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漫记(旧文)

        10月19号从敦煌回到西安,到现在已经一周多了。一直都觉得应该写点什么出来,却一直写不出来。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吐又吐不出来。这样地纠结。我每天都会抱着电脑跟宿舍的姐妹们说,姑娘我要做点有意义的事了。然后就会支着头对着空白的文档长长久久地发呆,或者把那几千张照片从头翻到尾,从尾翻到头。我下不了手。

        12号启程。一路欢欣。不管是背着吃的喝的穿的用的玩的从宿舍楼飞奔而下的时候,还是在图书馆前广场上拍照时摆出夸张表情的时候,或者在校车里被行李跟我们挤得可怜兮兮的座椅上指点夜色西安的时候,在永远乱哄哄的西安火车站的候车厅里手机反拿拍几张露齿照的时候,在各种人投来询问的目光里潇洒又得瑟地一指头上小红帽上的字的时候,在绿皮车上沉闷的气氛一经我们登车“轰”一声就被点燃的时候,在把小红帽反戴袖子挽起来扑克牌甩的噼里啪啦响的时候,在浩浩荡荡排队去厕所的时候,在远远望见雪山后呼啦站起来摸相机的时候,在轻轻哼着“我想要怒放的生命”的时候,在所有的时候,在每个时刻。没人惺惺作态,没有装腔作势,从心底泛出的喜悦是装不出来也掩饰不了的。互相取笑说,看你那红扑扑的小脸蛋儿。我当时就笑,我们是等了有多久才等到这次西行。然后发现,真的是等了好久了。

        从大一进校开始,等到大三。然而这只是时间的长度。人们常说等了多久多久,等得多辛苦。久的是时间,辛苦的是人心。我仍能想起大二的那个暑假我在家里无所事事抱着枕头轰然睡去再轰然醒来的日子里,看到学长学姐们在空间里发的“到嘉峪关了!”之类的说说时的心动。没错,就是心动。心动他们在我之前有那么一段旅程,心动他们跟那么多人一起有那么一段旅程,不对,心动他们跟那么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有那么一段旅程。而我还得等。这就是辛苦。

        得知去敦煌的日期确定了的时候,实在是激动地不行,恨不得昭告天下:我要去敦煌啦!朋友们特鄙视地说,不就去个敦煌么,碎碎个事,以后多的是机会去,那么激动至于么?我想,此生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我以后可能有很多拎着背包说走就走一人上路的机会,可能有跟几个朋友结伴同去的机会,可能有跟着旅行社去的机会,但我绝对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在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在我还锋芒毕露的时候,在我还不那么世故的时候,在我还怀揣梦想的时候,在我还想要“怒放的生命”的时候,跟二百多号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心思单纯满心欢喜地去一趟敦煌。真的,此生都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当我满脸褶子满身铜臭拖家带口的时候,绝对不会想要去敦煌的。所以,趁现在,趁我觉得自己还能去的时候,去一趟敦煌。免得以后抓心挠肝地后悔。我一直后悔没去成一个地方,我当时想着,就算我在火车站停一停,闻一闻那个地方的空气也好。后来没能成行,后悔至今,还会后悔下去。再去就不会有那时的心情了,连欣喜都带着补偿的味道。

        终于要去了。

        一路绿皮车。火车是最浪漫的旅行方式,我深信不疑。打落一地的浮华与喧嚣,幕天席地,只余万里长风,清冷孤燕。车厢里是闹腾的,扑克牌甩得潇洒漂亮,笑声真实响亮。过道里经过的人像是看动物园的猴子一样看着一张张小红帽下的笑脸,不管他,坦然接受观赏。笑得愈发肆意烂漫。单单看着他们笑都会觉得妙趣横生。我后来在某一天突然顿悟了,原来是这样的:一个肆意活着的人物,因为在现实生活中,我们通常不能肆意,但总得有个地方允许我们小小放肆一下,不然这人总会郁郁寡欢一辈子,那得有多憋屈。这跟减压是一个道理,有些人压力大了就安安静静去睡觉,有些人可能就比较喜欢热血沸腾地打一架,或者别的。这趟旅行就像正好给了我们一个机会,抛开各种人各种琐事各种纠结,单单为了旅行而旅行。怪不得那么多人把出去走走叫做散心。

