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天树荫儿下,冬天楼跟儿前,一张小方桌,四人两副牌,周围一圈围观的看客,抽烟,聊天,喝茶水。日头东升西落,树影长长短短,寒来暑往。老贾退休后的日子,就在这种自在、逍遥、略带几分无聊中一天天过去。
这种自在、逍遥和几分无聊,终于在某天的牌桌上,被牌友老黄一句话终结。
老黄说的那句话,老贾至今记得清清楚楚。
那天,老贾问老黄:“你那场跳舞比赛获奖没有?第几呀?”
老黄甩出手里牌,哼了一声:“我那舞伴,得了肝癌,住院去了!”
老贾当时,心脏忽悠一下子,坠着生疼。他胡乱出了两把牌,气得对家直骂他,丢了魂。
老贾把手里的牌递给旁边观战的人,借口回家续水去,上了楼。
5层的楼梯,老贾走走停停,心又慌又喘,慌得没着没落,喘得想哭。
好不容爬回家,老贾放下大水杯,摸出把小钥匙,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木头箱子,哆哆嗦嗦捅开,一个旧手绢,静静躺在那儿。
老贾拿起手绢,就那种普通的男式手绢,本色是白底,已经陈旧泛黄,四边各有两道蓝色走线,其中一角,绣着两颗红艳艳的心,紧紧贴在一起,下面,是绣的一行小字:1976年7月。
2,
1976年的老贾,20岁,还是毛头小伙贾兴飞。兴飞偷摸跟19岁的萍好了。俩人早就在心里怀了这个心思,平时路上碰见,萍咧嘴一乐,小酒窝汪着蜜糖,甜到兴飞的心里去。兴飞无端满怀激情涌动,忽然就出手拍伙伴一把,或者,掀了伙伴的帽子,就跑。弄得伙伴摸不着头脑。萍抿着嘴,装作无意,眼睛却瞟着兴飞远去的身影,飞红了脸。
那晚上,兴飞在萍家外面学了好半天的猫叫,终于把萍引出了门。
兴飞塞萍手里一块香皂,顺势攥住了萍的手。
萍的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女性青春的气息冲进兴飞的胸膛,兴飞热血沸腾,心跳加快,嘭嘭嘭,萍都听见了。
兴飞的嘴向萍探去,萍捂住他的嘴,轻轻说道:“这是给你的。”
兴飞一摸嘴,是块手绢。兴飞拿开嘴上的手绢,抱住萍。“我爸病好点,就让他找媒人去你家提亲。”
萍羞涩地点头。
月亮升上柳梢,星星悄悄望着这一对甜蜜的情侣。身旁葫芦架上的葫芦花洁白耀眼,空气中飘过茉莉的清香。
那个迷人的夏夜,贾兴飞跟萍好了。
3,
老贾有俩儿子和一个闺女,打电话都给叫回来。老贾要离婚,犯了犟脾气,死活劝不住。
俩儿子都是往四十上奔的人,听了老贾的话,一个恨得脸通红,一个憋得脸发紫。一个对老贾说:“您想好了?”老贾点头。一个转头对他妈说:“离就离!这么多年,你还没受够吗?离了上我这,我养你!”
闺女最小,也三十了,也是丢下工作,赶回家。先是劝老贾,老贾不听。吵,也不管事,最后,狠话浑话都往外撂:“您也六十啦,还有个六十年不?没了吧!您那老脸得要吧?您不要,我们小辈的还要哪!”
老贾红着脸膛,梗着脖子,不说话,但是脖子上的青筋暴出,一副豁出去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
闺女转眼瞅她妈,妈也六十了,头发花白,比老贾显老。在过去的四十年生活里,不知道跟老贾打了多少回架,可是这一次,妈啥话也不说。
4,
老贾坐不住了,打听到萍在哪住院,拔脚就奔了医院去。
刚查出来,萍的精神状态还好。萍没孩子,雇了人伺候着,相比别人床前的热热闹闹,萍这里很冷清。
见到老贾来,萍略略欠起身。
沉默了一会儿,萍说:“你不该来。她该生气了。”
老贾眼里则涌上一层雾气,声音也有点哽咽:“我跟她,过几天去离婚。”
“啥?”萍坐起,揭开身上的薄毯子,“这都啥岁数了,你还闹这样?快别起这心思了!”过了会儿,又说:“都过去了。”
“我心里过不去。”老贾长叹口气,指着心口窝儿,“这,没一天舒心过,没一天安心过。这辈子我赎不了自己的罪了,我……我对不起你呀!”
