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诀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宋晓溪躲在人群后面,透过缝隙张望她渐走渐远的背影,心里只有隐隐的遗憾。旋即她又怀疑那种遗憾,因为既说不清楚啥是遗憾,又从来没为这场诀别排练过。她甚至为自己没有哭而感到沮丧——这一点让她更遗憾。也许童年的遗憾有大有小——大的兴许是后会无期,小的可能是我欠你的那句“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1、

1975年1月19日,正是农历腊月初八。俗话说:腊七腊八,冻死两三。在这个寻常的日子里,华北平原和内蒙古高原过渡地带的燕山脚下,细细密密的雪花纷纷扬扬飘向大地的怀抱。用不了两天就是大寒,雪尚迟迟不愿化去。远山,近树,院子里房檐上,天地一色。燕山脚下的寒冬即将过去,可是那喜人的春天宛如害羞的小媳妇儿迟迟不肯露面。下雪的日子,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抱着火盆取暖是最要紧的事。所以,唐吉沟仅有的一条街道悄袅的,除了呼呼的风声再没有别的动静。哦,不,偶尔会有鸡咯咯嗒叫上两声,也有羊用颤巍巍的声音咩咩着,就连牛的哞哞声都前声不接后气,不知是冻得抑或饿得,大概在控诉放牧人的疏忽。背阴的墙角,雪被刮成高高的一堆。墙头上、树上、房檐上,参差不齐的冰溜子并不显得突兀,倒有些相映成趣的味道。

唐吉沟最里边的大院里,此时此刻却是别有一番景象。三三两两戴着棉帽子白口罩步履匆匆进院子的人,裹紧大衣瑟缩脖子出院子的人,没人注意正对大门的两边大园子里,桃树杏树梨树,正在努力酝酿春天第一株嫩芽。更没人注意东屋窗下的鸡窝里,鸡仔惊恐的小眼神。小孩子一阵接一阵的哭泣声,此起彼伏的咳嗽声,高低不一的谈话声。人们个顶个面色凝重,似乎在为西屋里的女主人惋惜。只有低矮的草房子在风雪中一言不发地矗立。

东屋里,炕沿边的宋孙氏和坐在炕上的丈夫宋震霆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唉,这孩子,怕不是够呛了呢。宋孙氏嘟囔着。此时的宋孙氏已经是四个孩子的奶奶,大儿子宋泽楷先后为她添了一个孙子、两个孙女;老儿子宋泽林结婚第二年就为她添了一个孙子宋晓江,孙女宋晓溪嘛,生下来就皱皱巴巴,她那个妈是城里的娘家,人峭岐不说,拉扯孩子也太精细了。若不是她这一天给孩子洗洗涮涮换得勤,说不定孩子不会发烧生病。宋孙氏又叹了口气,皲裂的手背黑黢黢的,手快放到了火盆里,宋晓江刚吃了一个烧土豆不知跑去了哪里。宋震霆挠挠头皮,看着院子里进进出出的人,没来由有些揪心,七十五岁的人,黄土埋脖颈儿了,什么样的生离死别没见过?怎么还对这个巴掌大的孙女挂了心。活就活死就死吧,这都是命。

宋震霆往炕沿边蛄蛹着,系好绑腿子,扎紧棉裤腰,从一床破旧的炕席底下掏出鞋拔子,穿上那双陪了他多少年的棉鞋。下了地的宋震霆习惯性地趴在躺柜上,拿过蓝白花的酒壶,认真地倒出一盅酒,一仰脖喝下去,又举起酒壶在耳边晃了晃,细微的咕咚声让他满足。他随手把酒盅扣在酒壶上。我出去转转,宋震霆和六十五岁的宋孙氏交代了一句,还有一句他压在了心里没有说,顺便透口气。晓溪她爸在市里地质队上班,如果孩子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她爸连孩子最后一面都见不上。他妈的,一个个的,都不叫人省心。他一边背着手往出走,一边想东想西。女儿泽芝嫁到了镇上,添了两个外孙女,公婆不满意,她男人在粮站上班,八成被花花世界的猪油蒙了心,外边的头牵扯不清,回来打老婆。女儿话不赶趟,管不了男人,许多委屈说不出道不出都憋在心里,人看着疯疯癫癫的,可是怎么办呢?总不能把孩子领回来。大儿泽楷也不知随了谁,祖上没有人不学好,偏他在队上做个会计就找不着北,好不容易讨个老婆,让他给折磨疯了,这两年大媳妇儿越发严重了。唉,儿大不由爷,儿女都是来要债的,真不知上一世造了什么孽。想到这里,他又往西梁看了看,宋家的祖坟在那里,也许自己离那儿越来越近了。

身后的院子里,风裹着积雪无情地呼啸着,像是铁了心要扯掉房顶的茅草,时不时有几株茅草从房上跳下来。孩子!我的孩子!宋家二媳方菲梦在心里把羔呀贝的叫了无数遍,三个多月的晓溪已经和死神斗争了三天两夜,乡卫生院成院长说,要是孩子打下庆大霉素后能挺过今夜,就能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不然,真的不要再找他了,他已尽了全力。第一天成院长冒着雪,徒步从四里地外的乡上过来时,已经给孩子下了死亡通知书:“肺结核,咱们国家现在还没有特效药能治好,你看孩子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面对现实吧。”方菲梦除了哭,已经没了魂,话不会说了,人哆嗦成一团,要不是她娘家四姐方菲如扶着,人就瘫在那儿了。关键时刻还是晓溪她老大爷宋泽成媳妇老迟扑通跪在成院长面前:“大夫,您大慈大悲,救孩子一命,我代孩子爸妈给您磕头了,孩子她爸在市里上班没在家,她妈现在都麻爪了。”老迟扯住成院长的大腿跪在那里自顾自说着,冷不防成院长说:“要能淘到庆大霉素兴许还有救。”说完挣开她的手迈过门槛出去了,老迟手里不知抓住了什么,还以为是院长的大衣,连三接四追出去:“大夫,大夫,您的大衣!”“这不是老婶家的门帘子吗?”邻居那个孩子说了一嘴,老迟才觉察出来,讪讪地笑了:“我说怎么感觉嗖嗖的风呐。”说着跷脚把门帘子挂上。

泽林的哥哥宋泽楷责无旁贷去凤城县找了孩子在县委当官的三姨父,拿着他批的条子去县医院取药。“没有。”医院药房的工作人员瞟了一眼土里土气说话结结巴巴的宋泽楷冷冷地说。宋泽楷赶紧递上领导批条,那人腾一下站起来,双手接过去:“您看,这药控制得严,您早把条子准备出来多好。”宋泽楷顶风冒雪往返一百里回到唐吉沟,人快冻透了。晓溪还在咳嗽着,只是声音弱了下来。宋泽成下午放羊收了工,又脚不沾地去一里外的村子里找了赤脚医生来给孩子打了针。哪承想腊八这天晓溪还是咳个不停,方菲如眼瞅着老妹子人已急得不十分灵光了,只能找宋孙氏和宋泽成的妻子老迟商量,要不,给孩子预备后事吧。

“孩子呀,你怎么这么命苦呐,”西屋突然一声岔岔气惊雷般的哭喊,“你睁开眼睛看看妈呀,没有你,妈可怎么活。”坡上任青家的三儿媳妇老魏跟着人群涌了进去,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给拿主意。方菲梦把孩子搂得紧紧的,恨不得重新塞回肚子里,清爽干净的她此时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素日里好看的形象,无论是箱箱柜柜,还是她自己。棚顶上垂下来的塔灰,不细看倒像是糊在棚上的报纸里长出来的。平时擦得一尘不染的箱子、躺柜,上面铺满了灰尘。毛头纸糊的窗户在风中呼呼作响,但凡风再大一点儿,毛头纸就会被穿透一般。炕梢是被垛,外面罩着的窗帘会把被垛收起来,那些大红大绿的被子面、褥子面都会低调地隐藏起来,此时,入目之处被褥里出外进的,显然昨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这也不是方菲梦的手笔,兴许是三四岁的晓江放上去的。炕毡上是地质队的帆布,帆布上面一块块补丁缀成的火盆垫,垫子上面的火盆油光锃亮。旁边是一摞洗干净的尿布,还散发着婴儿的体香。炕头上才是方菲梦和女儿晓溪。方菲梦两条水灵灵的大辫子失去了往日的风采,几天几夜没合眼,头没梳脸没洗,发丝在飘飞着,那双漂亮的丹凤眼黯然失神,只有高耸的鼻梁依然高耸着,还有满脸的雀斑不懂烦恼为何物。此刻,她跪在那里哭天抢地。脑子前一秒乱成一锅粥,后一秒就空白一片。忽而想起十几岁送走父母的情景,忽而又想起二十岁送走了大姐的场面,如今要再一次面对生离死别吗?孩子她爸每年冬天都早早放假,今年为啥到现在还不回来?孩子她舅舅自打孩子生下来就来过一趟,谁把我的孩子放心上了——孩子都这样了,她爷爷不瞅不看不闻不问的,难道这不是一条命吗?难道闺女自古都是贱命一条如同草芥吗?药石无灵的话,去给孩子看看香也是做爷爷奶奶的心不是吗?

“姐姐,你说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为什么让我的孩子受这罪啊!”方菲梦抱着女儿,靠在方菲如的肩头。宋晓溪被裹得严严实实,一拃长的身子缩在小棉被里,只露出她那咳得黑红让人揪心的小脸。老迟壮着胆子伸手探了探孩子的鼻息,那气息微弱得几不可察。她瞅瞅孩子四姨,瞅瞅孩子奶奶,几人眼神交流过后,她试着从方菲梦手里抱过孩子:“她老婶,我抱一会儿,你喘口气儿。”

“老天爷,你睁睁眼睛,孩子这么小,你怎么忍心让她去呀。”方菲梦长腔短调地哭,闻听此言,人瞬间清醒了许多:孩子如果真的命该如此,也许要去早点超生。可是她不甘心,这是她怀胎十月掉下的肉,她们母女怎么能只有这三百多天的缘分!老魏从袖子里伸出双手,想要过去安慰宋家老婶,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有眼泪先一步流了出来,她赶紧抹去。

“老婶,你先把孩子放下,”老魏看着孩子脸色还行,兴许是抱得太紧孩子憋着气也不一定,于是,她斗胆建议,“我看孩子这会儿大概咳累睡着了。”

她这么一说,几人都齐刷刷看向了方菲梦,示意她放下孩子。宋孙氏看看孩子眼皮,额头,一切都好着呢——药劲上来孩子睡着了。

阿弥陀佛谢天谢地,方菲梦咣咣磕了几个响头,人仿佛一下子被注入鸡血来了精气神:“老嫂子,还得麻烦你给大伙儿准备点伙食,大腊八的跟着忙前忙后。”

“去东屋吃吧,我做好了。”宋孙氏虽然没像里院柳家二儿媳妇缠着小脚,但宋孙氏长长的大粗脖子还有罗圈腿,让她进进出出感觉自己没啥能做的,但凡家里有大事小情,她既插不上话,更插不上手,所以她下午早早就在小屋准备了大家的饭:腊八粥,窝窝头。“怎样了?” 宋泽成的二哥宋泽顺的媳妇儿宋胡氏抄着袖趿拉着鞋迈着外八字挠头古抓的来了,眯成一条缝儿的小眼睛东瞅瞅西看看,似乎在踅摸着什么。“她老奶做好饭啦,哟,”宋胡氏惊喜地拖着长腔,“闻着还怪香滴。”宋孙氏打量了这个二侄媳妇儿一眼,不到四十岁的人,愣是邋遢得成了唐吉沟之最,几根稀疏的头发贴在头皮上,一块四方的蓝围巾几乎看不出蓝模样了。“她二嫂子来啦。”“她四姨在呐。”方菲如和宋胡氏互相招呼着。宋孙氏正在盛饭,也不好不让她:“吃了吗?再少吃点儿吧。”“吃了,再吃个窝窝头。”宋胡氏看见窝窝头口水直流,家里四个儿子一个闺女,靠着老顺放牛赚工分,勒紧裤带过日子,过门槛吃一碗,顺手接了一个黄澄澄的窝头,甩着腮帮子咬了起来,很快两个突出的大门牙上就沾了棒子面。