        长这么大了,坐过不知道多少趟火车。但我认为火车旅行最迷人的不是路上一掠而过的别样风景,而是候车厅里的人生百态。真真是人生百态。候车厅里人如游鱼,每个鳞片底下都藏着故事。我最喜欢的事就是观察他们,猜测他们的职业年龄经济状况,猜测他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为什么去,等等。当然有时候还需要猜测他们的性别。或者给他们安排一个身份,比如私奔的情侣,逃亡的人。有时候也会幻想,幻想一个看起来沧桑儒雅干净的人在默默抽完一根烟之后,对身旁沉默的女子说:我来到这里,是为了躲避一场追杀。然后就是无数故事无数结局。等火车真是无聊,不如自己寻点开心。有人说,你哪里是无聊,你不过是享受操纵别人命运的乐趣罢了,现实生活里不能如愿,只能自己虚构一个过过瘾。好吧,我承认这个话说得真犀利。我一开始老觉得这个人是在鄙视我,也为自己这点小心思感到心虚。后来我承认,其实这个人说得挺对的,虽然还是看起来有点鄙视我的样子。就跟前边说的一样,人不能在现实生活里肆意,比如谁惹了我我总不能冲上去给人一顿胖揍吧,这不合适。但我总得发泄一下,那我就会选择去嚎个歌,或者去编个故事。类似“画个圈圈诅咒你”。在乱哄哄的候车厅里,刚刚好编故事。故事的主角可能是某位睡着的大叔,某个玩手机的小伙子,某清洁工阿姨,某只垃圾箱,某块香蕉皮,曲折无奈不得已都是他们的,我只负责编造主宰,还不用承担风险。

        好吧,我又扯远了。我就知道会这样。一开始还能勉强装装文艺青年,写着写着就原形毕露胡言乱语七拉八扯离题万里了。

        一开始挺疑惑的,火车明明是向西边开的,按说会越来越冷吧。可自从我们登车后,越来越热,手心直冒汗。后来明白了,原来是内心太火热的缘故。看看,一群多么可爱的年轻人。

        很晚才睡,或者根本没睡。外头很黑,带着安稳的沉静。明明什么也看不见,但还是看着外面,好像坐火车就得看窗外的风景似的。就那么枯坐着,内心纯净,跟蒸馏水似的。然后就是天亮。火车的轰鸣唤醒了山峰,静默苍凉的隔壁,还有匕首一样的阳光。像一道蠕动的伤疤。车窗外,风景流动着,时常目及荒凉,有些冷冽。调子是灰色的,看得久了,微微会累,却并不惹人厌。天气非常好,蓝色的天空,干净无云,愈加空阔辽远。在这广阔的天与地之间,人就越发显得微不足道。我想,那些内心膨胀的人真心应该来一趟这儿,有助于让自己不那么膨胀,这样的广天阔地不同于大海沙滩。在这里,除了感到自身渺小,还有微微的绝望,以及厚重的敬畏,敬畏天敬畏地敬畏自然。

        越往西越荒凉,调子越灰,空气越干燥。我一路看一路跟美玲子感叹,这里的人,过的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美玲子说,有雪山呀。

        远远地望见了雪山,捧着各种手机相机蜂拥而上取景拍照。其实距离真的很远,相机也拿不稳,但还是要拍,因为那是雪山呀。看过茫茫戈壁更觉得,那是雪山呀。车厢里有本地的人投来微微诧异的眼光,随即了然。

        13号下午到嘉峪关。在城外美玲子就开始给我们比划建筑物了:看,那个就是我们住的国泰大酒店,再走一走就到大唐美食街了。或者:看到那个海豚了没?那个就是新修的人工湖。诸如此类。然后我们就都坐不住了,于是一群土包子,眼睛跟梭子似的,跟着美玲子的手指梭过来又梭过去,恨不得梭出花来。然后美玲子就很不厚道地得瑟了。鄙视之。

