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来自淘故事,经作者授权发布;作者:边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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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冬天十分难熬,寂寥的黑夜裹挟着湿冷的北风,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福安街一片沉寂,两旁老房子的墙上写着大大的“拆”字,密集的冷风从黑洞洞的窗口中呼啸而过。
八十七号电话亭位于福安街尽头,微黄的灯光被绿色的窗棂割成一块块的,在荒芜中透出一丝暖意。
唐安裹紧了身上的皮衣,最近一年,他每晚都要来这个电话亭待上半个小时,假借打电话的名义,吸取老板身上的人气。
没错,他不是人,是一只夜魅,还是特别憋屈的那种。
因为失忆,唐安滞留人间三十几年,在他的辖区内,只剩下一个人类了,就是电话亭里昏昏欲睡的雪姨,九十几岁的老太太,随时可能撒手人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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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求换新辖区!”在周例会上,唐安第一个举手发言。
“理由呢?”虽然蒙颜是夜魅管理局局长,但大部分时间她都觉得自己是个保姆,吃喝拉撒睡打架斗殴屎尿屁,一年四季,就没有消停的时候。
“拆迁,人都走光了,我快饿死了!”唐安按了按额头正中央的红点,一排幽蓝的数字出现在空气中,“看见没?体重250斤,极瘦,营养不良,濒死状态。”
蒙颜高度近视,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又低下头翻了翻手上的文件:“按照夜魅管理手册,辖区内只要还剩一个人,都无权申请新辖区。福安街,还有一个吧?”
“一个人!你也知道只剩一个了啊!”唐安暴躁地大喊大叫,最近总是吃不饱,这让他的情绪十分不稳定,“我,这么一大只夜魅,就配一个人……”
蒙颜沉默不语,抱着肩膀看他浮夸的表演。
只见唐安伸出一根手指,重重地戳着自己的鼻子,热泪盈眶地环视在座的伙伴们:“这究竟是人性的泯灭,还是道德的沦丧?”
“第一,我们不是人,没人性是正常的。第二,我们依旧不是人,所以也不受道德的约束。”蒙颜见怪不怪,冷着脸说,“只要这个人存在一天,你就只能待在福安街辖区。”
“你特么……”唐安忍不住要爆粗口。
“夜魅管理手册第一条,辱骂局长,出门左转乘电梯下冥府,好走不送!”蒙颜十分感谢当初撰写手册的前辈,这么多年以来,自己就是靠着这条规矩才能震慑住这帮家伙。
毕竟,夜魅在人间的心愿未了结之前,谁也不愿意进六道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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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杀了她!”在蒙颜那碰了一鼻子灰,唐安从废墟中捡了一把生锈的菜刀,气势汹汹地冲向八十七号电话亭。
雪姨依旧戴着老花镜,坐在摇椅里晃啊晃,身上还盖着一张陈旧的毛毯。
听到门口有动静,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浑浊的眼神落在唐安身上。
“小伙子,又来打电话啊?”她咧着嘴笑了,两颗牙齿倔强地立在孤寂的口腔里。
“嗯……”看到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唐安突然心软了,他把菜刀藏在背后,讪笑着说,“是啊……”
“打吧打吧,我又不笑话你。”雪姨眯着眼睛,慢条斯理地说,“年轻人搞对象,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嘿嘿!”唐安干笑了两声,认命地拿起电话,甜言蜜语,对着空气说个不停。
“那姑娘多大了?家是哪的?长得好看吗?”雪姨似乎来了精神,觉都不睡了,对这件事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唐安趁机吸了两口人气,苍老颓败,有一种熟悉又陌生的味道,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还保密啊?”雪姨以为他不愿意说,又闭上了眼睛,嘴角带笑,“我又不会告诉别人。”
唐安勉强吸满了三十分钟,年老的气息,寡淡无味又没有什么营养。他放下电话,留了十块钱,落寞地离开了。
“年轻时候的小秘密,谁又没有过呢?”轻微的鼾声响起,雪姨安心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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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杀了吗?”宋成是唐安的好友,管辖CBD区,每晚人气换着花样吸,气色红润,油光水滑,眉目如画,皮肤吹弹可破,比女人还细腻。
“没。”唐安沮丧地摇了摇头,别说他没那个胆子,就是真有,也动不了手,夜魅根本没有杀人的本事。
看着好友一脸菜色、精神萎靡的样子,宋成于心不忍,可自己这边的人气又不能分给他。
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再坚持坚持,福安街都搬空了,要不是你,她连生意都没有,早晚得走。”宋成安慰他。
“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唐安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要不是我忘了在人间的心愿是什么,真想现在就下冥府,一走了之。”
明明是心愿,却变成了无人知晓的秘密,唐安真恨不得抽死自己。
“可别!”宋成怕他做傻事,不管记不记得,只要带着未竟心愿入轮回的夜魅,都不能投胎,只能在无限的虚无中受苦,“要不我们想想办法,把那个老太太吓走,怎么样?”