萍的手覆上老贾的手:“她,还好吗?”
老贾没接萍的话,自己埋怨着:“当初,我就不该听他们的话。这辈子,委屈你,对不住你,下辈子,我偿还你!”
1976年7月26日,一场大地震,将唐山夷为平地。
距离唐山一百多公里北京某地,也受到波及。在那场地震中,顶替父亲上班的贾家长子贾兴朋,被倒塌的房子埋住,扒出来时,人已经没了呼吸。
那时,兴朋的媳妇桃子,已经生了一个男孩,肚子里还怀着一个。男人没了,天塌了,日子没法过。
桃子日夜流泪,哭她男人狠心,孩子这么小,就抛下她们母子走了。
为照顾桃子和孩子的生活,厂里同意让桃子去上班。可是,当时,桃子怀着孩子,屁股后头还跟着个小尾巴,离不了人。她去上班,根本不可能。
家里跟厂里协商,让贾兴飞去上班。
于是,兴飞顶替哥哥,挑起养家的担子。
兴飞挣的钱,给父亲拿药,养活一家子老小的吃喝穿用。家里,妈和大嫂桃子,一点一点算计着,恨不能一分钱掰成两瓣花,却还是捉襟见肘。
终于有一天,爸把兴飞叫到自己屋里,悄声跟他说:“飞,你大了,该娶媳妇了。可是,咱家这光景,实在是没条件给你说媳妇。我跟你妈商量了,要不,你跟你嫂子一块过吧。”
爸的话吓到了兴飞。
兴飞脑子里第一时间想到萍,萍的小酒窝,萍身上甜甜的气息。
兴飞断然拒绝!
妈告诉兴飞,已经跟桃子娘家商量过了,桃子娘家,还有桃子,都同意。
“不行!你们要这样做,我就走,再也不回来!”兴飞发狠。
不想,妈“噗通”跪下,“你就是不为爸妈想,不为你嫂子想,你得为你死去的哥想想,为你小侄子想想,为你嫂子肚子里的孩子想想!你就狠心,让我们饿死?”
兴飞心乱如麻,跪在妈面前。妈哭,他也哭。
兴飞跟嫂子桃子结婚那天,萍坐在村口,脸色苍白,双眼无神。
路上再遇见兴飞,萍扭头远远避开,就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他。
6,
不久,村里传出风言风语,萍不知道跟谁不检点,肚里怀了孩子,干活的时候,孩子掉了。
这话传到兴飞耳朵里,他跪在野地里,啪啪抽自己大嘴巴,边抽边哭。
萍出嫁了。那天夜里,从来跟嫂子睡两个被窝的兴飞,狠狠睡了桃子,直到自己累得瘫软在炕上。
没两年,萍被对方赶回了娘家,因为,萍不会生孩子。那时,兴飞跟桃子生了女儿。
萍回来那晚,兴飞跪到萍跟前。萍面对这个男人,又恨又气又爱,先是堵着气捶打兴飞,打累了,又抱住他哭。
俩人哭得忘了形,惊动了萍的父母。老两口不知道俩人的隐情,只道兴飞这有妇之夫,要来勾引萍。萍父抄起扁担就往兴飞身上抡。偏偏萍又趴在兴飞身上护着。
一下子闹开,村里人聚来不少,桃子也跟着人来看热闹,一眼看到自己的男人,桃子嚎一嗓子,扑上去揪住萍的头发,劈头盖脸就打。
萍父母一看,自己闺女挨打,转过来又拉扯桃子。
在一片混乱中,兴飞捶自己头,抽自己脸。
从那以后,萍和兴飞,成了人们嘴里的奸夫淫妇,渣男贱女。
桃子见到萍,就吐唾沫,跺脚,指桑骂槐。
活在别人舌尖齿缝,是需要勇气的。萍成惊弓之鸟,轻易不敢出门。