        下了火车之后直接去酒店,路过一条漂亮宽敞的路,两旁是柳树,不茂盛,有一种稀疏的萧瑟。然后就去传说中的大唐美食街,去吃某燕子垂涎了一路的火锅。美玲子接了我们一趟又一趟,小电动车骑得无比潇洒,阿妹吓得吱哇乱叫,鄙视之。

        回来的时候是用走的。到底是旅行,更乐意四处走走。路过街道、树木、人群和灯火。这是个并不繁华的城市,仿佛素描,灰而朴素,中心处亦如此。而且安静,安静得惊心动魄。我们惊讶这个小城的干净整洁,当然还有似乎从来都不会发生堵车。一致羡慕美玲子同学毕业后可以在这么漂亮的城市工作生活。酒店外头有非常大的广场,有老年人在跳广场舞,少年们在跳街舞,还有坐成一圈的初高中生们在嬉笑玩闹。原来每个城市,无论大小,都是有各自的气质的。这种气质就是城市的魂魄,它赋予这个城市里每一个生命体非生命体精气神,无论天空建筑街道草木人群,都因此而独一无二,无与伦比。

        酒店房间窗外是马路,路灯像绸缎一样,安静华丽。一阵夜风吹过,窗外树影婆娑,将灯光筛成一地零落的碎玉。一夜无梦。

        14号早早起床收拾行囊,行程是嘉峪关城楼,悬臂长城,天下第一墩,然后赶赴敦煌。早饭是美玲子带来的豆腐脑跟包子,你看看,多么幸福的早晨。

        登上嘉峪关城楼,眼前一片开阔地。很古中国的底蕴,厚重大气,让人不由地想起这样一个场景:黄沙,黄沙中的刀,大漠里的风,大漠中,一名刀客,在月落时分,以孤绝的姿态苍凉回望。

        经过一道门的时候,导游特别强调,古时候,踏出这道门就相当于今天我们踏出国门。于是,那个门洞我们就走得特别仔细。门口有一个人,算是彪形大汉了吧,大冷天里光着膀子穿一身铠甲,摆了一个小摊儿,现场制作“通关文牒”。出了“国门”,是好大一片戈壁滩,游客骑着骆驼款款而行。蓝天白云,戈壁雪山,气势恢弘的城墙,斑驳老旧的城门,像极了真实的古代世界,仿佛时刻会有古老的故事袭来,很厚重苍凉。

        然后赶去悬臂长城。我想说真陡啊,爬完之后一小段时间估计对爬楼梯都会有心理障碍了。所以我就没去爬,只在长城脚下仰望了一下。好吧,其实是我爬不动。

        我跟某燕子去了旁边的寺庙。几个大殿里供着各种菩萨,香火缭绕,佛经回响。最高的那个殿里供着送子观音。有几个男生下来之后跟我们说,赶紧去拜拜吧,求菩萨保佑你几年之后会有个儿子。我说,你们不是就这么拜的吧。回说:我们拜的是求菩萨赐我孩子的妈妈吧。哈哈,然后我也去拜了拜。某燕子问我,你拜什么呢。我说,求菩萨赐我一个男朋友呀。

        我能拜什么呢。白发苍苍的老人,手持长长的香火,不过是求个儿女平安;中年妇女磕头,不过是拜一个孩子学业有成,丈夫安康;我求,不过是求父母平安,一切都好,跪在垫子上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起一个人,于是也求菩萨保佑他健康平安有前途。只要他们平安,只要他们幸福,没有什么不可以妥协退让的,难道这不是爱的形式,只要他们平安幸福,自己才能幸福。我还要求什么呢。我在自己喜欢的地方做着喜欢的事,父母健在,兄长宠爱,朋友一帮,生活平常。我的人生追求不过是想有段安稳日子,我已拥有,何苦再来给佛祖添乱。