傍晚时分,太阳出来,大地一下子睡醒了似的恢复了生机。房檐滴水很快将窗下砸出了一个个小水坑,麻雀在房檐的窝里喳喳叫着飞出来,去雪地里觅食。宋晓江不知去谁家打宝玩,跟在爷爷屁股后跑了回来。老谭家的、老于家的,坡上老任家二儿子那屋、里院老柳家陆陆续续来人探望,甚至队长李贵、乡里上班的柳大嫂也来了。最后一拨来的是老祝家的几房儿媳妇儿老大祝宝善家的,她领着三闺女艳真,后面跟着老二祝宝有家的、老三祝宝财家的。艳真三四岁的样子,不同于她妈妈的埋汰:藏蓝色棉袄大襟上抹满了鼻涕,一长道儿饭汤嘎巴像是衣服上的图案,齐耳的短发,两鬓的头发像浆糊粘住她冻得紫红烂青的脸。艳真缩在她妈妈身后,今天妈妈破天荒给她穿了一件新衣服,还把大姐二姐的红头绳剪下来一截给自己扎了小辫。“去了见人要说话,让你老奶奶看到你,”临出门妈妈的嘱咐艳真记得一清二楚,“她家女儿快死了,你去她家吃香的喝辣的。”艳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看到大家都围着一个熟睡的小孩儿。老奶奶根本都没有抬头,她一心盯着那个小孩儿。艳真眨着她的丹凤眼,她一心盯着那个小孩儿,乌溜溜的黑眼珠,忽闪着,心里庆幸那小孩儿没死。还有老冯家的,除了村口老张家那一大户,全村其他人都来亮了个相。有的进屋卯一眼,看到满屋人没地方下脚打个转就出来了;有的坐在炕沿边宽慰方菲梦几句;有的泪眼婆娑地看两眼孩子,为方菲梦惋惜。就连泽楷家的疯婆娘都叨叨念念屋里屋外转了一圈,看着晓溪笑了笑,这看看,那撩撩,抬头对上宋泽楷凌厉的眼神,立刻噤声出去了,一串听不清的字符散落在化了雪的路上。大洋马是在所有人都离开后,溜着墙根悄悄来的,生怕踩在雪地上的声音大了被谁听到。她如何不知别人看向自己的眼光里带着淡淡的质疑,当然,还有一丢丢同情,每一眼似乎都在说:“唉,真是可怜呀!这都是命。”只是这些,大洋马都不需要。

2、

七月的雨水格外多,每天哗哗啦啦一阵。然后淅淅沥沥。像唐吉沟女人们的愁思,剪不断理还乱,亦似沟里的污秽,怎么冲也洗不干净。那天傍晚,大洋马是雨停后醒来的。她在男人阴暗潮湿的家中炕上缓缓睁开了眼。屋地都是水,房顶那几处漏雨的地方把阳光领了进来,照着地下的小水坑亮晶晶的,刺得她睁不开眼。我还在,她想,我还活着呢。大洋马试图先从炕上坐起来,再试着顺炕沿溜下去。哪怕扶着墙挪到窗下也行啊。她试了半天,手和胳膊都不敢用力,稍微动一下就倒吸一口凉气。几天了?她不知道自己躺了几天。两天?还是三天?她想到门外透口气,不然,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得到回去。屋里没有男人的气息,大洋马确定他又出去了。每次没有十天半个月他是不会回来的。

第一次跟男人回家,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十年前,大洋马十五岁。十五岁的大洋马,她的第一个男人已经死了——他把大洋马从长安领回来的时候,大洋马还不叫大洋马,她只是长安烟花柳巷里一个叫春红的十五岁丫头。她的人生似乎五年一段,断断续续。春红五岁起就在巷子里讨生活,没有父母的人,吃百家饭长大。今天这个姐姐赏口饭吃,明天那个妈妈给做件衣服。机灵的春红也算捱到了十岁,然后就到了十五岁头上。巷子里的生意春红做了不到一年,这些年春红也是攒了些体己的,她想给自己赎身。却总是攒不够。春红也不知道离开巷子里她还能去哪儿?犹犹豫豫中,春红赶上了好日子。姐姐妹妹们从良的从良,进厂做工人的做工人。十五岁的春红被大她十岁的男人领回去做了填房。春红一身的本事,也算有了施展的地方。男人的身子都被掏空了,他是真恨不得死在春红身上。谁知十年光景下来,他还真如了愿。春红年轻,有使不完的狐媚功夫,家里就男人他们两口子,不分白天黑夜。原本男人是有点儿事情做的,祖上留下点积蓄,也是够春红他们俩衣食无忧的。只是再怎么着,也架不住坐吃山空。春红在巷子里那一年,是不敢尽兴的——她可不敢像死去的母亲那样,和谁睡出感情生出个孩子来。自从被男人领回来后,春红翻身做了主人,自是感恩戴德,除了侍候男人,她想不到更好的报答方式。春红彻底放飞了自我。可惜自己终归是没福的,她恨老天爷带走了男人。憋了一肚子火无处可泄,拿上家里仅有的钱去理发店折腾头发。大波浪的披肩发,配上高挑的身材,俏丽的容貌,走上长安的大街,一匹大洋马横空出世。

“大姐,请问去解放路怎么走?”大洋马正在十里街摇曳生姿走着,没注意何时身旁跟上来一位先生,他正闪着一双桃花眼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随我走吧,正好顺路。”大洋马只瞟了眼前的男人一眼,浑身就过电了一般。多半年的时间没开荤了,要不是在大街上,大洋马真想扑上去,生吞了他。照说大洋马出过外条子,啥样男人没见过。但眼前这人看上去就不是等闲之辈:头发乌黑浓密,个头和自己差不多,自带三分威严,还有眼神中那份深邃和温柔,腋下夹着一个黑色的皮包。一身灰色的中山装,一双黑色的皮鞋。整个人看上去清清爽爽。

一路上男人不远不近地跟着,时不时说一句什么,大洋马是没听清的,当然她也没心思细听。大洋马在琢磨着她的十八般武艺可以派上用场了。

“哎哟,”大洋马的趔趄来得正是时候,她很自然地倒在男人怀里,“小哥,我的脚崴了。”

这醉人的男人味儿,大洋马贪婪地吸了一口:“沿着这条路再往前几百米就到了。”

眼见大洋马水葱般的手指勾人地指向前方,男人顺势搂住了大洋马,道:“大姐,你家远吗?我先把你送回去吧。”

男人说他是北方一个县城里的县长;说他是来长安办事的;男人说他还没有找住宿的地方;男人说他对长安不熟。

“你要不嫌弃,先住我家吧。”接下来的时间,男人也没客气,真的住在了大洋马的家里。

“我这也是才上任时间不长,还顾不上个人的事。”男人说他孤家寡人一个。所以呢?大洋马果断地把房子卖掉,和男人回了家——北方乡下一个偏僻的山村,偏僻到地图上根本找不到,唐吉沟。原来,男人早年是地主的儿子,只是父母死后,兄弟们分了家,他家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后,游手好闲,自封为县长,到处吃花台。大洋马没想到自己玩了这么多年的鹰反倒被鹰啄了眼。可是,大洋马对自己没有办法,男人晚上能把她侍候得欲仙欲死。男人成了大洋马的毒,大洋马上了瘾。白天和男人出去城里玩仙人跳,晚上回来享受男人。男人素喜性花招,大洋马喜欢男人的这个调调。完事后,大洋马会亲吻男人的龙身。一寸一寸,都是她的领地。

这个叫冯县长的是多久露出狐狸尾巴的呢?他们的日子捉襟见肘起的吧?他的侵略从夜里改为了白天。他不高兴的时候,大洋马就成了待宰的羔羊。和村里的乡亲熟了,大家似乎都把大洋马当成了街坊。“趁着年轻要个孩子吧,”大娘婶子们都很热心,“你是哪儿的家呀?家里是做什么的?”“等有了儿子男人就不敢揍你了。”“对,再打你就别和他过了,天下空空堂的,哪里不能活人呢!”……

冯县长连结婚证都没和大洋马领过,大洋马心甘情愿来的,可那男人哪里想过要给这段感情一个归宿呢?天下的确是空空堂的,但哪里有大洋马一席之地?她会干什么呢?要如何生活——但凡冯县长想好好和她过日子,也不会把生下来的小闺女卖掉。

第二次跟冯县长回家,那是两年前的事了。大洋马又想第一个男人,此刻她该瞅机会往哪儿逃?大洋马回到了长安,她想给前夫烧烧纸哭几声。巷子里的姐妹们从脱离巷子里开始,就断了往来。除了前夫的坟地,大洋马确乎没有可去的地方。冯县长很快找过来了,一番痛哭流涕起誓发愿的,大洋马心一软就忘了身上被他烫下的烟花。

第三次跟他回家,那是两个月前的事。两个月前,大洋马已经站在了长安的街头,国家形势越来越好了,她琢磨着想去沿海城市看看。当年政府改造她们的时候,大洋马在工厂里也是学到了东西的。离开冯县长时,大洋马想,没准她也能生活的。快三十岁的人,该干点正事儿了。快上车的时候,大洋马看见了县长正跟在一个女人身后。“你不是他领回来的第一个女人。”婶子们说过的。

村委会。乡政府。县城派出所。戒色死不了人的,大洋马这样想着,她想去上告。我会成为县长领回来的最后一个女人——这样的决心也下了无数次,但最终大洋马还是逃不出他的掌心。她敢逃,他就敢把她找回来往死里揍,用他的话来说,你就是个婊子,还以为自己是黄花大闺女呢。

是哦。大洋马彻底死了心,她就是这个世界上多余的人,有什么可矜贵!宋家老婶不止一次拉着她的手劝她,侄媳妇儿,别胡思乱想,你还年轻,路还长着呢。不管别人怎么待你,自己要待自己好,命是自己的,有且只有一次。她挣扎着起来,给自己找了一口吃的,家徒四壁,屋子里黑得像无底洞,除了几件替换衣服,她再没有什么了。脏衣服收拾好放盆里,她奔河套去,既然走不了,那就安心先在唐吉沟卧着。

“老婶,去洗衣服不?”此时,老魏穿着她那件焊在身上的深蓝半袖,端着一大盆衣服顶着毒日头过来找方菲梦,汗水顺着她的齐耳短发还有那四四方方的大脸盘往下流淌,差点儿就成了一条黑道道,“大中午睡不着,下午还有得忙。”

“你等我一下,这天不是正经热啊,热得人无奈心烦。”方菲梦抹抹额头的汗,看看在树上摘杏的晓江还有树下捡杏的晓溪,奔东屋和婆婆打了招呼。宋孙氏习惯性地嗯了一声,方菲梦就当她答应了。

“我——也——去。”胖嘟嘟的晓溪颠颠地跟在妈妈身后,话还没说得太清楚。

“听话,和奶奶在家吧,太热了。”方菲梦不喜欢孩子跟脚,她想和老魏这个侄媳妇儿唠唠家常,说说身为儿媳的不容易。

“就去,就去——”晓溪还不满三周岁,哪里懂得看大人的脸色。晓江在杏树爬上爬下,大大的脑袋在枝枝杈杈间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摘几个吃一会儿,再找寻新的目标。

“领上吧,玩会水儿。我刚过来看河套那里人不少,我闺女小红也在,她看着就行。”老魏扒了一个苦核杏放在嘴里,“这比我们家的杏好吃,熟透了有点儿甜津津的,我们那棵好像山杏,是涩的。”

三人边说边往外走。“老婶,你不知道,”老魏叹了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三哥娘们儿唧唧的,不招我公婆待见,我又笨嘴拙舌的,没有我二嫂子嘴巧,我们两口子没有人家两口子命好,养活着公婆也不落好,你做什么都不对,说什么人家都不爱听。”

“嗨,老少辈儿都这么过来的,没有办法的事儿。我说你大中午不睡一会儿呢。她们虽然没赶上童养媳的年代,但保不齐骨子里还有点儿封建思想。见不得我们生活好,恨不得把她们当年吃的苦受的累加倍从我们身上要回去,”身着的确良碎花半袖的方菲梦压低声音,“我们家你老奶奶不也这样吗?见天去前院大儿子家扛长活,瓦房都尽着给她大儿子,我们只能住这小草房。”

夏日的蚊蝇知了就像约好了似的,嗡嗡嗡,嘤嘤嘤,知了知了,它们有节奏地唱和着,间或院子里两个园子还有墙那边一个大园子里还有蝲蝲蛄、飞过的蜻蜓兀自在身后不知疲倦地叫着,似乎都在为女人们伴奏。待到了河边,河水哗啦哗啦,声音清脆悦耳,让这夏日里的女人们互相打着招呼,有的眼神示意,比如下游的大洋马,很自觉地在河水的下游,别看小河是村前经过,但谁都不是它的主人,却又约定俗成每个人都有固定的地方。方菲梦和老魏在中上游,在最上游的是年龄大一点儿的柳家二嫂子,全村只有她一个裹着小脚的婆娘,个子精致得也就半庹高,挽着一个万年不变的发髻。轻易不开口说话,一开口大家都得洗耳恭听。因为全村人吃水都得去柳家大院门口的辘轳井去担,唐吉沟只有三盘石碾,一盘在宋震霆家的大园子里,另一盘在坡上老仁家,还有一盘就在柳家园子里。上游还有宋泽顺家和宋泽成家的两妯娌,她们也算是多年媳妇儿熬成婆——主要是公公婆婆早已去世,家也早就分开了,各过各的日子,各当各的家,各做各的主。

“老婶,你有没有觉得脚下地在晃啊?”老魏半天没抬头,正一下一下揉搓着石板上的衣物,身子一晃一晃的,铆足了力气。没注意大洋马从下游往上疾走几步来到方菲梦面前小声说,“我怎么感觉地震了呐?”

