诗记事》,均未将《春江花月夜》编入。直到四百年后,南宋郭茂倩《乐府诗集》首次将其收录,不因其文采卓绝,仅为了乐府诗集的概览补缺。当时《乐府诗集》收录《春江花月夜》同题诗七首,分由五人所写,张若虚占其一角。明代高棅的《唐诗品汇》再次收录该诗,仍是无人问津。又过了一百年,到了李攀龙《古今诗删》,借着明代雕版印刷术的成熟,《春江花月夜》从七百年的沉寂中醒来,横空出世。清代王闿运赞它“孤篇横绝”,闻一多说在这种诗面前,一切赞叹是铙舌,几乎是亵渎。
《春江花月夜》的沉寂,一则是因为它归于乐府诗里的宫体诗。这类诗是专用于宫廷消遣的淫词艳曲,是李敖所说的“银纸里包着臭鸡蛋”。唐初陈子昂大声疾呼诗文改革,革的就是这类宫体诗。另一个可能的原因是因为陈叔宝、杨广都写过同题《春江花月夜》的诗,这两位是亡国之君,容易让人恨乌及屋。
《春江花月夜》写的是扬子江畔的夜景,全诗中春出现四次,江十二次,花二次,月十五次,夜两次,江、月是诗眼,春、花、夜为背景,诗情就在五个景物的轮转中弥漫开来。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前八句写实景。张若虚是扬州人,想必经常会去江边散步。扬州在一千多年前离长江出海口不远,又没有高山深壑阻断,极目可望到海边。“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天上一轮满月,潮水很大,“滟滟”是月光下波光荡漾的水面,“随波千万里”正印证了潮水之浩大。“何处春江不月明”将江和月纳入到同一视野中。从江面前眺到海,从海面看到月亮涌出,视线再随月光下照潮水,最后江、月定于一帧。张若虚的视野推、拉、摇、移,将整个夜幕铺陈开来。结尾一句”何处春江不月明”和“天涯共此时”异曲同工,古今你我同在月光当中。
写完远景,后四句把焦点拉到身边。“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甸是江边之地,芳是花香,能闻到花香,作者必定是身处花林之中。枝上的花朵在银白的月光中,就像下雪时空中晶莹的小冰粒一样”似霰”。“芳”和“霰”两字将月色蒙胧中花林的气息、形状点了出来。“空里流霜”,古人认为霜和雪一样,是从空中降下来的,是至白的象征。这里流霜和白沙都与月光融为一体,通过反衬描写,间接凸现月光之皎洁。
花林能凭香味来辩识,但“流霜不觉飞、白沙看不见”,即“不觉”、“不见”又如何知道它们的存在?因为张若虚生于斯,长于斯,这扬子江岸的汀水林花是他最熟悉的。也正是这些记忆里如此清晰的景色,被眼前的月色笼罩的如此朦胧,在这熟悉的陌生感之间,诗人的才情被激发出来。聊斋《恒娘》有一个类似的例子:正妻朱氏长的年轻貌美,却被丈夫冷落,而且丈夫纳了一个其貌不扬的妾。朱氏百思不得解,于是向邻居恒娘求教。恒娘说从现在起,头一个月要垢面敝履,疏远你的丈夫,一个月后,换上最华丽的衣裳,描眉画凤,细匀铅黄,对丈夫要欲迎还拒,事必成。果如所料,丈夫不仅重拾旧爱,还把小妾也休了。
人对习以为常的事物总是兴趣缺缺,对完全陌生的东西又过于好奇,只有对即熟悉又陌生的事物,才能全身心的去欣赏,恒娘的御夫之术正是创造这种熟悉又陌生的美感,如这浪漫的月色一样。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诗进入第二部分的宇宙之思。“江天一色无纤尘“,尘世总和污浊相伴,这无纤尘的世界把诗人的思绪带离尘世。“皎皎空中孤月轮”如王昌龄的”秦时明月汉时关“一样,让人跳出时间的藩篱,借着月亮俯看这人世的更迭。这两句即是对前八句写景的总结,又从当下的有限时空中抽离出来,赋予了上帝视角。
“江畔何入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人代代远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入,但见长江送流水“。宇宙的浩瀚和人的渺小是一个永恒的话题,孔子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陈子昂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是人类作为万物之灵特有的烦恼,思想能自由的穿越时空,滑入永恒,但形骸困在当下,终不免烟销云散。智力优越产生的惆怅,即是幸福也是烦恼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宇宙之思空灵玄远,人类作为整体与自然对话。但对单个人来说,更牵挂的是家人男女,即“思念”,诗由此转入了对个体的关怀中。”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视线随着白云,再次从近景推向远方。白云常与游子相伴,而游子总是满怀相思之愁。”青枫浦”出自楚辞《招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在此并不是一个实际的地名,而是所有游子的怀愁地。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这十句均以月光为描述对象,一镜到底。江上小舟远行,想到明月所照楼中的相思之人,楼是固定的,而舟是流动的,两者渐行渐远,暗示分离,与“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同理。视角再跟进到楼上,月光照着离人的妆镜台。”女为悦自已者容”,本该红烛镜台,花容月貌,可现在无心梳照,只留下月光伴着镜子。
离人无法承受月光昭示的分离之苦,就试图躲避,但无论是卷帘,还是拂去都无法消减。于是离人放弃了无谓的挣扎,希望化为月光伴着相思的人远行。“鸿雁”和“鱼龙”都是传信的使者,但“光不度”和“水成文”,即使互传书信,终竟难解相思之苦,逃不脱这月光。月光推着视角流动,牵动了情绪的转变:“思念、自怜、烦恼、祝愿、怅然若失”,孑然独处的恋人应该能体会到这五种情感。
写楼上的人思念扁舟上的游子,其实是表达游子难以言表的情绪。这是古人常用的“对面写来”的方式,用一种体贴之心写对方的思念,曲折的表达自已的情感。就像阿黛尔的《someone like you》唱到:“I had hoped you’d see my face and that you’d reminded that for me it isn’t over”,她其实在诉说的是,自已难舍旧爱。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宇宙之思与人间之思交织成了最后的一部分——归来。在无垠的时空观里,中国人将尘世里家看作是最终归宿,归家能平复所有哀伤。“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春半”在此直写春天过半,实指“坐愁红颜老”。昨夜梦中的落花已暗示着青春将要逝去,醒来即见青春过半,梦魇成真,心中怎能不迫切。“江水流春”,“落月西斜”转入实景描写,夜已尽,天将晓,时间流逝催人老,这四句从梦境、现实双重描述青春的老去。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月落日升,天放亮时,海上升起浓雾。碣石在辽宁省山海关附近,潇湘是在湖南,唐初的政治中心在关陇地区,这两处都是蛮荒化外之地,想必那半夜出发的扁舟子此时已远在天外了。“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情通”青“,皎洁的月光褪去后,江树不再朦胧,绿意盎然。那些乘月色归来的人,有满含思念的月光和故乡的江树迎接。这里碣石潇湘、乘月归来相对,述说着归来不易。整个最后一部分,视角不停的跳跃切换,梦实、昼夜、远近。
《春江花月夜》从江月景色,拓到宇宙之思,再转入人生之思,结于思念,情景交融;描写的视角从远景近景、全景、一镜到底,蒙太奇,宛如电影;情绪变化丰富,语言平实,初读时纷杂,再读时惊艳,待到回味有身为中国人的自豪——沉浸在字里行间五千年的精英文化中,流连在越读越美的汉字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