        佛说,历尽万水千山,犹如清风拂面。以前看《还珠格格》的时候,有这么一句歌词,让我们轰轰烈烈怎么怎么样,我越长大越觉得,轰轰烈烈什么的都是胡扯,又不是在拍电影写小说,过日子还是要清清静静的好。我有时候坐着坐着就会觉得心里清清亮亮的,什么都没有。我就跟她们说,你说我不会就这么坐化了吧。然后收到一堆白眼。

        我回过头来再看这段的时候,也忍不住给自己翻了个白眼:瞧你那点追求。这句话在美玲子,某燕子,新燕子跟我之间经常出现,通常还会有另一句话一块儿出现:你也就这点出息。以前见过例如邻家大哥做了个什么大事,四周的人便一起感叹:这孩子真有出息。或者:出息了。然后回头恨铁不成钢地剜一眼自家儿子或姑娘:你们连人家一丁半点出息都没有。我常常想,出息是个什么东西呢。往后我便明白了,原来出息这个东西大部分是给别人看的,留给自己品味的大概就是听到别人感叹你出息了之后的满足感。这个是我在高考之后被各种人千山万水不辞劳苦打听我的成绩之后明白的。原来出息也不过就是这么个东西,甚是无趣。

        我又想起某个暑假时遇到的那个算命先生,他说我二十五岁之后谈恋爱就能一举成功,让我非常郁闷。我就后悔,我当时干嘛要听他说呢,我为什么不转身走掉呢。以至于每每想起我苦命的桃花运就会无限怨念。其实算命是最不合算的买卖,听听恭维倒也罢了,关键是得知凶兆。他败坏你的心情,你还得向他支付唇舌费用。倘若你是信徒的话。想来求神拜佛不过是求个心理安稳内心平静,倒也比算命划算。

        写到这儿我不禁疑惑加心虚,我写的这个算是敦煌考察报告吗?我怎么觉得跟这六个字貌似扯不上什么关系。回头一看,前边多少也算记了点流水账,也算是多少扯了点关系。这么一来我就安心多了。

        下一站是天下第一墩。话说在去第一墩的路上吃了一顿超级不顺心的饭,如果那算一顿饭的话。

        看到传说中的天下第一墩的时候,我当时就想唱一首歌:好大一堆土……真的是好大一堆土。被栅栏围着,不能靠近。于是很难想象就这么一堆土,当年是怎样怎样发挥作用。就像我怎么也想象不来我爸当年居然是个帅小伙,当然看了照片之后我不禁感叹:哎呦喂老爸你当年果真是个光闪闪的帅小伙。很多人在那个土墩旁或观赏或凭吊,过个几年几十年几百年,那个土墩或许就不在了,只是一堆沙土,或许连堆也不成堆了。这世上许多事都在经历着由盛而衰的过程,通常高潮过后,便是令人惋惜的萎靡,到最后重归于零,一切又回到初始状态。

        过了天下第一墩,走过长长的石子滩,再从一溜同样长长的台阶走下来,便能看到河道,和河上晃晃悠悠的索桥。一行人激动难耐,浩浩荡荡便从索桥这头,晃到那头,再依前样晃回来。晃得厉害,还不忘在桥上伸出剪刀手拍个照片。

        此处有个遗憾,没去成观景台。都怪我走得太慢,以及去卫生间浪费了好多功夫。许是平常来这景区的人没这么集中,我们二百多号人哗啦啦一去这卫生间就显得非常不够用,尤其是女卫生间。还害得等着载我们去敦煌的大巴车等了我们一会儿。感谢黎兴伟同学帮我拎包,不然我指不定在那溜台阶上狂奔着狂奔着就过去了。