“啊?嘘,小点儿声,可不敢瞎说,回头再把咱逮起来。不过确实有点儿非同往日,要不咱们回去吧,孩子还在家里。”方菲梦可不敢大意,人家都好几个儿子,她笼共只有宋晓江一个,那可是她的命根子。

“二嫂子,老嫂子,”方菲梦站起来吆喝着,手里没闲着麻利地收拾着,“别洗了,咱们先回去吧,有点儿不对劲儿呢。”

“可不,我也感觉出来了。”女人们嘈杂起来,顾不得什么,胡乱拧了一把手里的衣服,大家互相帮衬着,大洋马帮方菲梦端上了洗衣盆,大家喊回了正在玩水的孩子,方菲梦一手抱过宋晓溪,她们以最快的速度往回走。

没等进村子,眼见队长李贵已经招呼着村里人在往外走:“快,快,我们到村外空旷的地方去。”

方菲梦一眼看见人群中的婆婆,一手牵着公公,一手牵着宋晓江,方菲梦抱着宋晓溪正要和他们汇合,“轰”,大地又动了一下,连尘土都被人群席卷。

“地震了!地震了!”有人边跑边喊。

“别慌,别怕,别踩着人,大家听我说,咱们这不是地震源,可能是哪里地震波及到咱们。”李贵组织全村男女老少108口有序转移——不,107口,宋泽林在地质队上班没在家。

3、

宋泽林在内蒙古当兵时,方菲梦是军属;宋泽林转业回凤城市做了工人,方菲梦就成了职工家属;但其实方菲梦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为姑娘时是,出嫁后还是。出嫁前左邻右舍叫她老方家的五丫头,哥哥姐姐们叫她小五,父母生前叫她老丫头,71年到现在嫁过来六年,她都快忘了自己的名字。有叫她“老奶老婶”的,有叫她“她老奶她老婶”的,她觉得自己快不是自己了,可是有时候想到全村只有她男人吃官饭,她心底深处偶尔滋生出来的那抹遗憾就荡然无存。

提起方菲梦的遗憾,其实掰指数数并不多,但要细想也不少。有的遗憾已经过去,就像从没来过一样,比如儿时还和大杂院里马叔家的闺女马真吵过架,早就忘了为什么吵,只记得那时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你牛逼,你马真!两个人隔天又一起玩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看看,时光流水似的,早知道彼此生命里再不会有交集,那时为啥要吵嘴呢。如果时光倒流,方菲梦想,我还会那么幼稚吗?光屁股一起长大,那些当时以为天大的烦恼现在看都是鸡毛蒜皮。自己嫁到这山沟里,马真一家早就搬走了。她甚至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知道她家是连夜走的。有的遗憾虽然没过去,倒也并不是多大的事儿。方菲梦只记得住当下的遗憾:宋泽林的工友麻宝林家在凤城村,终究唐吉沟只是凤城村的一个生产队罢了。怎么比?你生活在巴掌大的唐吉沟,十几户人家,百十口人,凤城村上百户人家,上千口人,方菲梦不遗憾别的,同为职工家属,显然麻宝林家属比自己爱说爱笑,方菲梦不想承认,麻宝林媳妇比自己好看。白皙的皮肤,白里透红,再擦上万紫千红的雪花膏,甭提多滋润了。笑靥如花,不吃不喝能把人送出二里地。

真要说起来她的个头和自己一样不高不矮,160出头的样子,长相也说不上多好看,不过就是寻常人罢了,方菲梦想,顶多脸上比我少两颗雀斑而已。谁让人家厉害就厉害在一张巧嘴上,三寸不烂之舌,嘴巧讨人喜欢,人又会办事儿,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方菲梦心里现下早就平衡了:她是农村的娘家,我是城里的;她只有两个闺女,我一儿一女不就凑成了好字?这年头,没有儿子出得门去腰杆都不硬。这样想着的时候,方菲梦是知足的。你看祝家大侄媳妇儿,连着生了三个闺女,男人气得直跳脚,她在家里更是半分主做不得。

烈日炎炎,一丝风也没有。窗下五颜六色的珍珠草蔫头耷脑,好像怨这夏日的漫长——时令已然是秋天,秋老虎来势汹汹,似乎夏日意犹未尽。屋里方菲梦正在一边看着两个孩子午休,一边做点儿针线活。墙上的挂钟有规律地嘀嗒嘀嗒。方方正正的屋子,屋地洒了水,蚊帐倒也能替孩子们挡挡暑热。宋小江的袜子破了,小蛋子夏天就多余穿袜子,这都跑坏几双了?庄稼人过日子要节俭是真的,垫块补丁缝缝还能接着穿。宋小溪的凉鞋扣带处有点磨脚,缠上一块布刚刚好。宋泽林从凤城市回来,总能带回大大小小的消息。有时在家,也能听到广播。1976年实在让人倍感沉重,虽然离北京几百公里,她没有办法去送总理,去送主席,但她和全国人民的心是一样一样滴——如果没有主席和总理,哪有人民的今天?48年生人的方菲梦,赶上新社会掉掉搭搭上过两年学认识几个字会写自己的名字,这就比几个姐姐都强,谈婚论嫁时也算有一点儿条件,门槛一高,反倒让她找到了职工。

啊……呸,婆婆擤完鼻涕又吐了一口痰,方菲梦嫌弃地瞪了一眼,她实在不理解婆婆,怎么就把自己活得那么邋遢。屋里一股老人味儿,三口躺柜啥都往回捡,破塑料袋子瓶子罐子什么都塞柜子里,能没异味吗?为姑娘时,家里房子虽小,妈向来收拾得什么东西有什么东西的位置。擦擦宋晓溪鼻头的汗,看到宋晓溪睡得不踏实,她又轻轻拍拍女儿,不一会儿,兄妹俩的呼噜此起彼伏。方菲梦见状方才下地把红色的门帘落下去,屋外有苍蝇飞过,时而一只,时而几只,时而结伴飞到室外,嗡嗡声不细听倒也没啥打紧。

刚想啥来着?对了,方菲梦想起了四个姐姐。姐几个从小在大杂院长大,三间小屋,西屋是库房,外屋是厨房,东屋是睡觉的地方。六个孩子两个大人睡在一铺炕上,脚蹬脚、打地铺、拉帘子、出去找宿儿……后来,哥哥去矿上做工贴补家用,爹妈想儿子想得寻死觅活,方菲菲17岁嫁到十里街老刘家的时候,方菲梦还是5岁的鼻涕虫。方菲梦是在自己出嫁前才弄明白,是大姐换亲给哥哥娶了媳妇儿。哥哥在矿上倒也没有多辛苦,赚钱多少不说,能转成正式工,那不就是国家的铁饭碗吗?可是,家里就一个儿子,爹妈恨不得把哥哥拴裤腰带上,哪里允许他外出发展?于是,哥哥自打成了家,再不想着出去赚钱的事儿。和马叔家好说歹说打架升天在井口大的院子里划出一小块地方堆放柴火杂物等,姐几个才和爹妈一起有了一间屋子。二姐方菲尘和四姐方菲如都是大高个,深眼窝,眼神有些深邃,两人都是有主见的。二姐夫格外瘦削,话少得可怜,人称老德,虽然家里穷,好歹有一处院子,离开这个穷透气的老屋,何尝不是一个出路?三姐方菲原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是那种倾国倾城的漂亮,说话慢条斯理,听着就舒服。月老牵线嫁给在县政府上班的三姐夫,不,是青书记。青书记清正廉明,看着就威严。两儿两女四个孩子个顶个浓眉大眼,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四姐方菲如是爹妈硬做主嫁来了乡下布施营,与唐吉沟相隔几里。想当初,四姐死活不愿意,她怎么说也是五朵金花里的一朵,凭啥要为了走动一门亲戚把自己往火坑推呢?她一天一趟从布施营往五十里外的娘家凤城县跑,脚没沾地又被爹妈骂回去:“大山子差哪儿了?成分好,亲戚,知根知底,啥活不让你干,有什么不满的?不就是穷点吗?成分好就行了,日子慢慢过呗。”四姐眼泪流干了,她不想去乡下,成分就那么重要吗?几间小马架,怎么活人呀?到了布施营,两眼一抹黑认识谁?除了几里地之外的凤城村宋福家有个大表姐,还有唐吉沟于有媳妇儿是和自己一个村的,可是睁开眼看不到爹娘的滋味儿,离姐姐妹妹八百丈远的心慌,可让她怎么活呢?不知跑了多少趟后,四姐再不跑了,不是因为有了三个孩子,而是脚脖子生了病跑不动了。除了往返几里地到老妹子家,再不去更远的地方。自从爹妈走后,四姐甚至没回过娘家。方菲梦想爹妈,更想几个姐姐,尤其四姐,她是跟在四姐屁股后长大的,四姐疼她的心比爹妈只多不少。

“她老婶,”外院柳家二嫂子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还午休呐?”

说话声刚落地,柳家二嫂子已经掀起门帘进了屋。方菲梦哪敢怠慢,赶紧下地招呼起来:“二嫂子,快坐。”她刚嫁过来那一年,孩子奶奶就说过,和老柳家是老亲旧邻,那都是次要的,谁要是让她盯上,瞧着吧,再没消停日子可过。大侄媳妇儿嫁过来几年,尚没有一儿半女,和她住对面屋,她当年怎么从婆婆手底下过来的,如今,她就怎么对得大侄媳妇儿。早请安,晚汇报,不放话儿媳妇儿不敢上桌吃饭。

“我老婶出去了?”四十多岁的柳家二嫂子盘着发髻,两鬓的头发梳得猫舔得一般。深蓝大襟上衣,黑色阔腿裤子,系着绑腿子,三寸金莲安放在拳头大的鞋里。除了脸和手在外面,就连脖子都裹得严严实实的。

方菲梦真想问问她热不,但又不敢,只是赶紧搭把手扶着她坐上炕沿。见她看着自己的缝纫机,没话找话,料想她是有事儿:“嗯,二嫂子今儿怎么有空?”唐吉沟就一条街,她来的时候孩子奶奶刚出去,她这么明知故问,想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帮忙做针线?或者是借钱?