“能行吗?”唐安皱了皱眉,“夜魅管理手册上可有明文规定,不许害人,不许吓唬人,要不然就直接打入冥界……”
“你不是不怕下冥界吗?”宋成斜着眼睛,揶揄道,“横竖都是个死,为什么不试试呢?万一成了,你申请去高新区,听说那边人多可了,还都是年轻的,人气特新鲜……”
宋成的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唐安心动了,沉思了片刻又说:“要是被蒙颜……”
“你不说我不说,蒙颜又怎么会知道?”宋成凑在唐安的耳边,戚戚咕咕说了一个看似周密的计划。
4
晚上十点。
八十七号电话亭依旧亮着灯,雪姨往窗口望了望,奇怪地嘟囔了两句:“怎么还没来呢?”
唐安躲在暗处,见时候差不多了,就给路边的宋成使眼色。
不一会,一个穿着超短裙,烫着大波浪的年轻女孩出现在雪姨面前。
“姑娘,你是要打电话吗?”雪姨推了推老花镜,疑惑地看着她。
“是啊,我要打给我男朋友。”宋成捏着嗓子,风情万种,最后还羞涩地娇媚一笑。
唐安差点儿没吐了。
雪姨探着头看了看,打开门说:“进来吧,外面怪冷的,你穿的太少了。”
“嘻嘻,好的谢谢。”宋成踩着小碎步往里面走,同时把手背在后面,给唐安做了个“ok”的手势。
唐安紧张地盯着电话亭,今天的计划是宋成假扮失恋少女,血溅当场自杀身亡,把雪姨吓走,不知道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
温暖的灯光下。
宋成拿起电话,随便按了几个数字,装腔作势等待接通。
“姑娘,给谁打电话啊?”雪姨笑眯眯地问,“怎么这么晚还没回家呢?”
宋成没搭话,突然冲着电话大喊:“你是谁?他为什么不接电话?”
雪姨立刻竖起了耳朵。
“什么?你是他老婆?”宋成“啪嗒”一声扔下了电话,双眼赤红,崩溃地大喊,“我不信,我不信!”
雪姨一愣,连忙拉住宋成的手,紧张地说:“出什么事了?姑娘,你别激动啊!”
“他这个混蛋,我不活了!”宋成从包里拿出一把小刀,“噗噗噗”捅在自己身上,只见几股鲜血四射而出,那是唐安用番茄酱调制的。
看着躺着地上不断抽搐的“姑娘”,雪姨叹了口气:“天大的事,你也不能寻短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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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失败了。”
两天后,宋成灰头土脸的从停尸房偷偷跑了出来,一见到唐安就收到了坏消息。
“死了人,她都不怕?”宋成抹了抹身上干了的番茄酱,放在嘴里舔了一口,呸呸呸,真难吃。
“不怕。我昨晚去的时候还假装打听来着。”唐安觉得身体很虚弱,仅靠雪姨的人气,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她怎么说?”宋成挠了挠头,世界上竟然还有心理素质这么强大的人,凶案原地,继续做生意。
“雪姨说八十七号电话亭里,藏着一个小秘密,所以她不能走。”唐安打算放弃了,大不了灰飞烟灭,就是那个想不起来的心愿,还是有点遗憾。
“叮咚!”
正在唏嘘感慨间,突然一声清脆的铃声响起,唐安低头一看视讯,是蒙颜。
“你在哪呢?赶紧回局里。”蒙颜绷着一张脸,看起来似乎不太高兴。
“好的好的。”唐安连连点头。
“宋成是不是跟你在一起?叫他一起过来。”不等唐安说话,蒙颜就切断了信号。
“完了,被发现了!”宋成哭丧着脸,“唐安,兄弟可都是为了你啊!”
“别哭了,等会就说都是我的主意,你是被迫的。”唐安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指着皱巴巴的超短裙说,“甭管是死是活,先换身衣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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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蒙颜使劲一拍桌子,把宋成唐安吓得一哆嗦,“我接任局长以来,从没发生过吓唬老太太的事情,你们竟然……”
“蒙局长,你看这件事应该怎么处理?”旁边一个黑衣人冷冰冰地询问,样子看起来有些陌生。
“祟总,您放心,我一定严肃处理,绝不姑息!”蒙颜头上直冒冷汗,一双杏眼使劲瞪着两个始作俑者。
祟总!