        奔到车上把肺放回胸腔里缓了缓,给脸上搭了块湿巾就睡过去了。实在是太干燥了,按着早晚饭流鼻血。醒来的时候正赶上落日。太阳圆的不可思议,暖黄暖黄的。以前总觉得把落日比喻成蛋黄不太妥当,原来是我说的不妥当。当真跟蛋黄似的,带着一股子盈盈的柔软。天色是淡青的,几乎没有云彩。像极了磕在大瓷碗里的一泓鸡蛋。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现下倒是大漠落日圆了。那蛋黄一寸一寸缓缓又迅速地隐入极远极远的远山之后。车里安安静静的,只有快门的声音。不过是一忽儿的功夫,一时竟觉得时间被无限拉长。像是受了感染,连呼吸也不由地绵长起来。最后一丝余晖隐去,便是大漠黑透的夜了。回过神之后又觉得时光飞逝了,白天黑夜,太阳星辰,轮转的如此迅速利落。不由地怅然若失,说不清楚失去了什么,就觉得什么东西再也不会有了。原来这就是时间流逝。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到哪了。坐在后排的我们终是忍不住胡侃乱聊起来,从在嘉峪关吃的火锅聊到国家大事教育改革,气氛火热。然后王老师就走到后排来了,他说我一直在前排坐着,忽略了后排的同学,对不住啊。然后我们就又开聊,一直聊到车停在敦煌大厦门口,还要转头说最后几句。具体情况就是四个字:七嘴八舌。

        回来之后常常记起这一段路:一辆车,载着一群内心火热的年轻人,默默行驶在大漠冷硬的风里,重要的是车上这些年轻人都非常有一秒钟变话痨的潜质。

        然后是莫高窟。去的时候天阴沉沉的,跟荒漠一样,带着昏黄的调子。人也被这种气氛感染了似的,一路昏沉。走了一路,一路人烟稀少,除了荒漠还是荒漠。一下车就被激醒了,真冷啊,又冷又硬的风在指缝间生猛穿行。头发飞了一脸,真真是群魔乱舞。

        徜徉在洞窟中,礼拜塑铸精湛的造像,欣赏色彩依旧的壁画,虔诚得不忍呼吸,连脚步都放轻。不太能形容的出当时的感受,恭敬,小心翼翼,赞叹,震撼,自豪,还带了一点点惋惜。我想这点惋惜,多多少少放大了莫高窟的美吧,就跟断臂维纳斯一样。

        最后去的是十六号十七号窟,出来之后发现下雪了,不大,只下了一小会儿,但是风还是一样生猛。天色越发昏黄阴沉,快跟地上一个颜色了。乐颠颠地簇拥在洞窟门口拍照,头发照旧铺了一脸。

        回来之后有人跟我说,你跟我说说莫高窟怎么样呗。我不知道怎么说,只能说你自己去看吧。真的,莫高窟怎么样只能自己去看。那些鲜艳与斑驳,生硬与柔和,完整与残缺,粗糙与细致,灵动与空洞,还有一室又一室的幽暗与静谧,去看了才知道,仰着脖子才能体会。跟窝在沙发里捧着书拿着遥控器来感受是不同的,十足得汹涌真切。

        到鸣沙山的时候天气稍稍好了点,有太阳,但还是特别冷,风大。在山下套了一双超大的鞋套,口罩一戴,大帽子一扣,一行人就上山了。手脚并用,一开始费劲得很,走一步滑回来半步,后来长经验了,踩着前边人的脚印走。新燕子跟美玲子爬得飞快,早早就站在第一个山头了,我跟某燕子是走一百步坐下来歇一下。某大叔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对同伴说,就是这个小姑娘刚才超过了我。风很大,吹得沙子像水似的一波一波地涌过来,簌簌地响。有很多人的帽子都被吹飞了,我死死地压着我的小红帽,总算没被吹跑。阳光很灿烂。无数细小的沙粒像是有了钻石的切割面。横七竖八的光让人睁不开眼睛。一地烂漫。对着午后最猛烈的阳光闭上眼睛,就能感受到满世界的红色。

        我就知道我们四个在一块,要好好爬山是不可能的。爬了一个山头就不愿爬了,躺在沙上各种搞怪,做或妩媚或彪悍状,就差把自己团起来滚一滚了。我们在没人踩过的沙上每人圈一块地,写上爸爸妈妈兄弟姐妹和当时能想到的人的名字,然后赶在被沙子掩盖之前拍一张照片。这估计是我们在鸣沙山上做的最浪漫的事了。当然,每人装了一瓶沙子回来。在山上疯了很久,我估计山上那群人肯定没见过比我们四个还能闹腾的姑娘了,还花样百出,走哪都有目光扫过来,也算有成就感了。