“你这缝纫机是啥牌子的来?买了多久了还和新的一样呢,你老婶真是过日子的人。”柳家二嫂子啧啧称赞,这让方菲梦受宠若惊,能得她夸奖的人着实不多。孩子奶奶和她相识相处了几十年,两人之间撑破天是见面打个招呼。就是自己的两个女儿面前,她也是拿腔拿调,大女儿嫁出去,她从来不去住闺女家,和孩子奶奶一样是没有娘家的人了,自从嫁过来,连村子都不出去一步。二闺女也该出嫁了,多要点彩礼也能填补一下日子。这样尬聊柳家二嫂子其实并不习惯,她想了想还是开门见山:“她老婶,不瞒你说,我有事儿求你帮忙,”柳家二嫂子下定决心实话实说,“她老婶,你也知道,老大娶媳妇儿时拉的饥荒还没填上,二小也到成家的年龄了,好不容易托了媒人说了一个,人家要缝纫机,我琢磨着彩礼的事儿应付过去,借你的放那儿,等过了门生米煮成熟饭我再怎么抬走的怎么给你抬回来,她老婶,你看行不?”柳家二嫂子说到最后,声音已经低到了尘埃里,从不求人的她心里不禁感叹:生活的刚强真不是你想要就能要的。

“行,”方菲梦隐隐觉得这事儿不妥,这不是骗人吗?可是她一时又不知该怎么拒绝,只能先应承下来,“到时候差人来抬过去就成。”实在不行就打个借条呗,不然到时候都说不清。

柳家二嫂子没承想这事儿这么痛快就办了,忍不住压低声音,生怕吵醒两个孩子似的:“听说,仁青家的要不行了,这几天水米不打牙,人瘦得皮包骨,唉,仁青走得早,她守了半辈子寡也是不易,活着实在受罪,她那两个儿媳妇都不是善茬,瘫在炕上,谁愿意给她端屎把尿呀,都生了疮了。”方菲梦没反应过来,柳家二嫂子又想起了什么:“老谭家怕不是要双喜临门了, 听柳大媳妇儿章茵说他们家老三谭志文这边定下来去凤城县里师范上学,回来就转正,城里老刁家你知道不?他们家闺女和他定了亲。”

4、

翻盖房子一下子被提到了宋泽林家的日程——自从知道十八岁的谭志文将要迎娶刁家的玉凤,方菲梦再也坐不住了。她的优越感马上就会荡然无存:宋泽林不再是沟里唯一的职工;自己不再是沟里唯一的职工家属(城里娘家)。刁玉凤比方菲梦小六七岁,今年怕不是二十三、四岁了,一个麻宝林家属已经让她如临大敌,再来一个刁玉凤,比自己年轻好几岁,娘家有头有脸,几个哥哥都是正式工,自己和外院宋顺家二嫂子、宋成家老嫂子,和沟里那些婆娘还有何分别?思前想后,她儿女双全,刁玉凤结了婚早晚也会儿女双全,不是吗?她刚嫁过来时,凡事儿都公公婆婆做主,这几年下来,她已经从草刺不捏的公主活成了上得厅堂入得厨房拉扯了孩子种得了庄稼的全面手,沟里老老少少谁不得高看她一眼?刁玉凤没有公婆,嫁过来就能顶门立户,可惜得和二大伯子谭志国住对面屋,他们那个院子也小得没地方下脚。大伯子陈宝贵是婆婆前窝带过来的,不是什么正经过日子人,把老婆打跑了,如今自己带着两个女儿吃上顿没下顿的,人家背地里都叫他绝户头。他是断然不会管谭志文的,谭志国就更不用说了,人憨厚老实,他自己好不容易娶上媳妇儿,家里外头大事小情都是媳妇儿说了算。谭志文一贫如洗,房有半间,地有几垄,得和二哥家一锅拎马勺。三间草房子,怎么分也挡不住她这独门独院的大院子——把草房子翻盖成瓦房,对,那样,她是远远追不上自己的。

傍晚时分,方菲梦找好帆布带子,中秋节的五仁月饼还有几块,给四姐带上;孩子奶奶园子里的桃还没熟好,当然即使熟好她也不愿意去求婆婆,她那一树桃恨不得连枝带杈都给大儿子一家。自家园子里的梨也没熟透,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东西可以给四姐拿。宋泽林单位里发的羊皮袄给四姐夫拿一件,他在队上放羊穿得着。还有肥皂给四姐拿一块,拿两副线手套。把宋小溪安顿给她奶奶,方菲梦带着宋小江去了四姐家。

“四姐,我想要翻盖房子你说行不?你不知道,一到夏天雨水多屋里还漏雨呢。”方菲梦遇事儿习惯第一时间找菲如,闲聊几句就说了正事儿。她早就发现,大姐走了以后,树根断了,大姐夫这门亲戚聊胜于无。二姐家里挨着四儿两女六个孩子,尚且自顾不暇。三姐三个女儿两儿子,三姐夫一心扑在工作上,如今三姐年纪轻轻就瘫床卧枕,她没啥能帮上三姐的,哪里还能去给三姐添麻烦?至于哥哥,爹妈没有了,就那么回事儿吧,平时啥也指望不上,用着你的时候跑得勤着呢。只有四姐记挂着她这个妹妹,春种秋收拖家带口全家人来帮忙,有什么好东西都给她留着,真正做到了长姐如母。

“盖吧,现在起就得备料了,和他老姨父你们俩商量好。孩子爷爷奶奶也上了年纪,合该找亲朋好友能主事儿的说和着,你们给养老。今晚住下吧,明儿早晨趁凉快再回。”方菲如看看躺柜旁站着的男人大山子安排着,“你带他们哥俩出去找宿儿吧。”

“不用,四姐,我说会儿话就回去,就是来和你讨个主意。让我四姐夫披上试试,冬天放羊搪风。”方菲梦说着话把羊皮袄递给四姐,示意她给四姐夫披上。

方菲如才不惯大山子毛病:“给,冬天有这件羊皮袄就能过冬了。”

大山子讪讪地笑笑接过去,黝黑的皮肤,你要留心才能看到他的眼睛,但你不抬头就能感受到他的两排小白牙,人憨憨的,要么不说话就静静地站那儿,要么一开口就竹筒倒豆子,你反应慢一点儿根本不知道他说了啥:“快留着给孩子几个伯父。”

“四姐夫,这是泽林特意嘱咐给你留的,他前几天过节回来没站脚忙着野外作业。他们地质队每季度发一次劳保,你别嫌弃。”方菲梦对四姐夫尊重有加,因为他对四姐好。

“大小正合适,”大山子一开口人就笑眯眯的,看着格外亲切,“替我谢谢他老姨父,下次放假过来我陪他喝两口。”

几人又聊了一会儿,方菲梦才带着儿子往回走,四姐把她送出村子还舍不得回去。

“四姐你快回去,再送两步我就到家了,要不你去我家待几天,”方菲梦又想起来一件事,“对了四姐,翻盖完房子我们要把井也打喽,你问我四姐夫你们要打井的话我让他老姨父多准备点材料。”

“那敢情好,不用问他,天天去井沿挑水确实不方便。对了,瓦匠、木匠提前找好,你四姐夫到时候能打下手。”方菲如站在村口,直到妹妹和外甥拐了弯看不见影儿了她才往回走去。村子从东到西至少要有一里地,村口在最东头,方菲如家在最西头。走不了两步就有左邻右舍和她打招呼,她礼貌地回应着。想起自己的男人白大山,虽是几个连襟里最不起眼的,家不称,人不值,但算起来两人结婚十年有余,一次脸都没红过。他在尽己所能砍板供着她。路过村里供销社的时候,她顺便进去称了点儿烟叶,回头拿了桶再来打散白酒。曾经那些想家的念头在一根根的火烟、一盅盅的白酒中消散了——若是嫁到城里,哪个男人会尊重你的喜好呢?尤其有公公婆婆的,别说你抽烟喝酒,你一天不干活试试!这么多年,方菲如甚至不知道地在哪儿,她高兴的时候做两顿饭,白大山就知足得合不拢嘴。两儿一女更是和白大山一样,一家人拿方菲如当祖宗,她还有什么遗憾呢?小叔子是在村里代课的,兄弟媳妇儿也是庄稼人,白家近支远支不少,在村里是大户,一团和气,就是整个村子,说起来左邻右舍一家人似的。这样的生活不就很好?能吃饱,能穿暖,还要什么大鱼大肉绫罗绸缎呢?大儿子脑瓜好使那就让他读书,大闺女吃素那就让她吃素,二儿子笨手笨脚那就让他好好活着,方菲如想通了,人生不满百何怀千岁忧?翻盖房子啥的对老妹子一家易如反掌,他老姨父每个月有几十元进账呢,自己家里靠工分刚刚维持生活罢了。

方菲梦在心里盘算好了帮工的人:不用说四姐夫、村里宋福大姐夫、妹夫于有,也不用说唐吉沟老少爷们,单说瓦匠、木匠,估计就只能去老家疙瘩沟找。听说有个叔伯兄弟宋春,还有外院宋泽祥大嫂子家的大侄子宋国强,他们有这两门手艺,虽然走动不勤,招架不住一个宋字没掰开。人手这块儿显见不用操心了,方菲梦和男人合计过,钱嘛有个千八百元上差下差也没处去了,眼下老两口在西梁坟地那里种的树有能做椽子檩子大柁二柁的。男人说过需要四根大柁,四根二柁,十五根檩子,二百四十根椽子,翻盖时拆下来保不齐还有成用的,这么算下来,顶多买点檩子椽子,也就是石灰水泥砖瓦黄土石头啥的需要多备点儿。

“妈,快点儿,月亮都上来了,我还要回去玩一会儿呢。”冷不防前头蹦蹦跳跳的宋小江回头脆生生地催促。娘俩加快了步伐,方菲梦也就停止了想象。

“外院你二嫂子刚走,说仁青家的快不行了,”方菲梦刚进外屋,婆婆就迎了出来,“赶巧明天谭家老三订婚,咱们商量一下。”

晓江到了大街和小伙伴疯跑去了,晓溪困得眼皮像沾了胶水,见方菲梦回来才委屈巴巴地上炕去睡觉。“都我去吧,”方菲梦知道公婆老了,以后要他们小两口顶门立户,但是吃席这事儿还是有讲究的,“我去仁青老哥家帮忙,您去谭家,到点儿过去吃饭就行。谭家以前没啥走动,您觉得拿多少钱合适?我生小江、小溪时老魏拿的面,两次六斤面高高的秤,我拿六斤面还回去不合适,写两块钱行不?”

“两块!”宋孙氏佝偻的脊背一下子都直了起来,“太多了吧?一斤面多少钱?两块能买多少斤面?”

“那我就准备两个一块的,看别人都写多少,我再写。明天我和外院我老嫂子一起。我去把小江喊回来。”唐吉沟不大,虽说闭着眼睛哪都走不差,要有白事儿心里圪蹴着,别入着啥东西就不好了。

“妈,我身后老有啥跟着我。”方菲梦想起她的童年,她像儿子这么大的时候,自己不敢走夜路——家里把她保护得太好了,尽管不是儿子,但谁让她是最小的那一个呢,爹妈疼,姐姐疼。唯一那次走夜路还是和马真晚饭后跑出去玩忘了时间。胡同里的路好长啊,身后都是抓不着的影子,不敢回头,生怕影子追上了自己,却又忍不住回头,想看看影子长什么样。一路走走停停,想快点走甩掉影子,想慢点跑发现影子,马真她们俩到底结伴回了家。说不说的,也不知马真过得好不好?这辈子想是再也见不到了。不过想想小时候真傻,总以为身后有鬼,当了母亲才发现,鬼是心里的恐惧。她把宋小江找回来的时候,还能听见坡上老仁家隐隐传来哭声。在这寂静的夜里,唐吉沟世外桃源一般令人心旷神怡。可惜,方菲梦心说,唐吉沟的老人马上又少了一个。原是四角齐全,公公婆婆、仁青家的老嫂子、于有于旺家的瞎老婆子、祝家二娘镇守着唐吉沟东南西北,家有一老户有一宝,十几户的唐吉沟多像一个大家庭,少一个老人就失了一样宝贝。

夜里睡下之后,方菲梦又想东想西,也不知今年的工分能分到多少粮、多少钱。工分工分,社员的命根,这话一点儿不假,好在头两年给自己记的半个工,现在都是一个工。公公拾拾粪,婆婆捡捡谷穗啥的,两个人合起来又是一个工。这些够几口人日常吃喝,男人拿回来的钱年年能存下一些。仁青家老嫂子这一走,老魏也能享几年福,不然一直让婆婆指手画脚挑东挑西的,老魏活着也是憋屈,再加上她妯娌比她会说话会办事儿,她也实在是受了不少腌臜。不觉挂钟已经响了十一下,孩子们睡熟了。方菲梦方觉睡眼蒙眬,恍恍惚惚中只见仁青家的近在眼前,似笑非笑:“老妹子,我要走了,你也不来看看我。咱们认识一回,后会无期。我还有一件心事,只能告诉你。”方菲梦凑过去,眼前哪里是仁青嫂子,分明是大姐方菲菲,少不得问道:“大姐,你有啥心事?交代给我,我去办。”眼前人道:“老妹子,你是个刚强的,干起活来比男人还麻利,只是你这么明白,怎么忘了人们常说的话?常言说得好:‘过刚者易折,善柔者不败’;又说:站得高摔得重。你们老宋家来这儿扎根已经百年时光,人都说一辈勤一辈懒一辈积攒一辈散,别那么刚强,最后累的是自己。”

方菲梦稀里糊涂不明所以,没琢磨明白大姐有啥心事,忽然听到挂钟响了四声,已经是凌晨四点。坡上哭声传了过来,数数叨叨,似有老魏的声音,也似有她二嫂子的声音。方菲梦愣了愣神,还在想着大姐的心事会不会是两个外甥?或者,是大姐夫?爷三个日子好像过得还行,大外甥22还是23了?结婚时谁也没请,大姐走了之后,这门亲戚走动着没啥意思了,大姐夫虽然不爱说,但他们老刘家一大户,轮不上几个姨操心。

方菲梦揉揉酸涩的双眼,翻个身睡了一小觉,始终没明白任青家的,也或者是大姐,她们为何会给自己托梦。方菲梦自忖,如果感情能够分轻重,谁会比四姐更重要?

