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完这个完整的故事,是在那个略带寒意的早春里。窗外飘着雨,天低沉而阴暗。我捧着书,陷在沙发里,越看越冷,从身体到内心,第一次领悟到原来凄凉的故事适合坐在温暖的阳光里品读,哪怕心是凉的,却能感受到暖意。
《城南旧事》从英子那双童稚的双眼里看到了一个个意味深长却不免悲凉的小人物的故事,以孩子的口吻讲述了在一段特定的历史时期里,北京平民生活的写真。字里行间我们可以感受到作者对童年的怀念和对北京城南,旧日京华所在地的深深思念。
作者林海音,生于日本大阪,3岁随父母返台,5岁来到北京。1948年,举家迁往台湾。她一生出版了众多文学名作,被称为台湾文学"祖母级的人物"。《城南旧事》则是她最具影响的作品。
妞儿、秀贞、兰姨娘、宋妈⋯⋯他们的出现无一不带着悲剧色彩,他们在自己的故事里艰难存活,或是带着无奈,或是带着巧合,走进英子的生活,最终又消逝在英子的世界里。
妞儿是个可怜的孩子,刚出生即被遗弃在皇城根下,命运更未因此善待她,她没有被好心人收养。她的养父抱她回家的目的,无非就是想借用她赚钱。家里还有一个跛着脚,整天做些针线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养母。养母亦非善类,来自老公的暴力与谩骂,会时不时迁怒至妞儿身上,用那双粗糙的手狠狠地拧这个粉色如肉团般可爱的孩子。如草芥般无人疼无人爱的妞儿,小小年纪,被迫跟着养父唱曲为生,稍不顺养父心意,被打被骂则是常事。手臂上,腿上那一条条肿起的伤痕,是这个年龄的孩子不该承受的痛与伤。宋妈那句"这孩子长得俊倒是俊,就是有点薄,眼睛太透亮了,老像水汪着,你看,眼底下有两个泪坑儿。"一语成谶,已为妞儿日后的不幸罹难埋下伏笔。
秀贞,又是另一个悲剧人物。如果她没有爱上那个北大学生思康,如果她在思康回老家看望病重的母亲之前,告诉他自己有了身孕,如果她自私一点,抛下年迈双亲,愿意陪着思康一起回那个南夷蛮地,或许她也不会就此落下这个凄惨的下场。性格决定命运,不想告诉思康自己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只是不想他的这趟回乡之旅有所牵挂;不愿抛下父母追随思康而去,只因自己是父母唯一的孩子,只因那份难舍的孝心。这么一个善解人意又美丽的女孩儿,没有等来心爱的人归来娶她,其实对读者来说,这样的结局并非意外。思康在临行前曾坦言,他也是个孝子,如果他的母亲非要他不再离乡远赴异乡,他或许不会违背母意。只是深陷在爱情里的秀贞有那么一丝侥幸,她相信思康的情意,她相信思康对自己母亲的承诺,回去卖了白薯地,回京娶她。多么单纯善良的女孩儿。命运却待她不公,没有等来心心念念的爱人,又失去了成为精神寄托的孩子。还要承受那个落后又愚昧的社会里,来自各方对一个未婚生女的年轻妈妈的嘲笑与鄙夷,她承受不了这么多,她疯了!
只是她是一个美丽的、干净的,温柔的疯子。这也是英子愿意接近她,走向她的原因。这个疯子没有攻击性,她只是活在自己的意念里,想找回失去的女儿,想与远去多年的爱人团聚。她帮英子梳头,用指甲草上的红花帮英子染上漂亮的红指甲,跟英子诉说那些别人不愿听的"疯"话。她俨然把英子当成了自己的女儿,尽管她深知,英子并非她失散的女儿--小桂子,那个在草不再青了,叶将落下,桂花飘香的季节里生下的女儿。秀贞的心事,小小的英子都懂,所以在英子发现妞儿竟是小桂子时,会不顾一切地带她来到秀贞面前。在秀贞母女相认并以最快速度收拾行李准备坐火车去找思康的途中,在那个并不寒冷的雨夜里,却发生了如此凄惨的一幕。
来自孩子的视角,文中并未用更多的文字渲染悲剧,却用宋妈和英子妈妈的对话,让读者为那对苦命母女掬上一把热泪,相信她们一定可以在天上,在洁白的云朵上快乐生活。英子促成的母女相认是好事还是坏事?如果她没有把妞儿带到秀贞面前,那么妞儿还是那个被养父逼着唱戏赚钱的可怜孩子。秀贞还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惦念着心底的思康和小桂子。至少她们都活着,尽管活得辛酸,活得苟且。对此,英子该是内疚的吧,尽管她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这样的打击足以让一个活泼好动的孩子变得沉默,变得小心翼翼。父母为了她搬了家,以为离开那个伤心地,能让阳光再次洒进那颗渐冷的内心世界。只是,谈何容易?那逝去的母女俩,终将是英子童年生活里永远的殇。
萧红曾悲观感叹: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
宋妈的出现,似乎就是为了印证这句话的真谛。这位来自顺义农村的年轻妇女,有一个嗜赌如命,动辙家庭暴力的丈夫。宋妈不堪忍受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选择了自强自立,离开农村进京做奶妈。一个目不识丁的女人,抛下幼子与刚出生的女儿,毅然决然地寄别人篱下,做起佣人,这一切,对这个年轻的妈妈来说,或许还不是最坏的结果。她幻想着通过自己的劳动换取一双子女平安健康地成长。她把自己赚的钱,一分不少地全给了丈夫,以为丈夫会善待自己的儿女。可是谁又能想到,丈夫早就把尚在襁褓之中的女儿随便卖与他人,甚至连日后寻找的线索也没有。而宋妈最牵挂的儿子也疏于得到父亲的关照,在这个不配做父亲的男人眼中,妻子是赚钱的工具,而儿子则是累赘,权由着自生自灭又何妨。悲剧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宋妈的儿子掉进水里淹死了。而此时,那个所谓的父亲正在后坡草棚里拿着宋妈赚来的钱赌的正欢呢!