        下山的时候很幼稚,专挑没有脚印的地方走,就像小时候总爱走没有脚印的雪地一样。一路踢踏下来,便是月牙泉了。在山上的时候就看到了,真真是一弯新月,四周黄沙映衬,美得惊心动魄。走近看的时候,发现水漂亮极了,碧绿的颜色,水波荡荡,从容优雅。阳光铺在水面上,光闪闪的,能看到一丝一丝的光线。真美。

        回程的路似乎很长很长,可能那股闹腾劲儿还过去的缘故,在车上一点都睡不着,却也不愿说话。外头没有人烟,只有默默存在的荒漠和同样默默延伸的公路。后来经过大片大片白色的风车,我觉得白色跟周围的色调真的很搭,很漂亮。

        终于接近敦煌市区了,街灯渐次亮起,车内如此静谧,窗外的夜景匀速向后倒退,高楼大厦,过往行人,以及路边仿佛连成一线的光河。每次在晚上坐车,车子在轰隆隆走的时候,就会有一种错觉,仿佛时间也就这样在眼前刷刷地流走了,一同带走的,还有那些曾经以为美好的东西,和那些忘不了的记忆。它们通通都被留在了身后,想要寻找,就只能不断地回过头,可终究却还是免不了渐行渐远。又或许有一天,就连回望的目光都无法再追及。时间生锈,扔在路上。

        我常常想起以前的事,挨过的巴掌吃过的枣,撑过的雨伞翻过的书,住过的病房吃过的药,还有喜欢与讨厌过的人。有时候想想这些事情,就像张爱玲说的那样,会把自己吓一跳,竟然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也是,人生前半段的大决断,用几年的时间,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全部走了一个过场,现在无非重温,缺乏新鲜感,日子平缓地过,不再有新的遭遇,那就是好。

        晚上回去吃了麻辣烫,很好吃,以至于隔天晚上杀回去又吃了一次。

        16号去雅丹魔鬼城,玉门关,河仓城等。一大早起来上路,车子向着太阳的方向开,于是看到了大漠上的日出。天色一点点奔腾,变幻出颜色,从藕紫到暗紫,到淡金黄,到银杏黄,到深海蓝,到薄蓝,就会有太阳出现,蓝天白云,有微微的风穿行其中。又是一天了。呵,真美。

        车子驶出敦煌市区,走了很久很久,看到了灰黄色村庄和龟裂的土地。真是干旱,裂缝目测都能塞进去三岁小孩的脚丫子,又一次感叹:这些人到底是怎么生活的。路也越来越颠簸,沿途经过一些同样灰黄的树,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叶子上布满灰尘。车子大部分时间行驶在微微浮着尘的沙土路上,隔几分钟就能遇到施工,于是拐下路去绕道,再拐上来的时候卷起黄荡荡的沙尘。车里很静,只有车轮碾压路面的声音,石子被车轮卷起,啪啪地甩到路旁干枯的草丛里。

        车子穿过一片野生动物保护区,都伸长了脖子期望看到一头野马或者一峰野骆驼,如你所料,没看到。这里的地面颜色是暗灰的,想必是石头比较多的缘故。倒是有很多很多小小的土堆,其实不确定到底是土堆还是草,灰蓬蓬的,分不清楚。凑近了一看,原来是草。当时想的是,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不知道这里的草是不是也会枯。后来暗骂自己白痴,哪里的草不会枯呀,不过是这里的草枯与不枯都是灰蓬蓬的,分不清楚罢了。我记得以前写作文说是你想变成一棵什么植物,为什么。当时还算是那种酸得很的小青年,说是想做一株草,因为草无关紧要,每年都有生死。我现在觉得错了,要是像这里的草一样的话,未免生长得太艰难了点。呵呵。