5、

老魏男人仁老三大名叫仁喜明,比老魏矮一头,人苗条得女里女气的,长期歪着脖子,没事儿爱扎女人堆里聊闲篇,人送外号“歪脖树”,叫长了倒忘了他的官称。他长得斜眉吊眼儿,男人都看不上他,嫌他娘儿们唧唧的,但女人爱和他聊,为啥呢?村里男人除了冯县长把自己收拾得油光水滑,其余天天都得拾牛粪羊粪,或者扎庄稼地里干活,身上臭烘烘的不说,长期不刷牙,一张嘴还能看到牙缝儿的残渣剩饭,倒是他长得丑架不住人还怪干净。人家都是男主外女主内,他和老魏正相反,他在家里做针头线脑的细活,扛扛拿拿的体力活全得靠老魏。老魏刚嫁过来时,受婆婆的气不说,还要受他的气,直到老魏连着生了三个儿子一个闺女,他再不敢没来由地嚷老魏。三个儿子往那一站挺头竖脑,快赶上他高了,戴着孝往那一跪,呼啦啦一大片,也是他仁喜明为老仁家立下的功劳;闺女桃红比晓溪大两岁,已经能帮着大人打个支应了,这会儿正和晓溪在园子里玩。他大哥早年病死了,老爷子在他几岁的时候早早去见了阎王爷。他妈妈带着两个儿子夜死扒活地,直到给他们讨了老婆分了家,也就累倒了,打那,再没下过地。婚后这十多年,都是老魏在没黑没白地侍候,要说自己也是有福,娶了个好媳妇儿,老太太偏心偏得紧,眼瞅着二嫂子确实巧舌如簧,把老太太哄得见人就说二媳妇儿好,到了吃苦受累还得是老魏。死了也好,歪脖树抹抹眼角的泪,都少受点儿罪。分家时老太太把什么好东西都给了二哥一家,好好的一处大院中间隔了高高的院墙。一家一处正房,一处偏房,半个园子,半处院。他当了家之后,对老太太没赖了,吃饭穿衣,啥都没亏着,只是他的心和老太太的心隔得远了。

昨天临闭眼前,老太太还想见这个见那个:“宋家你老奶奶我们多少年没见了,祝家你二娘,还有老于家的,她们都好不?”

“好着呢。”

“你二嫂子呢?”

“在她家。”

“你们让她来。”仁青老太太喘了半天用尽力气。

“没人不让她来,她忙着呢。”人家一大家子,两儿子两闺女,没有一个人照杠,谁有工夫管你?以为你有金山银山被我继承了似的。都到现在了,老太太都没活明白——她最该惦记的人不是三儿媳妇还有这房的孩子吗?歪脖树语气不耐烦起来,十多年的炕拉炕尿,十多年的小心侍候,到最后一个好都换不来。

窗下的灵堂前,不时有来吊唁的,队长李贵喊着孝子谢,他机械地磕着头。屋里老魏张罗着坐桌。老魏和方菲梦关系近,自然要把她放在主桌,李贵家的、章茵、宋泽成、柳家二大伯、祝家大儿子、于有、张家大儿子、迟家大叔,再加上她自己正好一桌;宋泽顺家的、柳家老娘、祝家几房媳妇儿、冯家几房媳妇儿、于旺,这一桌大抵都和二哥仁喜春一家处得更好一些,看她们和二嫂子有说有笑,老魏心说什么人找什么人,没错的,她们都是能耍嘴的,自己差远了。男的怎么坐桌不用老魏操心,管事儿的就办了。帮忙借家什的,找来看风水的,跟着造厨的,一时间,屋里屋外都是人,只有孩子们不知伤悲,祝老大家的三闺女艳珍也加入了桃红和晓溪的行列,几个人在园子里玩起了过家家,忙得不亦乐乎。艳珍羡慕和她同龄的于海侠背着书包上学了,大姐二姐都跟着家里赚工分,一天学没上过。“操你妈的,饭都吃不上溜了,上什么学?”艳真小心翼翼求过爸妈,岂料爸边喝酒边骂,“一个带把的都生不出来,这日子过着什么劲!”妈和大姐二姐在外屋地下大气都不敢喘,艳真哪还敢再提,如果没有晓溪,她怕不是四岁那年就要被爸妈送给老奶奶家!

谭志文家此时别有一番景象,来这儿都是道喜的,喜酒不醉人。刁玉凤家来了一马车的人,陪酒的少不了要沟里德高望重的。炕上一桌,地下一桌。宋震霆老两口,宋泽楷,祝家二娘,柳家二娘,柳家老叔,柳老大,张家二大伯,张家三大伯,冯家老大,冯县长,陈宝贵虽说风评不好,但作为大伯子,和谭志国两口子一起,得帮老兄弟张罗着。于是,唐吉沟这一天热闹得无以复加。一边是喜事,一边是丧事,一个村子住着,谁家倒也不会为难,男人去男人的场,女人去女人的场。男人到一起就是大口吃菜,大口喝酒,大声划拳,喝到兴起处就不拘着了,尤其宋震霆老两口已经带着刁玉凤家送亲的长辈去自己家串门了,剩下屋地下这桌老虎不在家猴子称大王,少不了和刁玉凤逗笑:“弟媳妇儿,来,陪一个!”

谭志文一看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宋泽顺家大儿子宋小祥。宋小祥和谭志文年纪相仿,个头不相上下,不过眼睛没有谭志文的大。两个人走路都爱低着头——谭志文是在他知识的世界畅想遨游,想的不是这个知识点,就是那道数学题,跟在两个哥哥身边长大,他的心思格外细腻,让他种一辈子地可是受不了那个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宋小祥是哼着不知名的曲调,想着他的手艺:杀猪。作为家中的老大,宋小祥还有一个妹妹三个弟弟,爹身体不好常年在队上放羊,赚不了一个工,靠妈一个人在队上赚一个工,哪里够一家人生活的?不知从何时起,宋小祥看见血就兴奋,庄稼活也会干,但懒得上心,倒是对乡上劁猪的老魏佩服得无可无不可。一逮着机会就去看老魏劁猪,宋小祥觉得把猪抓住那一刻,老魏一针上去猪就老实挺有成就感,若是一刀见血封喉岂非更是妙不可言?十里八村老少爷们都嫌杀猪这活血腥,去猪圈里抓猪也脏,独他乐此不疲。

此刻,宋小祥色眯眯的小眼睛正盯着刁玉凤,文文静静的谭志文不着痕迹地把女人挡在身后:“大哥,这杯酒我喝,玉凤不会喝酒。”

“这城里人就是金贵,酒都不能喝。”宋小祥见谭志文站出来了,讪讪地举起酒盅意思一下,不多会儿借口有事儿先走了。身后转不过身的小屋子里,人们还在吆五喝六,宋小祥喝了点闷酒在沟里三溜达两溜达,不知不觉到了凤城村。病病恹恹的父亲,天天咳嗽成一团,一竿大烟袋不离手;邋里邋遢的母亲,有时鼻涕掉锅里都浑然不觉;穷得叮当响的家——宋小祥早就对娶妻生子的事儿不抱任何想法——七口之家,一件衣服他穿小了给几个弟弟,弟弟们穿小了给妹妹宋小荣。活了二十几岁,他还没见爹妈穿过新衣服。每天晚上睡觉都是个技术活,头对脚,脚对头,颠倒颠着睡,没有一分一毫翻身的缝隙。宋小祥信步往六姑家走去,六姑嫁到凤城村二十多年,日子也是跟头马爬的。唉,她们姐六个除了六姑还会回娘家转转。大姑嫁到二十里外的疙瘩营,大姑夫没了后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儿子紧紧巴巴地活着;二姑嫁到梁前老梁家,是二姑夫的填房;三姑四姑五姑前些年就没了。饿死的饿死,病死的病死。爷爷奶奶生前是怎么想的?宋小祥一直没弄明白,就像他现在不明白爹妈是怎么想的一样:为什么生这么多孩子?穷得都快活不下去了,还带这些生命来这世上活受罪,何苦?沟里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老叔宋泽林,人家活着有奔头。老婶方菲梦都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了,依然让人挪不开眼。头发瀑布似的,日光下,比园子里的花还明媚。宋泽成家老婶虽然也和妈一样普普通通,但她好歹会把自己收拾干净利落。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能和老叔一起抽烟一起喝酒,家里外头都能把话说得头头是道。妈是怎么活这么大的呢?娘家还有个傻弟弟,妈连正经的名字都没有,只知道姓胡,嫁过来被叫宋胡氏。说傻不傻,说精也不精,家里这么个情况,啥好人家的闺女愿意嫁过来呢?宋小祥想着这没头绪的日子,转了一圈早早回家躺下了。

宋小祥睡得昏天黑地,哪里知道二弟宋小福没顾家里的嘱咐去了仁家抬棺。唐吉沟人本来就少,仁家寻常和凤城村的百姓素无往来,七拼八凑还是差一个人。“要不算上我。”队长李贵个子不高,在男人堆里有点矮,长得倒是敦敦实实的,只是远望去还没棺材高,况且他还要主持路祭,里里外外一大摊子事儿都需要他张罗呢,仁喜明何尝不知道李贵就是随口这么一说,哪里真让他去抬棺呢?宋小福看着瘦但他有一把子力气,不过他没成家,尽管体力耐力都没问题,只怕宋泽顺两口子不乐意。万般无奈之下,仁喜明把李贵拉到窗下,小声嘀咕了几句。李贵有些为难:老少辈儿都没有这个先例,要他怎么去说?他看了看西屋窗下的灵堂,又看看进进出出帮忙支应的宋小福,风水先生算过了,今天下午五点就要出殡,天儿热无须多停那两天,仓促之下抬棺的都是现抓的人。掐指一家家数过去,宋泽林老叔要在家正好;老于家一大户于旺于有哥俩都来了,他们本家没来的皆是老弱病残,老不是年纪有多大,是岁月的痕迹太明显。比如于龙于文哥俩见天咳嗽,多走几步都得停一会儿;于志于勇于双于全哥四个于志于勇早年离家再没回来过。于双人高马大,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家里家外的活计全靠老婆一个人,他祖上会修表,他倒是学会了这门手艺,奈何整个村子也没有三两块表。于全人瘦弱得,喘气都费劲,娶了个媳妇半傻不精,哪里敢让他来抬?其他家也是如此。

“大哥,三哥,”宋小福抄着手紧走几步来到两人跟前,明显比两人都高上半头,他的上衣是宋小祥的衣服穿小了的,裤子脏得不成样子,一双鞋趿拉着,和他妈妈言行举止一般无二,“人手不够?我来。讲话了,不能耽误了风水先生的时辰。”

宋小福比宋小祥眼睛还小,宋小祥冷不丁一抬头你还能看见他眼里的光,但宋小福说话你得从他的小脸上找眼睛,确定他真睁着眼睛呢。他整张脸上最突出的当然不是他的眼睛,而是他的嘴唇,他生来兔唇,小时候没人注意,越大越明显了。虽没裂到鼻子底下,但很清晰地看到两颗牙露在外面。李贵和仁喜明看看彼此,又忍不住盯问一句:“要不你先回家打个招呼?”

“不用,我自己能做主。”宋小福瞅着同龄人该结婚的结婚该生子的生子,他们哥俩连给提亲的都没有,哪里还需要顾忌什么呢?