宋成和唐安心里一哆嗦,这是冥府大名鼎鼎的勾魂使者,据说是冥君最小的儿子,妥妥的官二代。
“假冒死人那个,是你吧?”祟总一双火眼金睛,直直地盯着宋成,冷笑道,“既然那么想死,就跟我走。”
“不不不!”宋成吓得都要尿裤子了,他指了指身边的人,“祟……祟总,我是为了唐安,他辖区就剩一个人了,再吸不到充足的人气,就该……,我心软,所以就……”
“这么说,该死的是你?”祟总凛冽的眼神转向唐安。
“是。”唐安不愿连累朋友,也不想让蒙颜为难,鼓足勇气说,“你带我走吧,反正也活不了几天了。”
“倒是还有点义气。”祟总接过蒙颜递过来的人员登记表,皱了皱眉,“唐安,你在人间的心愿还没了?”
“他忘了……”蒙颜小声解释,“所以才滞留了这么多年。”
“忘了?呵呵!”祟总干笑了两声,“看来我还得先帮你找心愿去。”
“劳祟总大驾,整个夜魅局感激不尽。”见事情似乎还没想象的那么糟,蒙颜连忙附和,脸上带着狗腿笑。
“夜魅局的感激?不稀罕!”祟总撇了撇嘴,拍了怕蒙颜的肩膀,“还是想想,你怎么感谢我吧!”
蒙颜脸一红,不自在地笑了笑。
唐安和宋成一愣,竟然有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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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不记得了。”唐安愁眉苦脸地看着崇总,“要不然也不能在人间晃悠了三十多年。”
“真麻烦。”崇总长吁一口气,脸上带着官二代特有的傲娇,“要不是为蒙颜解决夜魅局的库存,我真懒得管你。”
“嘿嘿。”唐安尴尬地笑了笑,难怪惊动了大人物,原来是为爱发电。
“那就从福安街开始吧,那毕竟是你的辖区,留下痕迹最多的地方。”
崇总手一挥,两个人就来到了福安街上,熟悉的八十七号电话亭仍然在原地,像每个黑夜一样。
“我都在这条街上晃了三十多年了,也没想起来心愿是什么……恐怕……”唐安善意地提醒崇总,又怕得罪他。
“你是你,我是我。”
崇总拿出一枚古镜,将福安街悉数照了进去。
镜中时光迅速倒退,唐安目瞪口呆地看着残破的老房子慢慢恢复如新,一些关了门的商铺又变回了以前的样子,路上行人如潮,到处都冒着热腾腾的人气。
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幻境,这种人气不能吸。”崇总看懂了唐安的心思,随后用力推了他一把,“进去看看,这是你离世那年。”
看着熟悉又陌生的福安街,唐安有些恍惚,离世是哪一年,似乎也不记得了。
八十七号电话亭,依然在街的尽头。
唐安心里一动,不知道那一年,里面的老板是不是雪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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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坐在电话亭里发呆,看她的轮廓,和雪姨极为相似。
“认识?”崇总歪着头看了一眼。
“嗯,这就是辖区剩下的最后那个人。”虽然眼前的女人年轻很多,唐安却觉得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能是这段时间都在吸她的人气的缘故。
尖锐的铃声打破了沉寂,雪姨一惊,迅速拿起电话。
那边的人只说了一句话,唐安就看到她的眼泪慢慢流了下来,拿着电话的手一直在抖,随后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慌张地披上外套,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连门都忘了锁。
唐安莫名其妙,看了看崇总。
“跟上。”崇总皱紧眉头。
医院里。
一个瘦弱的男人躺在病床上,浑身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
消毒水的味道一下子灌满了唐安的鼻腔,他觉得难受极了,眼泪都被呛了出来。
“大姨,医生说,就是今晚了。”一个年轻男人面带悲戚,握紧了雪姨的手,“你再陪陪大姨夫,有什么想说的话,都说了吧。”
病床上的男人面容模糊,唐安揉了揉眼睛,依旧看不清他长什么样子。
“你来了……”听到雪姨的声音,男人慢慢睁眼。
“嗯。”雪姨将悲伤都咽了下去,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医生说你好多了,过几天就能出院。”
“是吗?”男人轻笑了下,“我就想回电话亭看看,那可是咱俩辛苦大半辈子的成绩啊!”