可怜的宋妈成了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人。没有人性的丈夫依旧没事人似的,骑着小毛驴,一年进城两回,不是为了探亲,只是为了搜刮宋妈辛苦赚来的血汗钱。一切蒙在鼓里的可怜女人,不仅心甘情愿奉上自己的佣金,还每每做了大包小包孩子的衣裳鞋袜让丈夫带回家。是怎样麻木不仁的男人,没有感动,没有愧疚,没有后悔,而只是心安理得地索取,安之若素于自己撒的谎。
英子对宋妈的感情由浅入深,由厌恶嫌弃到后来的心痛同情。刚刚出场的宋妈,身着恶心的大黑棉裤,那么厚,那么肥,裤脚缚着。英子甚至怀疑宋妈偷了自家的米,一把一把顺着裤腰装进裤兜里,刚好落到缚着的裤脚管里,不会漏出来。因为北京的很多老妈子都是这么干。可是随着时间慢慢流逝,随着对宋妈背后故事的了解,英子终于明白,这个她原本并不喜欢的老妈子对自己的弟弟,对自己一家有着怎样的深情。她本可以回家了,她的儿子或许本可以避免溺水,可是因为她舍不得她亲自奶大的英子弟弟,舍不得待她不薄的一大家子,或许也舍不得她那几个赖以养家糊口的大洋,她还是留下了,留了一年又一年。
待她知晓被丈夫隐瞒的一切后,她已经没有留下去的动力,她的一切付出显得那么苍白可怜,一个不再完整的家,她无力耗尽心血去维系。在英子母亲的建议下,宋妈选择了回家。回到那个伤心地,默默舔平心里那个也许一辈子也无法愈合的伤口。宋妈的不幸,是那个社会的大多数妇女的缩影。她敢于抗争命运,勇于挣脱来自家庭的束缚,只是仅止于此。她最终还是妥协于那个给她带来无尽痛苦的男人,跟随他,继续忍受自己可以预见的,那不幸的后半生。她选择了卑微的依附和无条件的奉献,实在是可惜至极也。
兰姨娘,那个有着圆圆扁扁脸儿的美娇娘,一排整整齐齐的白牙,笑时左嘴角向上一斜,一颗金牙便恰到好处地露了出来。这个开朗爱笑,表情丰富的女子,则相对来说更接近于幸福二字。这本也是个不幸的女人,由于有个长年卧病在床需要大把钱治疗的哥哥,使得本不富裕的家庭举步维艰,生活无以为继,母亲狠心将彼时只有三岁的兰姨娘卖到了烟花之地。后来的兰姨娘,生活也没好到哪里去,16岁正值豆蔻年华,却成为了一个60多岁老头的姨太太。如果她屈服于命运,也许她也就这样委屈终老。但她终于还是选择了抗争,她逃出樊笼,被英子一家收留。兰姨娘是个开朗乐观的女人,说到自己幼时被母亲卖掉,任谁都不可能泯然而笑的凄惨遭遇,她以"想起来梦似的,也不知道是我乱想的,还是真的⋯⋯"聊以自我安慰。但是她同时也是一个聪明有主见的女人,在英子父亲对她暧昧示好后,她并没有选择半推半就。或许她的心里是渴望自己能得到一个男人全心全意的爱与付出。或许她的善良不允许她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另一个女人的悲伤与痛苦之上。在英子为了悍卫自己母亲的婚姻,明里暗里的牵线搭桥后,兰姨娘与进步青年徳先产生了爱的火花。来自不同阶层,有着不同文化观念的两人,得到了一个琴瑟合鸣,相伴相依的结局,的确在那个阴暗的,山雨欲来的非常时期,让人看到了希望与力量。
这些不幸的或曾经不幸的女人,伴随着英子的成长,出现了,又消失了。孩子的眼里,悲剧总是不会那么的残酷,会带着一丝暖暖的光晕。哪怕是在英子生活里消逝的宋妈,英子还是赋予了她温暖的想象。即使已经逝去的秀贞母女,英子依旧幻想着她们生活在云朵,无忧且无虑。人生就像是一块拼图,认识一个人越久越深,这幅图就越完整。但始终无法看到全部,我们怀念童年,也许只是怀念那些远去的故人,童年之所以美好,也是因为记忆带着偏差,即使冰冷的事实,经过时间的推移,岁月的流逝,也会变得温暖起来。