大洋马吃饭时见晓溪还在园子里玩,她出去把晓溪抱进来放在她腿上。晓溪三岁了,说话还不太灵光,祝家艳珍还有于旺大哥家海侠仁喜明三哥家桃红,比她大不了三岁两岁的,小嘴早都巴巴地能哄大人开心了。尽管如此,大洋马还是喜欢这个小粉团子,头发不长,像个小男孩,虎头虎脑,眼睛不大却格外清澈有神,嘴唇有点厚,方菲梦把她收拾得像城里孩子。她穿着一条小裙子,刚才玩时沾了一点土,轻轻一拍就落了。艳珍个子最高,小嘴爆豆子似的。海侠个子最矮,人机灵得像只小猴子。桃红比晓溪高点儿,眼睛大,四方大脸。几人看见晓溪被抱进屋里,她们也跟在身后进来了。彼时方菲梦正陪着老魏哭颜抹泪儿,感慨生命的无常,她甚至不知道是在为仁青老嫂子哭,还是为老魏这些年的不易,抑或者,单纯地为生命流逝而悲。

6、

“折腾什么?咱们住一辈子了,不也挺好?”自打方菲梦提出翻盖房子,宋孙氏这话就挂在嘴边,每天要和宋震霆说上几遍,宋震霆既没有顺着她说,也没有反驳她。直到她说了一千零一遍的时候,宋震霆才忍不住道:“儿子都是一样的,咱们给老大盖的是青瓦房,老儿子住的院子再大,草房终究不能一直这么住,咱们俩黄土埋脖颈儿怎么样都行,孙子孙女一天天大了,一到雨季房子进水住着也不安全。”

宋孙氏生于清宣统二年,打记事儿起身边只有一个大她两岁的姐姐,姐俩儿乞讨为生。不知哪里的家,父母在何处,她们是被扔掉的,还是父母先一步饿死了。有一年,姐俩饿得实在走不动了,姐姐留在六沟给人家做了童养媳,宋孙氏被四里外唐吉沟大她十岁的宋震霆捡了回来。宋震霆爸妈尚在,三个哥哥已成家,谁也不愿多一张嘴吃饭,兵荒马乱的年月,多一个闲人哪里是多双筷子的事儿呢?老两口祖上卖铧子,这手艺只有宋震霆学了,少不得将来把家传到他手里。虽不是大富大贵,也勉强够上是年吃年用。十岁的宋孙氏就这样被留了下来。要听二老的,更要听几个嫂子的,她们三个在公婆面前不得脸,逮着一个没缠小脚的孩子,谁都来支使。几年后二老走的时候,宋震霆刚和宋孙氏成家,只分到一间小马架,三口躺柜,两个带了豁口的白碗,两双筷子。

方菲梦,多好听的名字啊,宋孙氏一辈子都没有自己的名字。方菲梦赶上了好时候,打从进了宋家门,自己当家作主不说,还和宋孙氏平起平坐。没有早请安晚汇报,不需要立规矩,甚至可以上桌吃饭。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念过几天书,算得上识文断字。她还能找到自己的家,父母姓甚名谁,清楚自己要找个什么样的男人……宋孙氏心道,我活了六十多年,从没想过活着有什么意义。我为什么来到这里?我生下来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宋孙氏从来顾不上去想。

宋孙氏只是有些羡慕方菲梦:年轻真好。穿新鲜衣服,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宋孙氏心里知道她多少有些嫉妒方菲梦:我三十岁的时候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一大家子挤在一起,凭啥你三十岁就已经有儿有女,还要住瓦房?如果没有你,老儿子赚的钱不应该都是贴补这个家的吗?宋震霆给地主家做过工,他是知道读书的重要性的。老大受不了读书的苦,没读几年就死活不读了,但老大机灵,打得一手好算盘;老二受得了读书的苦,宋震霆省吃俭用也要供他上学。要不是上山下乡运动,老二继续上学,没准能当个官。

不管宋孙氏心里如何嘀嘀咕咕,有多少不平和不忿,方菲梦和宋泽林翻盖房子的事儿还是确定在开春破土动工。

“凤城村祝贵和咱家是老姑舅亲,他擅长看风水,十里八村都找他。”宋泽林听闻自己这个外甥手脚不干净,惯爱拿走点儿什么,保不齐阴阳师有自己的讲究,但也不至于去凤城县里多花钱,就是个解心疑的事儿。

方菲梦不这么想:“房子是一辈子的大事儿,还是要找个名气大的。我让三姐夫给找好了,鲍恩他们家祖祖辈辈都是看风水的,不仅城里谁家有大事小情去请,据说市里省里当官的都来请他。况且问好了,不请说不过去。”

鲍恩上门那天,方菲梦自己都以为三姐夫找错人了:烂眼泡,眼睛和没睡醒似的,眼角四周都是嘎巴,鼻涕一尺长,身上一股臭气,敞着怀儿,裤子恨不得提到胳肢窝,没提鞋也没穿袜子,露着黑黢黢的后脚跟。她一直想着风水大师都是斯斯文文戴副眼镜,着长袍,白眉白胡子仙风道骨,掐指一算念念有词之类的……结果让她大跌眼镜。可是人来都来了,也不好打发走,自然也不好怠慢,好酒好肉安排好,提前定好陪且的:宋震霆,宋泽楷,宋泽顺,宋泽成,李贵,六姑爷子,里院柳二伯,宋福大姐夫,四姐夫,加上宋泽林正好一桌。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鲍恩并没有发表啥高谈阔论,方菲梦傻乎乎地问:“鲍大哥,你看我们老房子的风水怎样?”鲍恩浑然不觉,子喽咽下一口酒,看着东边园子里的两棵杏树道:“这杏树有年头了吧?”众人就七嘴八舌聊起了杏树:“那棵甜核杏好吃,结得又密。”“还是苦核的更甜,一掰就开,不费力。”“看着花骨朵又不少,今年又少结不了。”“鲍大哥,你看我们房基地用再高一点不?”方菲梦以为鲍恩没听见,待众人一停,她又问了一句。“那是谁家啊?”鲍恩指着前院旁边的一处房子,“房子挺好。”柳二伯一看是他家的房子,当初分家老兄弟被分出去,在河套附近盖了三间草房,他家的老院房子当然好,不然当初爹妈活着时怎会把老房留给他:“是不?他哥好眼力。”

方菲梦不知啥情况,好不容易捱到一桌人吃完饭聊完天,她跟着宋泽林把人送到大门口,才不解地问:“我说错什么了吗?鲍大哥怎么没理我?”“这事儿怎么能当着别人说呢?”宋泽林已经不胜酒力,语气中多了一丝嗔怪,“人家给你打岔都打不过去。”

“我说呢。让你少喝点儿怎么又喝这么多?”方菲梦有些不满,“正事儿还没办呢,一会儿说啥需要记我这脑子指定记不住,得你写到纸上。”

喝了酒的宋泽林脸红扑扑的,细皮嫩肉的他自带福相,人群中还是挺出众的。中等个子,一身藏蓝色的工装,短发根根分明,额头大雁纹仿佛与生俱来,坚挺的鼻梁,一口贝壳般的牙齿,一下子和村里那些黄牙黑牙的乡亲区别开来,若是不喝酒,不,若是嘴巧点儿,不,要是再高点儿,就完美了。好吧,方菲梦想,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呢?进了院子她紧走几步追上男人:“等等,后背在哪儿蹭的?”宋泽林听话地站住,方菲梦示意他转个圈,他就抬起双臂转了360度,任由老婆拍打着。

“老妹子,多担待,刚才不方便说。”他们进屋的时候,鲍恩已经脱胎换骨像换了个人:双目放光,看上去神清气爽,眼睛不皱巴了,人也不邋遢了,上衣整整齐齐掖在裤子里,变戏法似的脚上多了一双袜子。他边说边从包里取出一个罗盘,随口问柳二哥家的房子多少年了,确定比宋震霆家盖得晚他就明白了:“咱家宅前水抱后有岗,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本是风水宝地,他们家房梁上挂了一面镜子,把煞气反射过来就不好了。看来他们家祖上有懂行的,这样,准备五帝钱,待上梁时包好放在正对镜子的位置即可。”

一大家子往出送鲍恩时,他状若无意地问:“家里孩子都是什么命?”

“两个孩子都是水命,”方菲梦还是挺在意生辰八字的,“可有什么说法不曾?”方菲梦没提村里的传言:老宋家这是要出状元啊,房子正对村子钱山的乌纱帽,儿子还得吃官饭啊。

“一儿一女?没有,我就随口问问。”

“对,儿子6岁,闺女4岁。”

几人说话的工夫,宋晓江和宋晓溪一前一后从外面回来了。宋晓江大眼睛滴溜溜地看看鲍恩,方菲梦告诉孩子和叔叔打招呼,晓江脆生生喊了声叔叔就回屋了,晓溪虽然口齿还不清晰,但也大大方方叫了叔叔,跟在妈身边把鲍恩送了出来。鲍恩记得师父嘱咐过,不能随便给人看面部风水,他忍住了到嘴边的话:多疼疼闺女吧。他一眼看出宋晓溪是来给爹妈报恩的,不像一般的孩子大都浑浑焦焦。临走,鲍恩忍不住又看了宋晓溪一眼:孩子不漂亮,但有美人尖;一眉高一眉低,眉里藏珠;眼睛不大,鼻梁不高,嘴唇偏厚,耳下有一颗痣——或者,这孩子是菩萨转世也说不定。鲍恩打量宋晓溪的时候,其实晓溪也在看着鲍恩:这个叔叔是谁?他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可是,她想问的时候,叔叔已经走远了。一阵风吹过,飘来桃花杏花梨花的香气,整个唐吉沟都香了起来,甚至闻不到粪厂的味道。

“你说,咱们和里院也算是老亲旧邻,怎么还能干这种缺德事儿呢?”方菲梦边收拾边和宋泽林闲聊,“刚才说得都记住了吧?翻盖房子是一辈子的大事儿,可不要马虎。”

“放心吧,不就是五帝钱吗?”宋泽林这次没打佯声,他们哥三个原都继承了宋孙氏的基因,即使听到什么也要问一句“嗯?你说啥?”,这次并没有,他凑到方菲梦耳边小声说,“爸妈的柜里就有五帝钱。”

“真的?我还犯愁去哪里找呢,小五帝钱算不上什么值钱的古董,但要找齐也是不易。他们舍得吗?”

“干啥舍不得?我那本古书《百家姓》不是老爷子给买的吗?”宋泽林喜欢喝酒后的感觉,倒不是他馋酒,而是酒壮怂人胆——宋泽林觉得自己不怂,十里八村高中毕业当兵安排工作吃官饭的有几个?他还不是首屈一指吗?他承认自己只是太憨厚老实罢了。几杯酒下肚,说话似乎都硬气了许多,人家喝点儿酒舌头不好使,他恰恰相反。

“你说儿子长大是不是和你一样得吃官饭?我看鲍大哥特意看了晓江一眼呢。”方菲梦边收拾桌子边端详着儿子说,“咱儿子脸大吃四方,对不?”宋晓溪看着一桌子残羹剩饭,转眼间被方菲梦收了,觉得不可思议。方菲梦去外屋端上来一盘子菜,那是她提前拨出来给宋孙氏她们娘四个吃的:“喊奶奶过来吃饭。”

“奶奶,吃饭了。”宋晓江扬着小脸看着比他高不了多少的宋孙氏,他不明白奶奶为啥很少露出微笑,不过他不害怕,爸爸的妈妈是奶奶,不是外人。

“什么官饭不官饭的,说这些为时尚早,要照你这么说,他还看了晓溪半天呢。”西屋宋泽林和方菲梦继续闲聊。

“没准两个孩子都是吃官饭的命呢。”方菲梦这样想想都能在梦里笑醒,看宋孙氏过来了恭敬地道,“妈,您去炕里。”宋孙氏执拗地坐在炕沿边,两个孩子上了炕里,盛好饭方菲梦把了另一边。

“我拉个单子,帮工的需要提前找;你看看需要备啥菜,我去乡里供销社看看。”宋泽林找出一个小笔记本,趴在躺柜那里写写画画。

“明天起就得找宿儿了,让晓溪去她老娘家,晓江去前院他大伯家,妈您和我爸在小屋对付几天,咱俩不行搭个窝棚看着点儿别有人使坏啥的,你说呢?”

“行,都听你的。谁帮你做饭呀?”