“一直开着呢,就等你回去。”雪姨死死咬着嘴唇,声音有些哽咽。
“咱们一辈子没儿没女,我要是真走了,电话亭也是个寄托,你就当打发时间……别关……”男人有些喘,脸涨得通红。
“别胡说。”雪姨忍不住了,低下头,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
“要是有可能,我到了那边给你打电话,就像谈恋爱时候一样,天天晚上打。”男人努力笑了笑,艰难地抬起手臂,想抹去雪姨脸上的泪痕。
“说话算话。”雪姨抓紧他瘦弱的手,贴在脸上,“唐安,我会一直等着你的电话,咱俩谁都不许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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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夜魅局的会议室里,唐安止不住浑身发抖。
“唐安,雪姨的丈夫,八十七号电话亭老板。于三十五年前去世,因为舍不得离开,自愿毁掉生前记忆,将心愿深藏,化为夜魅,滞留至今。”
蒙颜将崇总的调查结果一一输入系统。
“你临死前的心愿,就是打电话,跟雪姨说情话,目前看来已经实现了。”崇总补充了几句,又看向蒙颜,“打算怎么报答我?”
“晚点再说。”当着唐安的面,蒙颜有些尴尬。
“你的意思是,我该走了吗?”一段段记忆汹涌而至,年轻的雪姨笑靥如花,唐安心里拧着疼。
“心愿完成,自然要随我下冥府,入轮回。”崇总面无表情地说,当勾魂使者这些年,痴男怨女见多了,世上没有什么生离死别会让他动容。
“可我们说好了,谁都不能先走……”唐安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这个冰块脸。
“唐安,你以为你是谁啊?竟然敢跟冷酷无情的崇总谈条件!”蒙颜赶紧出声阻止,“人家一天日理万机,勾魂无数,带你找回心愿已经是破例了……”
“局长,我……”唐安知道自己的要求过分了,只好退而求其次,“再去看一眼她,可以吗?”
蒙颜恳求地看向崇总,后者送来一记巨大的白眼。
“谢谢崇总。”蒙颜心中生出一股暖意,唐安这个老大难总算要解决了。
“又欠我一份人情。”崇总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蒙颜,你看着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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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唐安最后一次来八十七号电话亭。
他贪婪地摸了摸熟悉的门窗,又整了整发型,才心情忐忑地走了进去。
“好几天没来了。”雪姨依旧坐在摇椅上,“去哪了?”
“出……出差了……”唐安看着在心底藏了三十五年的容颜,深深吸了一口气,熟悉的味道让他忍不住想哭。
“快给女朋友打电话吧,她该等急了。”雪姨笑眯眯地说,指了指桌子上的电话。
唐安坐在雪姨旁边,说:“今天不打电话,我给你讲讲我和她的故事吧。”
“也好,你说吧,我听着。”雪姨似乎有些疲惫,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我和她是经人介绍认识的,开始两个人互相瞧不上,没想到竟然走到了一起。”
“结婚时候没什么钱,新房也是租的,但还是觉得很幸福。”
“后来,我们存钱开了个小小的电话亭,开业那天,她兴奋坏了,说这就是我们的家。”
“转眼就是一辈子,可惜我生病要先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又不放心,就想着到了那边要是能打电话就好了。”
“没想到,这个愿望真的实现了。我每天晚上都跟她打半个小时的电话,我说,她听。”
“可惜,我还是要食言了,原本说好谁也不许先走,可心愿完成,就必须离开了。”
“不知道下辈子还能不能遇到……”
唐安说得涕泗横流,全然没有留意到面前的雪姨已经慢慢合上了双眼。
“还啰嗦呢?该走了!”崇总不耐烦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那……我走了……”唐安看着雪姨安详的面容,强忍着泪水说,“以后,八十七号电话亭,就真的只有你一个人了,多保重。”
慢慢关好门,唐安垂着头,黯然地说:“崇总,走吧。”
“唐安!”一个女人的声音传了过来。
唐安猛地抬头,竟然看到年轻的雪姨站在崇总的身后。
“怎么回事?”他惊慌地回头看向电话亭,又看了看眼前的人。
“她的时间到了,你们俩,正好一起走。”蒙颜解释道。
“啊?这是真的吗?”唐安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他激动地抱住崇总,恨不得亲他两口,“太好了,太好了,雪儿,我没有食言。”
“傻瓜!”雪姨掩着嘴,脸上飞上了红霞。
看着抱在一起两个人,蒙颜欣慰地笑了,崇总扯了扯嘴角,低声说:“三个人情,你打算怎么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