兴飞倒是厚了脸皮,隔三差五去找萍。虽然总是被骂出来,赶出来,但是,照样给萍买东西,要,也送,不要,也送
反正也不是好人,要脸啥用。
家里,桃子对兴飞盯得更紧了,发现点苗头就跟兴飞闹,兴飞是她男人,她容不下别人染指。
日子就在日复一日的吵闹打骂中缓步前行。
村里经历了两次拆迁。回迁,买卖。当初的熟识的人差不多都搬走了。萍也买了别处的房子,渐渐失去了联系。
直到邻居老黄,在老年大学学跳舞,拉着老贾想让他也参加,老贾才又见到了萍。
萍也老了,瘦,脸色苍白,头发也白了,周身散发清冷的气息。
隔了N多年,再一次看见萍,老贾的心被一把大锤一下一下敲打着,包裹的厚硬的壳被敲打碎裂,露出内心深处的那点思念。
7,
最终,老贾还是跟桃子离了婚。
桃子收拾收拾,投奔了儿子。临走前,她对老贾说:“这些年,也难为你了。”
当年,桃子捍卫自己作为一个妻子的权利,不让其他人染指自己男人,没错。虽然,她跟老贾的日子过得不那么和美,虽然老贾不爱搭理她,她说起十个话头儿,老贾能回应俩就不错了。但是老贾对孩子很好,一点毛病挑不出来。不管怎么说,老贾是她男人。
看到萍趴在兴飞身上,护着自己男人一样护着他,桃子气疯了。原来是萍勾搭兴飞,怪不得兴飞心不放在家里。桃子恨上了萍。在人前,诋毁萍,散播关于萍的闲话。
后来拆迁,一次次搬家,桃子终于发现了老贾的秘密,一条男士手绢,两颗年轻的红心,在一个小小的角落,紧紧地,靠在一起。那时候,桃子忽然明白,不是萍勾引了兴飞,而是,她,插入了兴飞跟萍的感情。
如果时光能够后退二十年,桃子一定会放手,让老贾去找萍。可是,他们都已经老了。老了,就凑合过吧。老贾不说啥,自己就装作不知道。
8,
老贾跟桃子离婚,就是为了要娶萍,他必须要娶萍!
老贾这一辈子,活得憋屈。可是,他记得跟萍在一起的时候,萍甜甜的笑容,萍美好的气息。老贾就是依靠着这种念想,在自己的日子里坚持。老贾看不起自己,没能力给自己心爱的人幸福。
这辈子,他谁都对不起。对不起萍,他爱她,带给她的却只有伤害。也不起桃子,他不爱她,婚姻里的冷漠,对她,又何尝不是一种伤害。
可是他又无能为力。在生活的漩涡里,他挣扎,只能溅起一点水花,随即被浪头湮没,他只能随波逐流。
他不想做无情无义的人,却成了一个最无情无义的人。
人家骂他不是东西,他认。可是,他把萍拖下水,那么好的一个女孩,却被人骂作贱人。
无论如何,他要陪着萍,走过她最后的时光。即便桃子再骂打他,他也认了。
出乎意料,桃子没骂他,痛快地跟他离了婚。
在时间的长河里,他(她)们,谁都没有争过命运。很多时候,很多人,就是生活在这种无奈里。无论当初多爱,多恨,无论当初谁对,谁错,时间都将它淡化。
老贾笨拙地,给萍削苹果,给萍梳头……萍的脸上,露出安详地笑容。
此生,辜负很多,甚至,会辜负自己。
但是,这一刻,他们,不再辜负彼此。
那是张花白头发的结婚照,这对曾经的渣男贱女,笑得,花一样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