“刚四姐夫和老哥都说了,四姐还有老嫂子来帮忙,老魏我们四个,冯家他二嫂子和李贵家他嫂子都张罗要来,我寻思我们四个就行了。伙食可不能马虎喽,别让和仁家似的,钱没少花,最后挑颜抹刺嫌菜少肉少饭不够酒不好的。”

“我烧火打下手,不用找那么多人。”这次宋孙氏听得真,主动走到跟前。

“也行,不过该找的还是得找,趁着这几天队里没有活计,一旦队里忙起来就没地方找帮工的了。”方菲梦和宋泽林核计房子盖好后还要把井打喽,所以要赶在春种前的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完工。

“妈,‘找宿’是啥?”晓溪在大人不说话的时候问方菲梦。

“就是去别人家里睡觉呗,你傻呀。”晓江嫌弃地说了一句。

“你傻,”宋晓溪心说,“我才不傻。”她知道‘傻’不是夸奖,也知道哥哥比自己大,不能犟嘴。

“去别人家找宿一定要有眼色,别给人家添麻烦,我给你们带上被褥,早上早点起回来吃饭,晚上吃完饭早点儿过去,知道了吗?”一直拾掇到半夜,方菲梦才上炕睡觉。

7、

要不是方菲梦提起仁青家的葬礼,宋孙氏几乎快忘了这个人。早年间大家都忙着度命,来往并不多。后来日子稍微好些了,又忙着拉扯孩子,孩子大了又开始给他们成家。她们几个守了半辈子寡,老了无一例外都得听儿子们的,因为养儿防老。自己和老头子现在还能动弹,身子骨也算硬朗,不用看儿媳妇眼色,到时候让人瞪一眼剜一眼的,她可受不了那个。不过真要是像仁青家的还有于旺他妈妈那样,可怎么办呀。要她说呢,仁青家的去了也好,活着也是受罪,她有多少年没看到屋外的天地了?唉,早知她寿数到了,真该去陪她唠半天,下辈子没准再也遇不上。也不知自己和老头子还能有几年活头?她只是惦记老大一天天吃苦受累的,他媳妇儿啥忙帮不上,老大当爹又当妈,少不得她和老头子过去帮衬着他,不然长孙用不了两年娶妻生子,谁帮着看孩子呀?她是打心眼里不喜欢方菲梦,两人平日里很少说话,人家城里的,哪里看上自己这个没用的老太婆呢?

盖房子真是件热闹的事情,每天宋晓江家里进进出出都是人。他跟着小伙伴们整个村子疯跑,实在没有可玩的,管他谁家墙根,先站一排再说,一二三,看谁的尿呲得远。和堂兄宋晓雨要了旧书废本叠宝玩,扇得胳膊疼就扔一边。回家找玉米高粱秸秆撅成一截一截的,摞在一起,觅块儿薄点儿的石片打着玩,要么抱一抱出去空手回来;要么抱着顶鼻梁的一沓在草垛的窝窝里藏起来。宋震霆每天照例早起捡粪挑到粪厂去,宋孙氏跟着烧火洗菜,又惦着老大爷俩过来帮工,两个孙女吃不上饭。大孙女宋晓梧十四五岁,在家里出工顶大人使唤。小孙女宋晓桐也已上了小学。宋晓梧管着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小大人似的,摞下耙子就是扫帚,洗衣做饭,打鸡喂狗。明明如花似玉的年纪,见天围着锅台转,和外院二顺子家晓荣还有小成子家晓华似的,愣是老了十岁。只有宋晓溪啥心不用操,啥活儿不用干。早晨从她老娘家吃饱了饭回来,坐在院子的一角,也不凑上前去捣乱,只是一会儿看看这个叔叔,一会儿看看那个哥哥。艳真她们来喊她也不出去玩,饶有兴致伸着小手在那里小声嘟嘟囔囔,嘴里好像在记着什么。

“大姑,你在干什么?”艳真和桃红一左一右站在宋晓溪身后,顺着她的目光忽上忽下地追着人群,“不会是在数数吧?”

“十九,爱十个,”晓溪数到了自己会的最大数,才转头看向艳真,“数数。”

“二十个,不是爱十个。”桃红纠正宋晓溪。

“爱十。”

“二十。”

“大姑才几岁,”艳真说话跟爆豆子似的,不满地看着和她个头差不多的桃红,“你多大了?跟她较什么真?”

“好吧,去我家过家家,”桃红硬气地说,“我家有榆钱吃。”

“要不,去我家,”艳真低头想了想,耳边响起大骂她们姐仨的声音:操你妈的,我活着什么劲,一群赔钱货,她赶紧收回了自己收的话,“算了,我们去挖婆婆丁吧,后梁还有小根蒜,最好吃了。”

方菲梦又要做饭,又要打支应跟着找东西,又要在院子里给大家烧开水喝,随时应答着“来了”,忙得不亦乐乎,哪里顾得上孩子们。村子就这么大,打小就在屋前房后跑着玩,根本不需要操心。

艳真穿着一件大姐给二姐、二姐又给了她的缀满补丁的花布上衣,灵动的眼神羡慕地看着宋晓溪:一件小碎花的罩衣,里边还套着一件薄棉袄。虎头虎脑,真好看。看看她,再瞅瞅自己和桃红面黄肌瘦的。当然,桃红比自己还强上一些,至少没听说她爹妈要把她送人,虽然她也和自己一样,在家里被骂来骂去,但至少她不是三姑娘——都说三姑娘命不好,她连叫一声爸妈都不配。从小,她就只配喊一声大和娘,仿佛她是捡来的小猫小狗。后院冯家大叔家四个闺女三个儿子,也没见他家三姐像自己一样。我要是儿子该多好啊,艳真时常会冒出这个想法,每次她们过家家她都要做爸爸,甭管谁做妈妈都行,只要让她做爸爸,她这一整天都是幸福的,像大喝的糖水一样甜。

“你是孩子,”艳真安排着角色,一板一眼地和宋晓溪讲,“孩子要听爸妈的话,我是爸爸,桃红是妈妈,我们一家三口去挖野菜。”

大在给宋晓溪家帮忙,艳真才敢让桃红和晓溪在家门口等着她回去拿筐和铲子。“爸爸做活,妈妈领着孩子哦,”艳真挎着筐走在宋晓溪的一边,让桃红牵着晓溪的手,“孩子要听妈妈的话。”

晓溪懵懵懂懂,迄今为止不太明白为啥要玩过家家,为啥她要演孩子,她不就是孩子吗?干嘛还要演?再说家里都是妈妈干活,爸爸很少回来,怎么过家家的时候就是“爸爸”干活,“妈妈”看着了呢?

起初桃红是不愿意听从艳真安排的,但每次干起活来她确实没有艳真利索,一来二去发现这样的家庭组合还不错,她只负责陪着晓溪就行。这不,她们去后梁的路上,艳真最先发现了婆婆丁,那棵婆婆丁在路边一人来高的土坎半截腰上一个不起眼的土窝窝里,但凡不仔细根本看不到。她一脚踩着路沿,一脚跨到土坎下,探着头用铲子把结实的土捶捶,然后才沿着婆婆丁外围去挖土,生怕挖得根短,一直到实在挖不动了,她才小心翼翼地把婆婆丁拔上来。小根蒜比婆婆丁长得更隐蔽,得亏是她,别人不可能注意到土坎窝窝里还别有洞天。“三月三请么菜钻天”,她们踩着土坎那里无数人踩出来的“梯子”,艳真灵活地爬了上去。桃红在下面托着晓溪,艳真趴在土坎上方伸手下来把晓溪拉上去安顿好,再把桃红拽上来。她们向一望无际的黄土地看去,目之所及除了黄土就是黑粪,粪堆均匀地分布着,在地垄间守望互助。青么菜就混在黄土黑粪间,有的已经完全长大,热烈地拥抱着土地;有的刚刚探出头来,还是嫩芽;还有的藏在大棵的下面和你捉迷藏。艳真把筐放在桃红和晓溪脚下,筐里已经有一层青么菜了呢。艳真左手把菜扒向一边,右手麻利地拿铲子去挖,轻轻甩甩土,那土随风吹向不远处。

“哎呀,你们怎么跑出这么远?”宋晓梧和老张家三丫头张彩云、宋小荣宋小华人手挎着一个筐,从后梁最上边往下走,刚冒头就看见这艳真她们,“快回去吧,一会儿跑丢了。”

果然,几人回头一看,房子都快不见了。她们跟在几个大姐姐身后,宋晓梧把筐给宋小荣拿着,伸出双手把晓溪抱上:“衣服脏了,看回去我老婶好骂你了。”

“不骂。”晓溪本能地维护着妈妈。

“晓溪说话巴巴地真好听,就是有点儿咬舌呢。”大云回头和宋小荣宋小华闲聊,春日的阳光洒在她比小荣大出一圈的脸上,齐耳的自来卷短发,衬着她的娃娃脸,要不是经年累月晒得发红的皮肤还有拉拉巴巴的双手出卖了她,真像城里的孩子。小荣的脸和父亲用了一个模子,小得拳头似的,眼睛总像没睁开,尖嘴猴腮,走路像她妈妈外八字,说话和她二弟宋小福一样,一个字,快,根本听不清她说了啥,只看见嘴角酿出沫子。

“可不是呗,老婶家吃得好,晓溪养得白白胖胖的,要说命大呢,小时差点儿就死了。”宋小荣吐了一串字符,艳真使劲儿只听清了一个“死”字,她是感激宋晓溪的,打心眼里感激,如果晓溪死了,她就被大和娘送给老奶家了——像家里的什么物件。这个“死”字桃红也听到了,她想奶奶,奶奶要活着,爸不敢骂自己,奶奶这一死,爸在家里可是称王称霸了,想骂谁骂谁。

小华和晓梧比彩云和小荣矮一些。小华爸爸是大眼睛双眼皮,小华是小眼睛单眼皮;小华妈妈能说会道,谁家有事儿都能给说道说道,小华嘴驽,半天蹦不出一个字。晓梧和她的疯妈一样,是大饼子脸,眼睛在一张大脸上显得格外省地儿,和她哥宋晓雨的眼睛比着赛的小,宋晓雨的眼睛是一条麻线,她的则宛如一条丝线。

宋晓溪喜欢这样的感觉,每一个人都把她当成宝。家里外头,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她习惯看看这个人,再看看那个人,像一只呆萌的小猪。

“五魁首呀,六六六呀,”晓溪回到家的时候,叔叔们正在吃饭,院子里充斥着各种声音,她不知道他们伸出手在比画什么,妈妈教过别人大人吃饭小孩子不能上桌,别人吃东西不能瞅不能看,她就找个旮旯摆弄艳真给她的婆婆丁。

“晓溪,快过来,”方菲如看见外甥女灰头土脸的,边叫她边走过去拉她,“走,四姨帮你洗洗再吃,别乱跑了哦。”

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她后来无数次问过自己,却始终找不到答案。

8、

五岁的宋晓溪感觉有什么不一样了,是什么呢?翻盖的房子?院子里的洋井?唐吉沟?不对——是屋里炕上多了一个小女孩儿。这是你妹妹,往后站点儿别碰着她,妈妈没抬头,眼花儿似的看着那个叫宋晓月的小女孩儿。

她是从哪里来的?天上掉下来的还是地底冒出来的?怎么忽然就多了一个叫宋晓月的妹妹?晓溪躲在小草房的后面,盼着有人会来找她。四姨挎着一小筐鸡蛋来了。谭家三嫂子端着一托盘白面来了。外院老娘提着一捆挂面来了。老魏包了一包面,领着桃红来了。艳真她娘拿的托盘比谭家三嫂子的小一些,面看上去也没那么白——面上头也压着一块红纸,艳真东张西望不知道是不是在找自己,宋晓溪贴在墙根等了半天也没有动静,再探头看的时候,只看到艳真娘俩的背影。李贵家嫂子、冯吉家大嫂子、祝家二娘、外院六姑、里院二娘、河套边老娘、于有家老姨、于旺家大嫂子……晓溪认识的人差不多都来了,爸笑得合不拢嘴,把来人迎进去,双手把东西接过来,过一会儿,再把人送到大门口,就连久未露面的大洋马都带了几个鸡蛋来了,还有柳家大嫂子。一直到宋晓江跟着爸从屋里出来送四姨的时候,晓溪也没等到谁想起她。

太阳马上就要照到她了,从外屋出来用不了几步就到两个园子的过道那里,过道并不长,可能一眨眼的工夫就到大门口,跨过大门口就出了宋晓溪家的院子。听声音是老魏和桃红出来了,门帘被掀开了一角,老魏一只脚迈了出来。晓溪从小草房的后面过来,正好站在老魏面前:“三嫂子,我是从哪儿来的?”