        到魔鬼城之后,风越发大了,快赶得上飞沙走石的程度了。观光车在石子路上走一段停几分钟,匆匆下来拍几张照片,匆匆爬上车继续走。碎石子钻进鞋里硌得慌。不仅风大,太阳也很大,所以我一直处于意兴阑珊的状态,随便看了两眼,新奇倒是新奇,但几乎没有什么兴致,倒是脱了鞋磕了好几次石子。

        然后是汉长城。去敦煌之前有老师说过以前有同学把城墙里砌的草杆抽出来当书签用,于是特地看了一下,还真有。所谓长城,不过是一溜矮矮的还带有缺口的土墙。除了我们,几乎再没人去。我坐在车上的时候回望了一下,感觉除了荒凉就是颓败。

        玉门关。所谓玉门关,也不过是跟天下第一墩似的,所剩无几。不过后边有一大片芦苇,风吹过来,芦苇一波一波地涌过来,白茫茫的一片,暖和热闹,真漂亮。

        然后是河仓城,白马塔,沙洲故城。说实话没实话看头,不过是一些看不出面目的土堆,残破低矮的土墙,几乎没有什么观赏性,硬说能看出当时的什么什么样,我只能说难度很大。很少有人来看,来的人也只是拍一张照片证明自己来过,拍过就走。它们只是孤零零的立着卧着,说不准多少年后就没了。

        所以说你要是来看热闹图好玩就别来了。一点也不好看,除土堆就是土墙。一点也不好玩,除了沙石还是沙石。有人问,那你干嘛还去啊。我觉得这个问题我很难回答,就跟我一样很难回答你为什么要去敦煌这个问题一样。在莫高窟的时候,导游问,你们是学美术的吗,我们说,不是,我们是学历史的。导游说,哦。想来平时来的大都是学美术方面的,反正学历史的肯定不多。我为什么要来敦煌,我为什么去看这些一点都不好的地方,你问我为什么,我解释不了,我没办法跟你解释,你可能也理解不了。举个例子,我哥哥是个医生,我每次跟他讲历史笑话的时候他都一脸迷茫,然后问这个有什么好笑的。同样,他跟我聊起医疗故事的时候,我只能无奈地回敬他一个白痴的表情。所谓隔行如隔山。所以当你一定要问我这个问题的时侯,我只能咽个口水给你读一段《麦田的守望者》:

        “有一大群小孩子在一大块麦田里做游戏,那么多小孩子身边竟没有一个大人,我的任务是在那儿守望,如果有哪个孩子往悬崖里奔来,我就立刻把他拦住——因为孩子们都在狂奔,不知道前边是悬崖边了,我得把他们拦住。我只想当个麦田守望者,我知道这是痴人说梦,可我就是喜欢干这个。”

        回到酒店天都黑透了,如前所说,又去麻辣烫了。

        最后一天是锁阳城,榆林窟,破城子。在锁阳城的时候,太阳非常热烈,口罩遮不到的地方火溜溜地疼。原想着要绕城一周的,但是宣告失败,因为城太大。确实是个城的规模,虽然也是一溜一溜的土墙,不过摆放的比较复杂罢了。墙底下是各种形状的石头,其间还有很多碎陶片瓷片。然后一堆人去捡。其实也分不清年代,不过是留个纪念罢了。回去之后可以得瑟说,我这是在哪哪捡的,大致是什么时候的,距今大约有多少多少年了,也算是个古董吧,至少也算是一小块古董吧。我也捡了,回来也得瑟了。结果人家说你猜猜我脚下踩的这块石头形成有多少年了……还记得前段时间我们学校挖出了古墓,那时候我们开玩笑说,咱趁着月黑风高去顺一块砖吧,那也算有年代的砖了。被这么一打击,表示完败。哈哈。

        榆林窟只有四个窟供参观。我记得最清楚的是那些不知道用什么混凝土搭起来的走廊,我走在上面的时候只觉得心惊胆战,总害怕它咔嚓一声就断了。跟莫高窟比起来,榆林窟是神秘安静的,处在一个谷里,来的人也不多。谷里有一条小河,从上往下看的时候,倒觉得这里更像一个村落。如果来点炊烟的话就更像了。