她原是想问宋晓月是从哪儿来的,怎么一下子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如果她和自己来自同一个地方,那是不是知道了自己是从哪儿来的即可?如果她和自己不是来自同一个地方,怎么会在同一间屋子里?

老魏冷不丁听到这个问题,一时没反应过来竟无言以对,身后是往出送她的老叔和老奶,身边是自己的闺女桃红,她还真不知道如何回答,随口胡诌了一句:“从茅厕道捡的。”

“捡来的?”晓溪忽然觉得有些委屈:原来我是捡来的,难怪妈妈不待见我。

“不是,”宋泽林几乎立刻就否定了老魏,“你和妹妹一样,是从妈妈的肚子里生出来的。”

骗人,晓溪认定“爸爸”在骗人,而老魏说的一定是实话,不然为何宋晓江出去玩从来不带着自己?仿佛自己是粪蛋子让他膈应,这才是“爷爷奶奶”也不喜欢自己的根本原因吧。我就是从茅厕捡来的,她像是破解了身世的秘密,刹那间竟涌起了一种难以言表的悲哀。出了外屋拐过爷爷奶奶的窗户下,墙根儿那条小路就是通往茅厕的道。道旁边是一间牲口棚,石槽里的豆饼被吃得一干二净,棚里布满草料和豆秸秆,铡刀靠里侧放着,石槽下的羊粪、骡子粪确乎被清理,但那味道一直弥漫在空气中。原来自己生来就被父母扔掉了吗?晓溪心疼自己的不幸,她这是多讨人嫌,居然曾经在粪堆旁。也许她在那条逼仄的小道哭了一夜,也许是晨起被“妈妈”见到抱回了屋。五岁的宋晓溪在心底深处给自己的身世导了一出大戏,曲终人散,她该如履薄冰才对。

1978年燕山脚下的四月天,像农历三月下旬出生的宋晓月一样明媚灿烂。时令过了谷雨,用不了几天就是立夏。方菲梦把宋晓月稀罕得什么似的,她看着就比晓溪招人喜欢。躺在那里不哭不闹,睡着睡着就会撒个婆婆娇。晓溪费手,生时难产,养时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五岁了话还说不清晰,看着就傻乎乎的,拉扯她方菲梦差点蜕了一层皮。晓月省事儿得哟,头发丝儿都透着乖巧伶俐,方菲梦感觉做个梦的时间,晓月已经四岁了,说话、走路、打支应,拉屎放屁都比晓溪的香上一百倍。十岁的宋晓江已经上了二年级,暑假过后,八岁的宋晓溪也该上学了。她又笨又傻,奶奶让她去屋里躺柜上拿个钥匙,她都能把爷爷的鞋拔子当钥匙递给你。

有时望着发呆的宋晓溪,方菲梦有点儿怀疑她不灵光:“她那么笨,上学行吗?”

“没准孩子有内秀呢。”虽说孩子三岁看小七岁看老,但宋泽林直觉大闺女不笨。二臭的确是个小机灵鬼,拔她爷爷的胡子玩爷爷也不生气,也不知她怎么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她奶奶成天丧着脸不苟言笑,见到二臭却能眉开眼笑。但谁说老大就是笨的呢?他每次休假回来带的小人书,老大都看得津津有味。月下讲故事,她听得最入迷。“早点儿睡吧,明天还要去山前赶火车。”

箱子上的煤油灯芯在玻璃罩里兀自燃烧着,时而爆出一个灯花。炕头的儿子已经把毯子蹬到了脚底下,孩子他爸中午到家就一直没闲着,收拾去矿上的东西,还有方菲梦的替换衣服。麻宝林家属已经到了矿上。二臭睡在她和大丫头中间,额头渗出晶莹的小汗珠。她倒不是特别想去矿上,只是既然人家都去了,她要不去显得不关心老宋似的。儿子她不惦记,晓溪她也不惦记,她想领上二臭晓月,不过她知道的,孩子去了不方便。矿上四人一间宿舍,她这一去几个工友就需要去收拾别的空房子然后搬出去住。都带上?那就都带上,老宋光想着夫妻生活,她这当妈的不能,她更想的是儿女们。她侧起身子憋足两口气吹灭了煤油灯。

宋孙氏已经睡醒了一觉,长长地咳嗽一声吐了口痰。人家娘几个明天就要跟着二林去矿上玩了,留下她和老头子看家。打狗喂鸡喂猪,饮骡子放羊,包产到户以后,这季节正是薅苗除草的时候,也不知外面有什么好,地都不管了,光想着出去躲心静,真要在二林家养老,日子可怎么过呀?三个孩子都是她四姐侍候的月子,自己插不上手,自从她嫁过来婆媳间大矛盾没有,小摩擦不断,她以为自己耳背,有时咕哝什么以为自己听不到,其实光看嘴型就知道她对自己有意见,能有什么好话呢?她管着不让孩子过来,弄得三个孩子和爷爷奶奶不亲近。唉,认命吧,宋孙氏七十三岁了,人都说七十三是个坎,也不知老天爷给留了几年的阳寿。东想一股子,西想一股子,翻几个身,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东方那一片薄云如纱,随着几声鸡叫,唐吉沟已经热闹起来了。

不知谁家最先升起了炊烟。不一会儿,街道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量着崭新的一天。“这么早就去地里吗?”“早。”“吃了吗?”“吃了。”人们互相招呼着。鸡鸭鹅狗此起彼伏地应和着。麻雀也赶来加入清晨的约会,叽叽喳喳,蹦蹦跳跳,嗖一下斜飞到谁家门口的杨树上、墙头上、园子里。

“杏熟透了,都下树吧,你和晓江摘,我去送。对了,甜核苦核掺和着,你顺便和妈说今早晨一块吃擀面条,我把面蒯出来了。”方菲梦发现村里的生活就是这样,只要睁开眼睛就有操不完的心。

“行,”宋泽林说话之前总爱抬起右手去摸下巴,他遗憾自己从来没像孩子爷爷那样拥有一把长胡子,但他喜欢想象那里有一把长胡子,让他看起来仙风道骨。不过他是和新中国同龄的人,能和新中国一起成长是多么幸福的事儿呢,一把长胡子的遗憾不算啥,“一会儿你看看咱们带的东西有点儿多,不然把蚊帐取出来吧,宿舍里有。”

一大早大家各自忙碌。宋晓江要带上他的弹弓,宋晓溪琢磨着要不要带上她的皮筋和羊骨头和沙包,她都带走的话二姐宋晓桐还有彩云老姐还有艳真桃红冯家三丫这些小伙伴们玩什么?宋晓月屁颠屁颠跟在姐姐身后,姐姐长姐姐短地叫着,宋晓溪装作没听见,自顾自在那里一会儿把东西装上,想了想又取出来,最后下定决心直接跑去前院全给二姐放家里。

唐吉沟清晨的风有些微凉,树尖上离太阳最近半红半黄的苦核杏早禁不住风的诱惑,掉在地上就成了一摊泥。宋震霆站在树下,阳光透过树空洒在他的脸上,一拃长的小辫子孤单地守候着头顶,一把胡子飘飘欲仙。晓溪从前院跑回来时正看见爷爷弯腰捡了杏直起身来,她尚不知何为鹤发童颜,但她感觉到此刻的爷爷宛如小孩子。真要是捡来的又如何呢,晓溪想,我更该好好活着不是吗?

方菲梦除了没去老张家——那一大户人似乎很少和宋泽林家有什么来往,她又何必上赶着呢?生孩子,盖房子,哪一件不是人生大事?人家没瞧得起,那也很好,少来往甚至不来往才会少一些嫌隙。唐吉沟就这么大地方,沟口放个屁沟里都能闻着味儿,一到饭点儿谁家吃了啥饭从空气里就飘过来了。村里没秘密,谁知道何时说了啥被传走样呢?

刚才大洋马说冯县长回来了,只是脚没沾地就出去说是去祝宝善家有好事儿。“他要有好事儿我敢把脑袋拧下来让人当球踢,”大洋马但凡手里有钱早就走了,“老婶你不知道,我预感他要不走人道。”

“唉,只求着他别再打你就行了,”方菲梦看着大洋马胳膊上紫红烂青的旧伤新痕,“至于别的你也管不了。你可要好好的,我去矿上住一阵子就回来,到时候咱娘儿们姐妹俩再说话。”

“你看见了吗?”方菲梦从大洋马家里胡同出来,正好里院孩子她二娘从对面家里往出走,嘁嘁喳喳地说,“二毛驴子又回来了,造孽呀。”

“去过暑假啊?”她忽然直起身来,音量提高了,“家里放心吧,我没事儿去和老婶作伴。”

方菲梦眼角余光瞟到冯二少正披着一件藏蓝色外套往回走,他低着头,脚步显得轻快无比。一抬头,三人打了个照面,冯二少喊了一声“二娘、老婶”,没有停下脚步往回走了。两人应着,柳二娘冲着他的背影撇撇嘴,方菲梦没时间和她闲聊,说话搭理儿紧走几步回去,等她转到外院老嫂子家里的时候,孩子她老娘爽快地道:“去吧,我没事儿打发孩子过去。听说了吗?祝宝善把他家老三卖南边去做童养媳了,正在收拾东西,没准和你们一趟车呢。”

方菲梦的心往下坠。挺好的孩子,这是什么命呀,才十二岁!花一样的年纪,可惜了那个孩子,晓溪知道估计该伤心了,她的小伙伴少了一个。

“这就要走呀?他妈的,还是有钱好。”方菲梦绕了一圈,回来正好去外院二嫂子家把杏拎过去,听二嫂子说话实在不舒服,七七八八的,见不得人好,嫌人无,恨人有的,摞下杏子就要往出走。

“你说二毛驴子多牲口,把艳真给卖了,祝宝善也挺不是东西,过贱年也没见沟里谁卖孩子,你说是不。”二嫂子见他老婶没进屋,她也跟着转了出来。唐吉沟反正又没多大,她得每天走上几圈,挨家挨户走走看看转转,谁家有不要的东西她不嫌。这一屋子嘴,哪有没用的东西呢?

“艳真她们几点走?”方菲梦不想闺女像她一样留什么遗憾,此生怕是再也见不到儿时玩伴,至少让孩子们告个别。

“听说十一点半的火车,到山前火车站二十多里地,好歹得走两三个小时不,八成快走了。”

方菲梦赶紧回家,追着撵着吃了饭拎着东西出门。他们出了村子紧走几步,冯二少和祝宝善领着艳真正在前面。宋泽林不知道其里其外的事儿,只顾背着大包小包往前赶。宋晓江像出笼的鸟自在地飞,方菲梦抱着晓月边往前走边试探着晓溪:“你和艳真一起走,她要去远处,以后她就不能陪你玩了。我记得有一次她还请你去她家吃饭了对不?”

“嗯。”晓溪的话越来越少,其实她有很久没去找艳真她们玩了,她觉得心事这东西适合埋在心里,不过听妈这么说,她还是叫住了艳真,“等等我。”

艳真不十分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心里也猜出了七八分,她没想到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离开家会怎样,新的家庭会真心待她吗?她不明白为什么家里就差这一双筷子?听到晓溪的声音,她擦了擦眼角的泪,转过头去等着。唐吉沟不要她了,以后,她就是小大人了,没人再陪她过家家。

晓溪自然而然牵起艳真的手,大人在聊什么她们谁都不关心,此时此刻,她们心里满满都是对未知前路的期待,哦不,是忐忑。尤其艳真,娘和大姐二姐哭成了泪人,却什么也改变不了。只有大高兴得手舞足蹈,正聊得唾沫横飞。

一行人说着话赶在十一点前到了火车站,两拨人乘坐的不是同一辆车。晓溪躲在人群后面,透过缝隙张望艳真渐走渐远的背影,心里只有隐隐的遗憾:她过家家时一次都没演过女儿。旋即她又怀疑那种遗憾,因为既说不清楚啥是遗憾,又从来没为这场诀别排练过。她甚至为自己没有哭而感到沮丧——这一点让她更遗憾。也许童年的遗憾有大有小——大的兴许是后会无期,小的可能是我欠你的那句“对不起”:她和桃红从来不知道她们去艳真家吃饭的时候,艳真有多为难,那次艳真没上桌,或者只要大在家里,她们娘几个都上不了桌。还有“谢谢你”——那些跟在大姐姐们身后玩游戏的资格,都是艳真争取来的。这些,都被绿皮火车哐哐当当的声音淹没了,呜呜的长鸣像是谁心底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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