        洞窟里是不准拍照跟带包的,这是规定。但总有人不愿意遵守规定,偷偷地拍几张照片或者怎么样。在榆林窟的时候,耽搁了一会时间,据说是因为前边有个团队因为相机还是包包的问题,所以到我们的时候非常严格,所有的包包都要存起来。其实不论什么样的规定,它就是个底线。要是所有人都在这个底线上游活动,天下太平,但是要有人不遵守,就会一团糟。不管这些个规定合不合理。

        在网上看过有人写的帖子,说是同情《神雕侠侣》中的杀人魔头李莫愁。事实上,我们不能因为她为了一段得不到的爱情,就可以对她那杀人如切菜的残暴兽行视而不见。爱情再怎么伟大,那是你个人的事,李莫愁可以通过其他方式表达自己的伟大爱情,比如每天看着陆郎卧室的灯熄掉然后回去独自垂泪到天亮,几十年如一日。她还可以把仇恨化成力量,去沙漠植树造林,然后把那一望无际的绿地命名为“陆李林”。让后人记住她伟大的爱情。可是把无辜的人命当作你那其实是变态心理的陪葬品,这不能证明你是情圣,只表明你是恶魔。好在还有天理,人收拾不了你,天都会收你。你看李莫愁,能有什么好下场。

        暑假的时候,我用这个例子教育一个十几岁的姑娘,为了显得有内涵一点,我说说到底,无论是刀耕火种的农业时代,还是比特漫天飞的信息时代,我们活在规范中。这种规范在正常情况下对每个成员都要产生各种各样的约束力,谁挣脱这种约束力并产生一种破坏,那么等待着他的只有规范的制裁。小姑娘翻翻眼睛,一脸不服气。

        有人说,这个世界不符合我们的梦想。我十四五岁的时候也想着,我也不符合这世界对我的理想,我和世界之间互不理睬。所以那时候做什么都不愿按规矩来,什么都不服气,总爱说“凭什么”、“我愿意”和“要你管”,要是什么事不能按我的想法来就觉得比有人捅了我还难受。我二十来岁了,再也不会那么想。想来那时候真是幼稚。

        顶着暮色回程,早起赶火车回西安。敦煌之行到此结束。其实还没走的时候,已经开始留恋。这么说其实挺矫情的。以前有看到说,所谓旅游,不过是一群在一个地方呆腻了人到另一个另一群的呆腻了的地方去,但总要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的。属于我们的地方,那会是美丽的校园,有青色柏油路,路旁满是绿色蓬勃的植物,蓝亮的天空一片空白,群鸟停留在树枝上。

        我在回程的火车上一直想起一个故事,说是:所罗门是神的宠儿,地上的君主,无人能比。有一日他在梦里听见一句话,突然惊醒,胆战不已。然而他在惊恐中却忘了是什么,于是召集天下智者,令他们想出这句话。三个月后,智者们献上一枚戒指,上面刻着:一切都会失去。真的是一切都会失去。我总有一天会记不清楚我在敦煌的日子,想不起吃过两次的麻辣烫,忘了在路上看过的日出跟日落,还有默默码字的凌晨。所以,当我还能记起的时候,倍加珍惜。

        就这样,敦煌留在大风沙荒漠,我回到车水马龙西安。

        我写写停停,自己都感觉衔接得生硬。于是又一次被自己胡扯的本事吓到。这算是游记了吧。其实我一直觉得游记这种东西写出来不太对味,当然是指我写出来的游记。我写的可能不是我当时的所思所想,而是我离开了那个地方,坐在电脑旁回想的时候我希望自己在那时候能有这样的所思所想。事实是我在脑子里把走过的地方看过的风景梭了一遍有一遍,然后填上合适的想法。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样,反正我是身处那些地方的时候只顾着喂饱眼睛,跟盘算着回去吃什么,才不会想这么多。

        我决定不再往下胡扯了,再往下就没边了。我在锁阳城的大太阳底下想到过八个字,以此来总结我的敦煌之行:青春怒放,流火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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